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家裏出事之後,嚴熤很少再去回想那些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他雖然出身在一個小山村,但幸運地有一對腦子靈活的父母,外出務工從最基本的泥工開始,一步步成為小有門路的包工頭,帶着村子裏的四五個年輕人組了自己的工程隊,于是嚴家順理成章地成了村子裏的“首富”。
嚴熤兩歲的時候,父母用積蓄在鄉下修了一棟漂亮的三層小樓,是村裏的地标性建築,也是嚴熤的樂園。
他就像生活在城堡裏的小王子,長得好看,又是父母富養出來的孩子,在縣城讀書,還有來自大城市的新鮮玩意兒層出不窮,惹得村子裏的小孩又羨慕又嫉妒,但不管什麽情緒,都會誠實地跟在他後面做跟屁蟲,頗有種一呼百應的聲望。
雖然父母在物質上不曾虧待他,但留守兒童心理上的孤獨和叛逆往往很難避免,嚴熤也不是例外,初中之後,叛逆期到來的嚴熤開始拒絕讀書,帶着村子裏的小跟班到處惹是生非。
嚴家父母鞭長莫及,唯一的長輩就是年邁的奶奶,老人十分疼愛這個擅長撒嬌賣癡的小孫子,從來不說重話,每次嚴熤打架回來,老人只會煮上一鍋他愛吃的排骨湯,然後絮絮叨叨半天之後,自己提着家裏種的新鮮蔬果去道歉。
也就是因為老人的存在,嚴熤總算沒有爛到根上,保持着一個不上不下的成績,嚴家父母對他也沒什麽出人頭地的要求,如果不出意外,嚴熤應該會考上一個技術學院學一門手藝,然後跟着父母去大城市打拼。
嚴熤對這樣的未來不算讨厭,即使出于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不願意承認對父母的思念和依賴,但跟随父母一起工作毫無疑問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方案。
于是他雖然打架逃課,但成績竟然保持住了,起碼夠得上專科的分數線。
但意外來得十分快,嚴熤剛上高一的時候,嚴家夫妻做工的工地發生了重大安全事故,包括嚴家夫妻在內的七個工人身亡,其中三個是工程隊裏的年輕人,也是村裏的鄰居。
本就不合規的分包商一推四五六,直接把鍋甩到了嚴熤父母身上,除了村子裏的受害者,其他人找不到人賠償,絕望之下把矛頭對準了嚴家僅剩的一老一少。
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打懵了少年的嚴熤。
他再怎麽自诩長大了,也不過是在父母羽翼下庇護的花朵,對父母的怨恨和思念突然無所寄托,本就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更不要說還有來勢洶洶讨要賠償的受害者,村子裏無法遏制的流言蜚語……嚴熤差點沒能撐下來。
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幾乎像是救世主一樣地出現了。
“郭慶梅律師,師兄知道嗎?”嚴熤靠着醫院的圍欄坐下來,腦袋枕在膝蓋上,歪頭看着尹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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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觀庭有些驚訝,他當然認識,這位律師在行業裏可太有名了。
郭慶梅本來是C市一家老牌律所的高級合夥人,誰都不知道功成名就的她怎麽突然開始做公益訴訟了。她最出名的案子是無償幫助一個工程項目幾十位農民工讨要到了自己的工資,在那個農民工讨薪還是大難題的時代,郭慶梅幾乎是勞動人事方面的傳奇,是C市律協專門表揚過的公益律師。
“梅姨幫了我們很多。”
郭慶梅意外得知了這個事故,本來是想搜集一下證據再和身亡工人的親屬溝通一下維權事宜,結果就見其中一家人氣勢洶洶地要去C市下轄的某個小村子裏尋仇,不安之下跟了過來,于是見到了年少的嚴熤和年邁的嚴奶奶。
郭慶梅勸下了其他受害者,成功成為了七個受害人的代理人,一方面以重大安全事故罪報案,利用刑事程序逮住了在外省避災的工程負責人,一方面雷厲風行地收集證據準備文件提起了訴訟,郭慶梅還是個很擅長運用輿論力量的律師,加上那個時候對律師的管控還不是很嚴格,她成功引爆了當時輿論,重重壓力之下,工程相關方幾乎被查了一個遍。
偷工減料的分包商負責人很快進去了,刑事案件不到六個月光速結案,然而附帶民事的賠償執行卻花了接近三年。
層層轉包的分包商斷了追索賠償的鏈條,郭慶梅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梳理背後的股權關系,想方設法地突破轉包和公司有限責任帶來的限制,東奔西跑地收集證據,提供執行線索,縱使這樣,最終也只能幫七個受害人拿回一百多萬的賠償,平均下來一家還不到二十萬。
嚴熤在那兩年中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成長起來。
他獨自處理了父母的後事,替父母向村裏失去兒子/女兒的鄰居賠罪道歉,照顧打擊過大生病的奶奶。他不再吊兒郎當地打架逃課,用學習和試卷塞滿了業餘的生活;而後來追償很不順利,受害人中又有生活條件極差的家庭,嚴熤把父母留下的幾筆的存款給了出去,于是他開始在學校周圍的小餐館裏兼職,剩下一點休息的時間也沒有了。
最累的時候,他看着報紙上工程負責人的照片,無數次模拟下刀的位置,他甚至打聽到了這個負責人有一個在C市十七中讀書的女兒。
如果不是郭慶梅……這位強大但溫柔的女性有着超乎尋常的敏銳,她察覺到了嚴熤掩飾地極好的恨意,在忙碌的工作中始終沒忘記跟他保持聯系,她給嚴熤指了一個方向。
“嚴熤,你想辦法考上一個法學本科,去學習法律的基本原則和邏輯,搞明白為什麽那個開發商可以不對你父母的逝去負責。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我無法改變法律規定,但也許你可以,只要你考進R大,考進中國最好的法學院,那你有一天或許能站在立法會議上,去修改那些你無法理解的制度。”
嚴熤失去父母的頭兩年,郭慶梅代替了父母和老師的位置,拉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嚴熤高中憋着一口氣拼命學習,最終成功考進了R大。
郭慶梅十分高興,她還給嚴熤帶來了另外一個好消息,執行回款的一百多萬終于分配了,嚴熤家裏拿到了近四十萬的賠償,不論是嚴奶奶還是嚴熤都松了一口氣。
三年過去,嚴奶奶也從失去兒子兒媳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奶奶身體好了很多,嚴熤也放心地前往帝都讀書。郭慶梅把他推薦給了自己在R大當老師的同學,嚴熤因此進入了李明光教授的視野,他本就聰明,經過這樣的事情性子也沉了下來,李教授很是喜歡,覺得他是做學術的好料子。
順利的話,他會在李明光門下直博,然後留校任教,十幾年後,他會繼承老師的學術衣缽,或許真的能像郭慶梅說的那樣,有一天站在立法的會議上,提出自己的立法建議。
尹觀庭始終沉默地聽他訴說,不期然想起他曾經對嚴熤說過“沒有做好當一個律師的準備”,他一般很少為自己說出的話後悔,但現在卻隐隐感受到了悔意。
有郭慶梅這樣的導師在前,嚴熤怎麽可能沒有做好當律師的準備。
他看着面前有些脆弱的青年,終于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當時你們拿到了接近四十萬的賠償,你大學為什麽會差點因為經濟問題退學?”
“……?”嚴熤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
不過尹觀庭沒有解釋的意思,嚴熤也沒有深究。他幾乎沒有和人傾訴過往事,親近的家人朋友在父母出事後幾乎把他當瓷娃娃,他也不好意思用讓他們擔心,但尹觀庭……一個西裝革履的身影出現在嚴熤腦海裏,周身透着一股從容不迫地氣勢,令人信服。
這個身影和面前這個一身休閑眼含關切的身影重合,嚴熤封閉很久的傾訴欲突然就被打開了。
“我大二的時候,奶奶病了,肝癌,發現的太晚了,已經救不回來了。”
嚴熤說得異常平靜——該崩潰的情緒早就崩潰過了——現在除了平淡的思念和悲傷,情緒起伏已經很不明顯了。
當時嚴熤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把父母的賠償款全部用來救治,然而情況惡化的很快,最終在大二下半學期時,奶奶去世了。
嚴熤守在病床前,聽着老人最後的叮囑:
“閃閃,聽話,你要一輩子開開心心的。”
嚴熤所有的情緒哽在喉嚨間,緊緊握着老人的手,然後看着她慢慢地停止呼吸。
我一定會一輩子開心的。
他跪在奶奶病床前,對自己說。
“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我給不起學費,找李老師幫忙……”
李明光幫他申請了困難補助,還難得走後門,把嚴熤塞進了自己一個博士的律所裏——那是一家中外合資所——給實習生的薪資異常大方。
嚴熤一邊為保研做準備,一邊在律所裏當苦力,最後用平均每天四個小時的睡眠換來了還算豐厚的薪資,好歹支撐他讀完了研究生。
只是最後沒有再選擇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