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蘭玉延定定看着對面正在點餐的男人。
西裝革履,從容不迫,禮貌而疏離,雖然面容相似,但和印象中那個開朗熱情的青年完全不一樣,直到現在,蘭玉延還有一種陌生之感,若非四目相對時,尹觀庭的一剎那的怔忪,恐怕他還不敢與故人相認。
但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想象,十年前他接受尹觀瀾的條件,出國留學前見了尹觀庭最後一面,對方沉默的樣子,似乎就是這樣的冷淡疏離。
就在他放空思緒時,尹觀庭把菜單遞給咖啡廳的服務員,随即雙手交握放在桌上,看了過來:“好久不見,你什麽時候回國的?”
“咳……”蘭玉延倉促地收回思緒,險些被自己嗆到,有些狼狽的接話,“一個月前。”
尹觀庭“嗯”一聲:“這些年國內變化很大,你可以多逛逛,來C市出差嗎?”
他想說不是,但是看着尹觀庭平靜的眼神,他最終還是退縮了:“對……有個項目。”
“挺好的。”尹觀庭不帶情緒地評價了一句,随即轉移話題,和他聊了聊C市近些年的發展。
他像是面對一個多年不見的不熟悉的同學,屬于成年人的社交态度無懈可擊,可謂是相當體面。
然而蘭玉延接受不了這樣的對待,不尴不尬地聊了幾句之後,他出口的話語裏忍不住帶上了情緒:“你就只想跟我說這些嗎?”
尹觀庭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那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可以聊的呢?”
“ 我……”蘭玉延咬緊牙關,“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我只是想……”
尹觀庭不由得閉了閉眼。
王信鴻說的對,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不用面對,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終究還是有一日要直面噩夢。
十年前,尹觀庭剛确認了自己的性取向,就在大學的社團活動當中遇到了外貌性格都很對胃口的蘭玉延,以他當時的外貌性格和家世,幾乎不可能在感情上受挫,蘭玉延雖然恥于承認性向,但卻無法拒絕他,兩人很快确認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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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即使沒有那樣的意外,他們倆也不可能在一起,年輕的尹觀庭自信到自負,天不怕地不怕,對他而言,同性戀和明天吃什麽是一個等級的問題,但蘭玉延不是,從一個從南方的小城考入R大,身上還背着傳宗接代和光宗耀祖的期望。思想和背景本就不相同,何況蘭玉延敏感多思,尹觀庭自傲灑脫,兩人本就不可能長久,而後來的變故更是把這種裂痕拉到無以複加。
尹觀庭的母親在他兩歲左右就去世了,年幼喪母導致父親和大了快十歲的哥哥簡直是把他捧在手裏寵,也因此尹觀庭并不覺得出櫃是什麽大事,在和蘭玉延确認關系後不久,他直接向父兄坦承了自己的性向,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一向寵愛他的哥哥和父親對此卻大發雷霆。
父親也就算了,尹觀庭一開始就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并且相信老爸古板歸古板,但最終還是會接受的。然而國外留過學,思想開放又和自己很是親近的大哥也十分反對和生氣,這就讓他不能理解了,兩兄弟為此争論了很久,誰也無法說服誰,于是尹觀庭一怒之下離開了光源集團,轉而去了律所實習,尹觀瀾更絕,直接斷了自己弟弟的生活來源。
尹觀庭對此嗤之以鼻,憑他的能力在頭部律所拿個實習offer簡直不要太簡單,何況他也沒有富家子弟窮奢極欲的毛病,以豐厚的實習工資足夠他活得潇灑了。
倒是蘭玉延,知道這件事後憂心忡忡,甚至一度提出分手,希望尹觀庭和家裏修複關系。尹觀庭理解不能,兩人為此吵了不是一次兩次。
時間就這麽來到了大四上半學期,兩人因為尹觀庭出櫃而産生的裂縫還沒有完全修複,蘭玉延的父親就出事了。
他的父親在一家企業的物流部當司機,在出工的路上發生車禍死亡,身體本就不好的母親更是大受打擊直接進了醫院,蘭玉延飛速回了家,尹觀庭擔心他,也請了假和他一塊兒回去。
蘭父出事的主要原因是疲勞駕駛,同時還導致了一位無辜人士的傷殘,雖然交強險理賠了一部分,但剩餘的賠償款、購買貨車的貸款、母親的醫藥費、蘭玉延助學貸款以及這些年向親朋好友借的錢,足以擊垮一個家庭。
尹觀庭協助蘭玉延辦理了父親的後事,并讓他向蘭父所在的公司提出工傷認定和理賠,蘭父的工亡補償金足以補足剩下的賠償款,再說,如果不是這家公司對送達時間和司機們的嚴苛要求,蘭父也不至于頂着疲勞上工,資本家也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然而尹觀庭深入梳理之後才發現,蘭父和雇傭他的那家公司之間,竟然根本沒有勞動合同關系!
蘭父和公司簽訂的所謂的勞動合同,事實上是一份貨運合作協議!
那是一家制造企業,旗下組建物流部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減輕向上游供貨時的成本,自然不願意承擔多餘的人事開支。為了避免這部分成本,這家公司采用了一個很絕的方式,所有受雇于物流部的司機,都依據公司人事的指示,向公司人事提供了提交了身份證授權書等文書材料,并找借口讓司機們簽了實質上的貨運協議,而公司則利用司機們提供的信息和授權書,在工商部門完成了個體工商戶的登記。
這樣一來,公司與員工的勞動關系就變成了公司與個體工商戶的商業合作關系,公司不僅不需要為司機們購買社會保險,還不需要為司機們的安全負責任,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以甲方的身份扣除晚點司機的合作費用(工資),大部分的司機文化水平有限,更不可能有法律素養去理解公司在這上面玩的花招,于是稀裏糊塗地成了個體工商戶,連自己的權益都無法保證。
搞清楚這一點之後,尹觀庭簡直出離憤怒,除了對男朋友家裏的事情共情之外,更多的是來自于一個尚有法律信仰的法學生對這些人玩弄法律的憤怒。
于是他毫不猶豫的拒絕了蘭玉延息事寧人的想法,并且拍着胸脯告訴他,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們拿回該得的賠償。
那樣眼裏燃燒着光芒的尹觀庭,蘭玉延一如既往地無法拒絕,于是他和尹觀庭一起回到了帝都,在尹觀庭實習的律所裏簽下了委托協議,尹觀庭人生的第一個案子就此開始。
不僅沒有代理費,甚至給律所的管理費提成還是他自己用工資支付的。
為了做好這個案子,尹觀庭不僅向律所裏的大狀們四處求取經驗,甚至想辦法聯系到了R大的李明光教授,李明光教授當時正準備向社會法方向進行轉型,對這個案子十分感興趣,給了尹觀庭很多的建議和思路,而且李教授對于這個思維敏銳且十分有想法的學生十分欣賞,一來二去,尹觀庭卡在最後的期限之內,保研成功,成了李明光教授的研究生,也因此認識了當時已經混得風生水起的王信鴻,結交一位良師益友。
相比于學業和交友上的一帆風順,蘭父的案子卻十分不順利,從表面證據來看,蘭父所任職的公司設計顯然十分精妙,司機們手裏很少有可以證明勞動關系存在的證據,而且公司還進行了十分專業的應對,代理律師從一開始就不停的利用程序拖延着時間,不僅導致證據的收集更加困難,最重要的是,蘭家的家庭情況開始無法承擔這樣長久的訴訟壓力。
蘭家本就經濟困難,縱使尹觀庭已經把自己的工資大部分給了蘭玉延做周轉,可他在失去光源集團繼承人的身份之後,一個實習律師又能有多少錢呢?蘭玉延更不用說,雖然他讀的計算機不愁找工作,但找到的工作也是壓力拉滿,更重要的是兩人的工資,根本沒有辦法支撐蘭母的越來越高醫藥費。
而且從案件正式開始提起仲裁後,蘭玉延要操心母親,操心案子,操心工作,還要應對受害人一家的讨債……壓力直接爆倉,而對于性格較為內向敏感的他來說,彼時與他關系最親近的尹觀庭幾乎成為了所有壓力發洩的唯一窗口,但尹觀庭又不是什麽能忍的角色,尹二少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于是兩人之間開始兩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裂縫近乎無法修補。
但這個世界上的黑色幽默顯然不止于此。
經過近一年半的仲裁程序,尹觀庭艱難地勝了,然而勝訴的仲裁裁決還沒來得及給兩人帶來關系緩和的時間,公司的果斷上訴再次把程序拖向了時間深淵,蘭玉延的母親堅持不下去了,為了不拖累兒子,她選擇了自殺。
蘭玉延還沒從失去母親的痛苦當中回過神來,就從對方代理人那裏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家公司是光源集團間接控股的子公司,對方代理人機緣巧合地知道了尹觀庭的真實身份,很真誠地打電話過來尋求和解,并建議他通過尹觀庭的身份去解決這個事情,比訴訟程序容易。
但對于當時幾乎已經失去判斷力的蘭玉延來說,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害死父親的是尹家,尹家還搞了這麽一套惡心的設計,而他還把同為尹家人的尹觀庭當成依靠!
他瘋了一樣沖進法學院,在李明光教授的辦公室裏逮到了尹觀庭,将人生所能想到的惡毒詞彙,向自己愛慕的人發洩了出去,而尹觀庭從一開始的茫然憤怒到知道他在說什麽之後的沉默,坐實了蘭玉延的猜想。
“尹觀庭,你在給我那些保證的時候,不覺得自己也像他們一樣的惡心嗎?!”
他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李明光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