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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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嘉縣回家後,張錯便如先生吩咐的,和老管家學功夫。
老管家雖年紀大了些,但正如先生所說,功夫有大成,想來年輕時定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要不說這聞人家,玄機果真不小。
這天聞人聽行午覺睡醒,嘴裏叼一塊牡丹酥,抻着懶腰,懶洋洋去院子閑逛,尚沒聞幾下花草香,就聽見遠處傳來了打鬥聲。
他愣了愣,挪步子過去。
聲音是從分院傳來的,老管家正在教張錯功夫。
聞人聽行站在分院門口沒進去,瞧見張錯面前擺了一個靶,張錯正紮着馬步,随老管家教導,往那靶子上打。
張錯平時擱他跟前兒軟乎乎一小糯團,但練功夫時卻毫不含糊,就見他板着一張小臉,雙目炯炯有神,身板挺拔穩重,拳拳到勁兒,幹淨利落。
聞人聽行看了會兒,見張錯出了不少汗,後身的衣衫濕透,全貼在他單薄挺直的背上。
聞人聽行擡手招招,喊一聲:“好老頭兒。”
聽見他的聲音,老管家和張錯皆是一頓。張錯轉頭看了聞人聽行一眼,然後很快扭回臉,重新打起拳。
老管家則順着聞人聽行的招呼,往前快走幾步,來到聞人聽行面前:“先生。”
聞人聽行湊近老管家,壓低聲音問:“那靶子,稻草裏包的鐵吧?這才練了多久啊?”
“木靶已經打散了。”老管家說。
聞人聽行很驚訝,看向張錯:“阿錯很有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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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倒是不笨,但天分,着實算不上。”老管家嘆口氣,“這孩子就是對自己狠。白天練,夜裏也練,練的多,還不怕疼,進步就快些。”
聞人聽行有一陣沒說話,他将視線從張錯身上移回來:“他這麽練下去能行嗎?不會傷到身體吧?”
“這......”老管家有點為難,“這我也不能白天黑夜看着他呀。他自己想練,要不......”
老管家想了想:“要不先生您說說他?”
雖然張錯剛來時老管家沒瞧上他,可這段時間跟着自己練功夫,老管家發現張錯只是脾氣硬罷了。張錯有耐勁兒,肯吃苦,待先生也極感恩,況且又是個孩子,他自然對張錯生出了心疼。
聞人聽行也挺心疼的。
不過......
不知道是不是聞人聽行的錯覺,他感覺,張錯最近好像在和他鬧別扭。
倒也稱不上吧。張錯還是很聽話,老老實實,乖巧可人。只是聞人聽行一連好多天都沒能拐張錯進自己屋裏睡,還有張錯那種孩子氣的笑,聞人聽行也沒再見着了。
聞人聽行心下琢磨過,曉得張錯人不大,但心思深,大概是自己不讓他學巫的事,他雖不說,可心裏仍硌在那兒......
聞人聽行嘆了口氣,頭一回沒有睬張錯的事情。他轉身要走,剛邁出一步還是頓住了腳。
轉回身,他對老管家交代:“等會兒你拉着他,去找曉眠,讓曉眠給他處理一下身上的傷,成天這麽練,磕磕碰碰肯定不少。”
“是。”老管家應道。
聞人聽行又多看了眼張錯,嘴唇微微翕動,但始終沒有再多說多做,真的轉身走了。
那頭張錯一拳一拳怼在鐵靶子上,注意力卻并不集中,若是凝神聽他的拳聲就知道,他這會兒心思有點散——他在注意先生。
張錯的餘光不由自主往先生那處瞄,直到先生轉身走人,張錯心頭驀得一空,拳頭頓了下。
“行了,先別打了。”老管家朝張錯走過來。
張錯望向先生離開的方向,眼睛只堪堪抓住先生一縷衣角。一縷衣角而已,很快便脫離視線。
“休息會兒吧。雖說基本功要打好,但你還小,還在長身體,總這麽練,對你不好。”老管家說。
他拉過張錯的手,皺起眉頭。張錯骨節處幾塊皮肉外翻,手臂上也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淤青。
“明天還是給你重新立一個木靶子。”老管家說,“你去隔壁偏院找大小姐,讓她幫你處理一下傷。”
張錯不說話,漆黑的眼睛盯着老管家。
老管家順手拍了下他腦袋:“是先生說的。”
明眼可見的,一點也不誇張,老管家真的在張錯那雙沉默的黑眼睛裏看出了點生動的意思。
少年眼波微顫,象征着鮮活的歡喜。
——阿錯是真的很喜歡先生啊。
“去吧。”老管家笑了,又揉了下張錯腦袋。
“是。”張錯應下,轉身往聞人曉眠那處去。
聞人曉眠的偏院很近,從她那兒再繞一條林蔭小路就是先生的住處,張錯十分熟悉。
他沒多久就跑來聞人曉眠院門口,趕巧日光正好,曉眠手裏端着一盞清茶,一邊抿着,一邊擺弄院裏的醉海棠。
聽到門口動靜,曉眠扭過臉,一眼看到張錯:“阿錯?你怎麽跑我這兒來了?”
“先生說,讓我找、大小姐,治傷。”張錯說。
聞人曉眠上下打量他,眉頭皺起:“跟老管家練功夫作的吧?你可真成,都不知道疼嗎?”
她幾步上前,拎張錯進屋,把手中清茶放下,二話不說先給人按椅子上:“衣服脫了。”
“......”張錯沒動喚。
聞人曉眠挑起一邊眉毛,想了想:“不是先生讓你來找我治的嗎?”
張錯一聽這話,果然老實了,他将上衣脫下來,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立馬暴露。
聞人曉眠無奈:“你也太拼命了吧......”
她找出藥水,沾滿手心,在張錯胳膊上揉搓:“練功夫這種事,欲速則不達,胖子不是一天吃下來的,老管家沒和你說嗎?”
聞人曉眠的牢騷病又犯上,忍不住多叨谇兩句:“你自己不知道疼,也不怕先生心疼?他那麽寵你,看你把自己作成這樣,肯定會不高興的。”
張錯的腦袋耷下去,眉頭緩緩擰起來。
聞人曉眠:“......”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聞人曉眠熟知張錯秉性。這就是個除了先生,旁的全不進眼的貨。
他對着先生要多好揉搓就多好揉搓,但攤上別人,一貫板張臉,小小年紀苦大仇深,要不是長得好看,任誰都不樂意瞧他。
但像這樣,提到先生還苦大仇深的時候,倒挺稀罕。
聞人曉眠有點意外,她放下手裏的藥水:“怎麽了?先生罵你了?”
張錯搖搖頭。
“我就知道他不能舍得。”聞人曉眠覺得好玩,故意多逗逗這鋸嘴兒葫蘆,“那是怎麽了?難不成,是你和先生鬧別扭了?”
“哎呀說啊!”聞人曉眠攮了張錯一下,“快點說。”
“瞧瞧你。”她憋笑,“我跟先生生活久了,雖然不敢完全保證,但他的毛病我幾乎全知道,有時候他想什麽我也能猜個幾分,你要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問我最合适了。”
她又緊跟着保證:“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張錯看着她,嘴唇微微動了下,還真想問了。——他快憋死了。
于是,他就問了:“我只是、不明白。”
張錯磕磕絆絆地,可能說得還有些不好意思:“先生、為什麽、不讓、不讓我、學巫術?”
張錯:“我問過、老管家。他說,巫并不是、不能學的。”
巫術獨別,習巫術挑人。聞人家生來是巫,本家的人自然可以習得,其他人倒也不是完全學不了,只是要靠天分憑靈氣,有的人勤學苦練一輩子,卻半分不通,但有的人就能懂一些。
比如老管家,他就不是聞人家本家人,進聞人家後學了多年,能通曉一些,且可以為聞人聽行作陣護法。
張錯沒想過自己有什麽本事一定能學會,他只是想站在先生身邊而已。可先生......先生居然連試的機會都不給他。
他沒有和先生鬧別扭,他只是......只是有點難過罷了。
先生不是尋常人,大抵是個出塵落地的谪仙。而他比塵埃還要灰撲撲、不起眼,他是沒辦法和先生比肩的,更沒辦法......奢望将來有一天能保護先生......
張錯這話一問,聞人曉眠呆呆怔愣,臉上原本打趣的笑容消失不見。
她過了一會兒才說話:“你是真的想學巫術啊?”
“嗯。”張錯點頭。
張錯這回真令曉眠刮目相看。
張錯年紀還小,之前親眼見過鬼藤龍蟒那種東西,被腥風血雨洗了一遭,不但沒害怕,反倒樂意迎頭往上沖......
挺驚訝的。
聞人曉眠重新往手心倒藥水,薅過張錯另一條手臂搓,語氣也正經不少:“先生不讓你學巫,自然有他的道理。先生都是為你好。”
張錯不吭聲。
聞人曉眠嘆了口氣,心想也是了,甭說張錯這楞頭年紀,就是她現在,也不樂意聽別人随随便便一句“為你好”。憑什麽啊?什麽叫“好”啊?不掰扯個正兒八經理由來,誰能服氣呢。
聞人曉眠看着張錯:“這就是你玩命練功夫,把自己弄成這樣的原因?”
張錯默了默:“我想、有本事。以後......”
——以後保護先生。
他說不出口。多傻呀。傻得磕碜。
眼前的少年傷痕累累,他明明還沒有長大,但眉宇間卻有股讓人不好拒絕的認真。
聞人曉眠忽然就鬼迷了心竅。她這時候才真覺得,聞人聽行養這麽頭小狼崽兒,或許是件極好的事情。
他束手束腳,孑孑一身,若是有人能陪着他,替他出去跑一跑,見見這萬世天光,倒也算一份安慰。
“阿錯,先生真的是為了你好。”聞人曉眠說,“巫是行走人間的鬼神,而鬼神,不屬于人間。”
“......什麽意思?”張錯沒聽明白。
“你應該知道,巫術不是平凡人的本事。”聞人曉眠說,“萬物有因果利弊,人心貪念,巫并不是那麽好用的東西。”
張錯的黑睫輕輕顫了下:“我還是、不明白。”
聞人曉眠遲疑一陣,再說話,聲音放得尤其輕:“你雖未易姓,但已經是聞人家的人,既然你留在先生身邊,有的事,我覺得可以告訴你。”
聞人曉眠:“先生小的時候,他舅舅曾因為偷練巫族禁術,入了邪。”
張錯猛地瞪大眼睛。
聞人曉眠:“那件事鬧得很大,詳細的我不和你多說,只是......先生曾眼睜睜看着自己生母死在面前。”
“而巫族的幾位先家主,先生的爺爺和父親,都在與兇獸的鬥争中早死。甚至某些巫術,須以生命為代償,會縮短人的壽命。”
“前家主過世時,先生不過才十五歲,就必須擔起巫族的擔子,成為聞人家的主人。”
她眼中思緒複雜:“先生是舍不得你學巫。”
這一句說得明了,像出鞘利刃,刺破張錯的胸膛,戳進他心坎最深處。
張錯忽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太突然,聞人曉眠沒防備,手裏的藥水被他掀翻了。
“哎,阿錯!”聞人曉眠連忙伸手拉人,可惜沒拉住,張錯像匹受了驚的脫缰野馬,撒腿往門外跑。
“你跑什麽啊!”聞人曉眠懵了,“......我話還沒說完呢......”
正巧聞人聽行從院門口進來,他回去晾了半晌,到底不放心張錯的傷,要來看看,不成想被跑出去的張錯當胸一撞,差點沒成只蹩腳陀螺,原地打提溜。
張錯撞了聞人聽行,還是沒停,悶頭跑得像被鬼攆了。
聞人聽行扶着門框站穩:“......”
“阿錯,你到底跑什麽啊?給我站住!”聞人曉眠擎着一個空藥瓶子追出來,和聞人聽行對上視線,立馬下意識閃躲。
聞人聽行眯起眼睛,走到曉眠跟前,傾身問:“你和阿錯說什麽了?”
“我......我能說什麽。”聞人曉眠支吾道,“我就是......我就是讓他別鑽牛角尖,省得折騰自己,他性子太硬了。”
聞人聽行不說話,就看着她。
曉眠頂不住這種目光,只得讪讪交代:“我......就說了幾句......就告訴他巫術不是那麽好學的......我真沒多說,詳細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他......”
“你還想說詳細的?”聞人聽行聲音拔高了點。
“那......”曉眠有點委屈,“那他跟在你身邊,很多事情是需要知道的。”
她癟嘴:“聞人家不是尋常人家,他要只是個後廚燒火的小孩兒也就罷了,他跟着你,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啊!”
“你想養活得他無憂無慮,那不可能,除非他是個傻子......”聞人曉眠聲音弱下去。
聞人聽行沒接話。過了很久,他從腹腔深處緩緩呼出一口氣。
是的。曉眠說的對。他想留阿錯在身邊,阿錯就不可能丁點不知,尤其他家小阿錯那麽聰明,又是那樣的性子。
“可是......”聞人聽行的聲音似乎融化在風裏,“你會惹他哭的。”
小哭包跑那麽急,一定是哭了。
性子硬,能吃苦,不過心底兒軟,耐不住心疼。
哭了,怕被看見。
想哭了,憋不住了,趕緊跑。
撞了先生更要跑。
聞人聽行猜得對,張錯的确是哭去了。
他跑出很遠,不分東南西北,最後選一片茂密的樹林,躲在一棵大樹底下,蹲下/身子抱着腦袋,肩膀一 抖一抖,就是哭了。
聞人聽行找到張錯的時候,張錯雙腿都蹲麻了。
聞人聽行看了眼跟前那毛絨絨的腦袋,伸手将張錯拉起來。
張錯腿麻,使不上勁兒,幾乎被聞人聽行抱在懷裏。
“眼睛紅得像兔子。”聞人聽行笑說。
“先生......”張錯聲音有點啞。
“阿錯乖。”聞人聽行揉張錯的頭發,很耐心地順着他。
張錯信了。
先生的确是過得太悶。他很孤獨。像他說的:“老管家不好玩兒,曉眠又是個姑娘,總要出嫁。”
所以,他需要阿錯,需要點歡喜。
他很喜歡阿錯。很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