第49章
第049章 第 49 章
這一聲将慕朝游徹底叫懵了。
鄧混的……母親……?
她打了個寒噤, 回過神來,胳膊上也不由倒豎起一層細細的汗毛。
“鄧混……”慕朝游定了定心神,喉口有些發幹, “不是聽說酒後沖撞了世家子, 被世家的公子一劍殺了嗎?”
“是啊!”食客說,“我剛也納悶呢, 她上你店裏來幹什麽?”
……難道是因為鄧混死前曾跟她起過沖突?
食客明顯也想到了一茬,眉頭皺了起來, 他總是在面館用飯,吃也吃出了幾分感情, 忍不住好心提醒說:“她兩個兒子都死了,不敢去報複貴人, 只怕盯上了娘子,娘子可要小心行事。”
慕朝游道了聲謝, 反言寬慰說, “她死了兒子, 心裏定然不好受, 也未必是來尋仇的, 或許只是一時想不開過來張望張望, 再說,一個老妪又能做什麽呢?”
話雖如此,但回到阿雉身邊後,老呂關切地湊上來,慕朝游還是多留了個心眼, 囑咐着二人下次鄧母再來, 務必要多留意些。
接下來數日倒是相安無事。
那老婦人再沒出現過,老呂和阿雉也早忘了這事兒, 就連慕朝游也禁不住懷疑難道自鄧母真的只是如她所言,心裏想不開,這才過來望一望的?
日子平平穩穩,沒什麽大風大浪地繼續過,若說有什麽能出來說道的,那便是聽劉儉八卦說司靈監的那位監正趙爽,走馬上任之後建康陰氣非但沒有遏制之勢,反倒愈演愈烈,又接連死了好幾個士族子弟。
陛下迫于無奈,将人又給撤了下來。
慕朝游懷疑是王道容排除異己的手筆,但沒有證據。總之,陛下又特地征詢了王道容的意見。
王道容推舉了監內一個掌管文書的李姓小官,那小官出生寒門,與他素日裏也沒什麽交際,清白的家世很得陛下的胃口,便擢選了他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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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李監正上位之後,經過他大力地整頓,建康的陰氣倒真逐漸好轉,直到最近一天夜裏突然消失了。
夜裏游蕩的鬼物也紛紛散去。
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說這事,建康百姓難得度過了一個清平的夜晚,慕朝游心态卻沒有這麽樂觀。
她和鬼物打了這麽長時間的交道,這些陰氣散去得太過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這些時日總有些惴惴的,似乎預見将有不好的事發生,只是周圍平平安安的,大家夥的日子也過得和和美美,這一切又好像只是她過度緊張焦慮了。
阿雉已經學會了最簡單的加減,也認了有幾十個字,慕朝游收斂心神,決心不多想那些有的沒的,先專心教她背誦九九乘法表口訣。
正當她确定了今天一天的學習計劃,往店裏去的時候,老呂忽然慌裏慌張地湊過來說,“娘子!你見着阿雉了嗎?”
慕朝游大腦嗡地一聲,一顆心瞬間直墜入谷底:“阿雉?阿雉怎麽了?”
她預感到不詳。
但沒想到這預感會應驗到阿雉身上。
老呂急得到處走:“早上還在的!我在廚房裏走不開,喊她好幾聲也沒人應!出來一看人不見了!”
慕朝游一顆心霎時涼了半截。
旁人或許覺得小題大做,但她與老呂都熟知阿雉的個性,阿雉膽小內向,乖巧聽話,絕無可能一聲不吭就不見了蹤影。
“問過食客了嗎?”慕朝游問。
老呂:“問過了!都說沒見着人!”
慕朝游想了想,“再問一遍,多問問,店裏的生意先不管了,跟大家道個歉,今天的帳記我身上。算我請客。我去街上再問問。”
見她頭腦冷靜,言辭也有條理,老呂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也不知不覺安定下來,匆匆點頭道了一聲好,就回身照她吩咐辦去了。
建康的市場未有嚴格的區劃,大市、小市、草市散置各處,面館街對面有不少沿街販賣的小商販,慕朝游打聽了一圈兒,竟然還真打聽出了一些線索。
另一廂老呂也終于問到個食客,兩人将各自打探到的消息拼湊在一起一比對,這才覺出不妙。
那食客和小販都說看到個約莫五六十歲年紀的老妪,将阿雉叫了出去,看方向似乎是往南去了。
此時慕朝游已經确信那老妪正是鄧母無疑了。
但南邊是一個籠統的方向,想要找起來無疑是大海撈針!更別說誰知道她半道兒上會不會帶着阿雉改換了方向?
慕朝游略微思量了一下,阿雉與鄧母無冤無仇,鄧混事發前她甚至都不在店裏幫工。
她若是為子尋仇也當是沖她來的。
如果她是打算以阿雉要挾她,一定會給她遞個信兒。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測,也不能因此放棄找人。
人命關天,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心裏清楚,這個時候她只能求助于手段更為廣大的王道容,便立刻租了車趕往了王氏府。
老呂則聽了她的吩咐分頭去了官府報官。
接待她的是小婵,小婵聽了消息關切又為難,只道王道容一早便出了門,不知往哪裏去的,如今還沒回府。
慕朝游雖然失望,卻別無他法,只能說:“等他回來你能替我傳這個話嗎?”
小婵忙握住她的手:“娘子!這是自然!待郎君回來,我一定一字不落,原原本本轉述與郎君!娘子你也放寬心,說不定是阿雉貪玩呢?”
慕朝游勉力笑了笑說,“借你吉言。”
只可惜她并不知曉王羨、劉儉和謝蘅幾個人家在何處。
她這邊暫時沒有下文,老呂那邊也是铩羽而歸。
官府只說是他們小題大做,孩子天性頑劣,不知道去哪兒玩去了,不肯管這樣的小事。
慕朝游就這樣惘惘地跟着老呂在街上找了一圈兒,打聽了鄧家的住處,問人問得嘴都幹破了皮。
鄧家家住小郊裏,附近居民提起鄧家都沒什麽好話。
鄧家鄧父去得早,家裏就鄧母帶着兩個兩個兄弟,還有個女兒早早就嫁出去了。
鄧混還活着的時候,這一家人就仗着兒子無賴橫行霸道,鄧母也是個精明刻薄的人物,鄰居家的棗樹枝丫長到她家院子裏一點,就成了她家裏的,半夜也要伸個長杆把半邊棗子全打下來。
鄰人氣得要個說法,反倒被鄧混帶着他手底下那一幫潑皮險些打個半死。
鄧混一死,鄧家一倒,衆人都叫好,此時說起鄧母來,七嘴八舌,幸災樂禍。
說鄧母這些時日怪怪的,兒子死後大哭了一場,也知道庶民不能與士族相争,就只日夜将自己鎖在家裏,門窗關得緊緊的,夜半私下無人時才點燈活動一番。
就這樣一連把自己關了十來天,最近才第一次出門見人。
“那臉啊,死白死白的!”一人說,“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鬼上身了!”
另一人說:“要我說,八成是沾上什麽髒東西了,從她身邊走過,我渾身上下都覺得涼飕飕的,她那雙眼睛哪裏是活人的眼睛!”
你一言我一語,越說竟越玄幻起來,對打探阿雉的下落還是毫無幫助。
慕朝游跟老呂對視了一眼,無奈之下,只好先折回了面館。
孰料,慕朝游她前腳剛踏進店門,後腳就有食客沖她遙遙喊了一聲說:“慕娘子!剛有個小孩子過來給你遞了個話!”
慕朝游還當是王道容來了回複。
那食客卻說:“那小子說有個老妪約你在雞頭山碰面,只能你一人去,不準帶旁的人。”
慕朝游當即怔了怔,忙收斂心緒,追問說:“多謝郎君傳話,那個小子郎君知曉是誰,往哪裏去了嗎?”
食客擺擺手:“那小子滑不溜丢,跟個泥鳅似的!還說了他只是代人傳話,什麽都不知道,叫我們不要問他!”
老呂頓覺不妙,忙對慕朝游說:“這可如何是好,我看這老妪八成是沖你來的了。”
白忙活了一下午,此時好不容易有了阿雉的消息,慕朝游一顆心倒是定了定。
老呂惦記着那只準她一個人去的口信,問她打算怎麽辦。
“哪能真讓娘子一個人去呢,要不咱們多叫點人,遠遠地跟在後面?”
“不行。”慕朝游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反過來寬慰他說,“阿雉如今在她手上,若讓她覺察出來,咱們不能拿阿雉的性命作賭注。”
老呂急了眼,“難道要拿娘子你的性命作賭注嗎?”
慕朝游想的是她懂驅鬼,跟王道容學過劍術,多少也算個戰力,若對面只有鄧母一人她還能應付得過來。
普通老百姓沒經過系統的訓練,她實在不放心,阿雉已經是受她牽連,她更不願把老呂等人拖下水來。
與其叫上幾個老百姓跟着自己救人,不如欠王道容這個人情,求助他家中的部曲。
實在不行,她自己一個人也能拖一拖,盡量拖到入夜,到時候四野鬼物作祟,她反倒可以以鬼物作臂助,反過來幫自己的忙。
她稍加思忖,有了主意,有了主意之後心也就定了下來。
接下來,又費了半天唇舌好不容易再勸住老呂不要輕舉妄動,說自己請了士族部曲為援,讓他留在店裏幫忙等消息。
非常時機,老呂雖然驚訝她跟士族的關系,也知道現在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
“我先去探探路,若只有鄧母一人倒也好辦,若她還請了援手,琅琊王氏的部曲在倒也不怕他們。”
“我嘴笨,阿雉父母那裏還需老呂你幫忙勸慰着。”
王道容遲遲未歸,慕朝游心知這話不過是說出來寬慰老呂的。
但她相信,只要他回了府,必定會施以援手。
好不容易将店內諸事一一安頓下來,慕朝游果斷拿了一卷麻布,租了輛馬車趕在日落之前往雞頭山趕,馬車到了山下,付了車夫銀兩棄了車。
在山下的茶攤問得了鄧母和阿雉的消息,就一路踩着雜草灌木上了山,途中不忘往道旁的樹枝上挂麻布條做記號,免得到時候王道容若帶人來找不到她。
鄧母約定的地點極偏,慕朝游走了半晌才在一處亂草叢生的斷崖附近看到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這是雞頭山一處人跡罕至之所。
面色蒼白如鬼的老妪就這樣冷冷地伫立着,在她身後幾步就是亂石縱橫的懸崖峭壁。
望見慕朝游真的來了,鄧母一手緊攥着阿雉,将阿雉往旁邊的斷崖推了半步,渾濁的雙眼裏陡然爆發出仇恨的光焰來,“你來了?!你也敢來!!”
阿雉被她挾持在懷裏,小小的姑娘頭發散亂,一雙眼早已哭腫成了一對核桃,見她到來,吓得哇哇大哭,“阿姊!!”
乍見這驚險的一幕,慕朝游一顆心險些跳出了喉嚨口,她不敢多看阿雉,更不敢激怒鄧母,只得暗暗掐了一把掌心,強令自己保持鎮靜,“大娘相邀,怎敢不來。”
“冤有頭債有主,”她不敢表現出太多對阿雉的重視,神情竭力謙卑柔順,“大娘要找的人是我,你懷裏的孩子是無辜的。”
“大娘将她放了,不管要對我做什麽,我們都好商量。”
“放了?!”
鄧母簡直恨毒了她,一雙眼像兩把刀子一般恨不得狠狠紮進她的心口。
她原本頹白如鬼的面色也一下子有了血色,白模一般的臉也鮮明生動起來。
雙頰好似燃燒着生命一般漲得通紅。
她都打聽清楚了,殺害她兒子的那個貴人與這個放蕩的賤人相識。
也不知道這小賤人用了什麽騷浪的手段,勾得那士族子弟為她出氣這才害死了她兒子!可憐她兒子死得這麽冤枉!她恨,恨毒了心肝!她痛,痛斷了腸子!
“你害死了我兩個兒子!我憑什麽将她放了!”
“今天你們兩個誰都別想走!都給我把命留在這裏給我兒子陪葬!”鄧母越說神情越見激動,一只手緊掐住了阿雉的脖子,阿雉吓得大哭不止。
而她面皮也在這時抽動不止,雙眼血紅,已近癫狂狀。
……不對!
慕朝游心裏陡然一驚!一股不詳的預感如一片烏雲一般重重壓在心上,壓得她脊背發涼。
鄧母的狀态不對勁!
她喉口發幹,再仔細瞧了一眼。
鄧母血紅的雙眼竟在此時真的滴下一串觸目驚心的鮮血來,一張面皮如鼓皮一般劇烈地跳動着,好像有什麽東西正蟄伏在她臉下,不斷地掙紮翻滾,将将破體而出!
慕朝游毛骨悚然,緩緩摸上袖籠裏的符劍。
只見一股淡淡的黑氣正不斷從鄧母身上散溢出來,她弓着身子,喉口不斷醞釀出咕嚕嚕的聲響,不像是人,倒像是獸。
“吼!”
伴随着一聲簡直能将人鼓膜震破的狂嘯怒吼,鄧母渾身上下開始滲血,肚皮也越漲越高,肌膚如牆皮一般片片皲裂!
平地起了一陣大風,狂風摧折勁草,四面山壁上不斷有落石滾落了下來。
慕朝游皺緊了眉,強忍住不适,狂風中努力睜開眼瞧望去。
待看清眼前身影,慕朝游心底倏地一驚。
她面前哪裏還有什麽鄧母!
卻見一個身高數丈,青面獠牙,渾身赤裸的鬼物,它整個軀體就好似以人類的屍塊拼接而成,肉山一般的身軀上長滿大大小小人眼數千,又從肉塊與眼睛的縫隙中,橫生出數百條人類手臂來。
一只眼睛動,則成百上千只人眼疊瞬明滅,一齊冷冷亂翻,數百只人手在半空中伸張不定。
許是從鄧母體內破體而出之故,它身上還挂着一張殘破的人皮,不斷有鮮血滲出來,走一步,就是個血淋淋的大腳印。
來之前慕朝游也曾反複預料推演過鄧母會采取何種複仇措施,卻萬萬沒想到事态的發展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這根本不是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