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命數
命數
一陣清風吹過街頭,程笑臉上的軟紗如水波般漾起,露出影影綽綽的下颌線條。
他極緩極慢地蹲下身,目光好似淬了冰,手指懸在那男人的肩頭撚了一下,一縷純白的流光就勾上了他的指尖。
“嘿嘿嘿……”男人越發神迷意亂,癡癡地望着程笑的眼睛。
程笑一手捏着那人的魂魄,另一只手握緊高頻刀,拇指抵在刀柄上,微微推出些許距離。
一線殷紅的刀刃卡在銀白刀鞘之間,流金的神力拂過,高能粒子流瞬間洞穿那抹虛弱的靈體!
男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倏爾轉變為凄厲的嘶吼,他的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腕骨在空中折出無比誇張的角度,掙紮着去抓程笑的手。
與此同時,他的魂魄中湧出淡金色的光芒,正面與程笑的神光相撞,竟然生生逼退了高能粒子的襲擊。
攝魂的音浪震得程笑一恍神,怔愣地杵在原地,眼看着那抹魂魄即将被奪去,忽然從旁邊伸出來一只蒼白的手,一把扣住了那雙傷痕累累的手腕。
“趙公明。”張從雲沉聲道。
聽到這個名字,失去魂魄的軀殼陡然打了個激靈,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團白光,渾身上下的骨骼都顫抖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然而,有人的反應比他更激烈。
程笑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嗓音都劈了:“誰?!”
一個大夏人,也許沒聽說過“一氣化三清”,也許排不出“三皇五帝”的名號,但絕不會不認得財神趙公明。
程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遇到這位在現世最受歡迎、香火最旺的神仙。
高頻刀“砰”地落回刀鞘之中,他雙手捧着那團光芒越來越淡的魂魄,喉嚨發澀:“……我現在給他放回去,還來得及麽?”
“晚了。”張從雲面無表情地松開手,一揮袍袖,那抹魂體就化歸天地,飄散在風中。
張牙舞爪的男人猝然失聲,手臂迅速僵硬發青,乏力地垂落在青石磚上,磕出沉悶的聲響,頃刻間生息斷絕。
“你……”程笑表情複雜,恨不得把宋辭拉起來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敗家子。
張從雲輕描淡寫地說道:“他此世活得太茍且,我好心送他去往生。”
這話倒也沒錯,一旦染上了賭瘾,饒是大羅金仙也難以全須全尾地下牌桌,這一生注定慘淡收場。
“但他是財神,即使下凡歷劫也該有財運加身,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程笑疑惑道。
張從雲默然片刻,道:“他是被貶下凡間的。”
程笑一怔:“是……績效考核不達标?”
張從雲點頭:“後天成神者往往只有那麽幾世仙緣,即使從仙宮再入輪回,天道運勢也不會等你。”
程笑啞然,看來這仙宮的編制還是一期一會的,這輩子有資格的時候你沒考上,下輩子可能連考試的資格都沒了。
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危機感,覺得很有必要“雞娃”一下宋辭。
他轉身走回街道中央,只見霍小娘摟着宋辭的後背,低聲在她耳邊說着安慰的話。
而後者蜷着膝蓋,腦袋埋在臂彎裏,肩膀微微聳動,兀自發着抖。
程笑蹲在兩人面前,嗓音溫柔道:“不怕了,哥哥送你們回家,好不好?”
一聽到“家”這個字眼,宋辭的脊背肉眼可見地繃緊了,随即顫抖的幅度更加劇烈,仿佛深陷在恐怖而絕望的夢境裏。
程笑臉色微變,立刻抽出神力凝于指尖,漸次撫過她頭頂的幾處大穴。
數息之後,宋辭逐漸平靜下來。程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來,發現對方阖着眼眸,已經睡着了。
女孩臉上的紫青色尚未消退,頸部的淤痕更是觸目驚心,口鼻處還有些幹涸的血跡,若不是鼻息尚存,恐怕與屍體無異。
程笑暗自驚詫,三奇加會命格的好運BUFF果然超出常理,連死神都得讓路。
但現在不是研究命數的時候,他擺出嚴肅的表情,目光轉向旁邊縮成團子的霍小娘,輕聲問道:“可以告訴我,她的身上發生過什麽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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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辭的故事,若是丢到稀奇古怪的修仙小說裏,只能說是平淡無奇,就像是一粒墜入廣漠的沙子。
可當人世風霜真實地壓在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身上時,又沉重得好似一座大山。
十年前。
宋二擡腳踹開院門,快步走向正在桑榆樹下挖螞蟻的小女兒,一把抄起她的後背,将整個人扛在肩上,緊接着就要往外走。
“宋二!”
“砰”的一道巨響傳來,睡房的門被人從裏面掀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提着刀沖出來,尖叫道:“你要做什麽?!”
“老子要賣了這個賠錢貨!”宋二的眼裏滿是猩紅血絲,一甩頭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今日必須要贏回來!”
“你敢——!”女人怒不可遏地拔高了音量,握刀的手劇烈顫抖,銳利的刀尖筆直地指向宋二。
這個人是他的丈夫,也是個劁豬十年的屠夫。
二人經營着一家肉肆,家中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和一個五歲的女兒。
既有家産傍身,又有兒女承歡膝下,夫妻倆本該和睦美滿地享受天倫之樂。
可前些時日,宋二跟着隔壁的趙四爺學了些博戲之術,頓覺新奇有趣,一心撲進了街口的賭坊。
剛開始時,他下的賭注不大且贏比輸多,王娘子便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日,宋二整宿未歸,王娘子從夜半等到破曉,眼皮子狂跳不止,惴惴不安地尋至賭坊時,方才得知這個人在一夕之間,就把十年來攢下的家底全數砸進了裏邊,一個子也沒有留下。
而現在他竟然還想賣掉女兒去添補賭資!
王娘子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氣得發抖,雙手揮舞着屠刀,跌跌撞撞地朝宋二捅去。
奈何兩人力氣懸殊,她又顧忌着女兒還在對方懷裏,一揮一砍不敢使盡全力,反倒被宋二找準時機,一腳踹翻在地。
“臭娘們!老子下次把你也賣了!”宋二臉色陰沉,看也不看捂着小腹抽搐的女人,徑自扛着女兒走出院門。
進了賭坊,小女兒似乎終于明白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麽,她緊緊地攥着宋二的肩膀,一聲聲低哀的抽泣從嗓眼裏擠出來:“爹、爹……我要回家……”
賭坊裏亂哄哄的,叫嚷聲沸反盈天,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盯着牌桌。
宋二撥開人群,卸下女兒往賭桌上一擱,旁邊登時有人打趣道:“怎麽的?二郎這是要押姑娘?”
聽到這話,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一陣陣哄堂大笑灌滿了昏暗逼仄的房間。
宋二毫不在意地拍了下案上那個鮮紅的“押”字,扯着嗓子喊道:“你們有誰看上這丫頭的,折些銀錢給我也行!”
這座賭坊是個小莊家開的,往來賭客都是幹體力活的百工,誰也不願意花錢買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孩回去,聞言皆嗤笑起來,只當作是個樂子瞧着。
但小女兒并不知曉這些。
無數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盯着她,耳邊充斥着嘲弄的笑聲,渾濁的空氣熏得她眼淚盈眶,她死死抓住宋二的衣袖,一遍遍地哀求,換來的卻是清脆響亮的兩巴掌。
小女兒被大力扇得撲倒在賭桌上,纖瘦的手臂胡亂揮動,竟不小心撞翻了未開的骰盅。
她噙着眼淚,臉頰疼得幾乎麻木,耳邊也傳來陣陣嗡鳴,哆哆嗦嗦地縮在角落裏。
等了許久,預想之中的耳光卻沒有再次落下,整個賭坊都靜了下來,随後又陸續響起幾道嘶啞的吸氣聲。
小女兒透過手臂的縫隙往宋二那邊望去,只見對方瞪着兩只眼睛,怔怔地看着被她打散的六只骰子,仿佛靈魂已經出了竅。
半晌後,他眼中陡然爆發出狂熱的光芒,雙掌狂拍桌案,低吼道:“豹子!我開出了豹子!”
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回了魂,方才還在嘲笑他賣女兒的人再也笑不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或豔羨或懊喪的表情。
宋二一把攬過女兒,不容分說地把骰盅塞到她手裏,拍着她的後背,催促道:“來!茵茵再開!”
小女兒不敢違逆,拼命忍住想吐的沖動,牙齒将下唇咬得泛白,緊張地蜷起手指,試了好幾次才使出力氣揭開蓋子。
六個骰子整整齊齊地碼在骰盅裏,骰面統一,氣勢磅薄——赫然是六個六!
宋二激動得無法自抑,雙手握拳高高舉起,歡呼和口哨亂吹一氣,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起伏,就像是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
他一改連日來頹敗的運勢,不僅一口氣贏回了先前輸掉的所有本錢,甚至還多贏了三分利——足以抵得上肉肆經營兩個月賺得的銀錢。
直到斜陽西下,宋二才戀戀不舍地抱着小女兒回到家裏,後者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堂屋裏燃着燭火,三道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烙印在格窗上,宋二瞄了兩眼,頓時覺出幾分蹊跷,徑直踹開半掩的屋門,厲聲道:“什麽人?!”
話音落下,屋內三人俱是一驚,紛紛轉過頭來看着他。
王娘子正提着茶壺沏茶,兩人八歲大的兒子支着手腕站在旁邊。
一個須發皆白的道人端坐太師椅中,一手托着大兒的手腕,一手點在他的額心。
見到宋二走進來,他放開大兒的手,拾起小案上的拂塵,行了個标準的道家禮儀,颔首道:“貧道今日路過小院,恰遇這位夫人伏地痛呼,自作主張登門以援手,叨擾之處還望見諒。”
他說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話,宋二聽得雲裏霧裏,但總歸知道這位道長來歷不凡,便收斂了一些暴躁性情,恭請對方上坐。
“道長來得正好,小人今日發現我家丫頭似乎是開了天眼,您給瞧瞧?”宋二朝小女兒招了招手,又親自給道人奉上茶盞。
那道人捋着白須,依次探過小姑娘的經脈和額心,随即雙眼眯成了兩道月牙,點頭道:“不錯,天生與仙途有緣,若是勤加修煉,日後成為通天徹地的大宗師也不無可能。”
“我就知道!”宋二精神一振,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興奮,“真是天助我也!”
道人微笑道:“若是二位信得過貧道,貧道願意……”
“收徒”二字還沒有說出口,宋二一把将小女兒拉到身後,提高了音量說道:“這是我的女兒,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似是沒想到他拒絕得這麽幹脆,道人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後嘆了口氣,無奈道:“好吧,可否告知令愛的名諱?”
見對方沒有強行帶走小女兒的意思,宋二的臉色緩和了些許,随口道:“女兒家的還起什麽名字?只有個小名叫茵茵。”
道人看着那個低眉順眼的小女孩,面露遺憾,道:“既是如此,貧道為她取個名字如何?”
“那自然是她的福氣了!”宋二忙不疊地點頭,喜滋滋地報上自己的姓氏。
道人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就叫宋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