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他們一路過來直奔主城,中間只路過了兩三個城池,神識往裏面掃的時候,能看見幸存的人家瑟瑟發抖地縮在大陣的庇護之下,等待這場無妄之災渡過的出頭日。
所有大路上只有四處彌漫的魇氣,以及來不及救下,已經被侵蝕了識海神智的魇魔。
晏來歸和殊靈周身有護體的靈力魔力,加之鏡懸劍氣在周圍警戒,能夠傷害到他們的基本沒有。
孟蒼修為已至大乘,一個人要維護大陣,要尋找魇魔源頭,要清除魇氣,要最大範圍阻止彌靈州內人員的傷亡,确實有些捉襟見肘。
風雪劍域眨眼之間無聲展開,靈力化作的雪花緩緩落下,觸碰到漫天魇氣的時候才顯出劍氣的鋒銳,打了個措手不及。
凜然風雪刮過兩人身側,被周身透明的護體靈力擋住,一分為二向後分流,晏來歸微微仰頭,看見天上漫天漆黑逐漸被星星點點的暗夜天空覆蓋,天邊圓月高懸,薄雲半遮。
一柄雪白長劍的虛影緩緩浮現在半空之中,這是晏來歸第一次見過殊靈靈力全盛時期的風雪劍域,周圍劍氣化作的雪花變得更加隐匿無蹤,即使伸手觸碰,也幾乎感覺不到劍氣的鋒銳之感。
緩緩飄落的鵝毛大雪也變成了傾盆大雪,眼前的視野幾乎要被風雪完全遮蔽。
行進在這樣密集的罡風大雪之中,只要劍域主人心神微動,域中人幾乎很難有抵抗的空間。
然而晏來歸走在殊靈身邊,看見瓢潑大雪在觸碰到自己周身的那一刻化作輕柔的清風拂過指尖,緩緩吹拂着兩人黯金與銀白交疊的衣擺。
殊靈處理魇魔已經十分熟練,幾近刻入本能,或者說當殊靈的修為到達了一定的程度後,他已經懶得花心思來對付這種無知無覺宛如木偶般的東西了。
風雪劍域野蠻粗暴地與漫天魇魔對沖,浩如煙海的靈力根本不懼消耗,在所有魇氣在亮白天光中逐漸消散又頑強地重新聚集時,找到了所有補充過來的魇氣來源。
與此同時,風雪劍域之中有一輪初生旭日緩緩升起,溫和暗夜般的漆黑精神域融于風雪劍域之中,無聲裹住底下每一個魇氣纏身失去神智的人。
對付外部的魇氣,殊靈在行。
而對付識海內的魇氣,晏來歸在行。
相比之下,晏來歸的精神域并沒有殊靈那樣鋒利又尖銳的攻擊性。
他的精神域是一種厚軟沉重的漆黑暗夜,溫和而全面地包裹住所有視野可見的範圍,人陷進去之後,只會感覺到無處不在的溫暖全然包裹上來,讓人忍不住放松下來。
就像厚重的夜幕背後藏着一輪初生旭日一樣,看着并不耀眼灼燙,觸碰上去時,只有連綿松軟的暖意慰貼上來。
暗夜般的精神域一視同仁地裹住每一個魇氣纏身的魇魔,無聲浸潤延展,悄然吞噬識海內無處不在的魇氣,填補識海內的裂痕。
無論是晏來歸還是殊靈,兩方都是一項不小的大工程,看似輕松,實則做起來費時費力。
他們就這麽一邊清理一邊往主城裏面走去。
主城的魇魔入侵情況最為嚴重,他們想找到被困的孟蒼,在主城找到的概率會大一點。
他們一進彌靈州就如此大動幹戈地清理魇魔,州裏的人想不注意到都難,偷偷摸摸把窗戶紙扣出洞來窺着外面的情況。
那些眼睛裏面帶着深切疲倦的絕望,看着自己一朝一夕生活的地方一點點被黑暗吞噬,親人好友都變成毫無理智的怪物,早就麻木得不像是活人。
晏來歸看在眼裏,抿了抿唇。
彌靈州如今被魇魔全面入侵已成定局,損失慘重,還活着的人被孟蒼躲在家中,有孟蒼一路繪制設下的陣法護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到孟蒼,以及早先進入彌靈州處理魇魔生死不知的那一隊弟子們。
殊靈一直聯系不上孟蒼,好在順着孟蒼留下的标記,他們還是順藤摸瓜地找到了主城裏的一座山莊。
山莊靠山面水,外圍牆壁上爬滿藤蔓,郁郁蒼蒼,山清水秀。
裏面青磚瓦片鋪得齊整,亭臺水榭,繁花簇錦,本是一座清涼避暑的絕佳之地,可是如今他們二人踏入的時候,入目卻只有簌簌枯藤,濁水死寂,死魚翻肚。
山莊裏顯然爆發過一陣巨大的混亂,四周灌木摧折,斷柱碎瓦四處可見,但山莊裏面的魇魔被清理幹淨了,山莊外籠罩着一道堅固的防禦陣法,徹底攔住了來自外部的魇魔入侵,将這裏變成了一座暫時安全的堡壘。
縮在山莊裏面絕望等死的居民們大概沒有想到在魇魔入侵下已經淪陷的彌靈州如今還能有活人進入,在看見晏來歸和殊靈毫無阻礙穿過防禦陣法進來的時候,都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
反倒是孟蒼,從兩人闖入陣法的時候就已經有所感應,如今見他們真的來了,多日奔波疲倦的神情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感激道:“殊靈,魔君大人。”
晏來歸一眼就看見了山莊中間空地上排排躺的人,他掃了一眼,看見了穿着玄天宗弟子服飾的人昏迷不醒地躺在一邊,看來那就是先前第一波進入彌靈州卻早已不知所蹤的弟子。
光是看他們臉色青紫,氣息微弱的模樣就知道弟子們情況應該很嚴重。
孟蒼喘了一口氣,神色疲倦道:“沒辦法……我已經盡力了。他們被魇魔侵蝕的程度太深,占據了整個識海,我連他們本身的神識氣息都難以察覺。”
孟蒼的出手,只是讓他們暫時陷入沉眠,延緩被魇氣徹底控制成為魇魔的速度罷了。
他能做的都做了,能救的都站在身邊了,救不回來的,他只能咬牙幹看着。
孟蒼剛才外面接了一批居民進來山莊,這裏有他本命劍鎮着,比待在外面安全,求援靈訊一直沒有回應,他不确定是玄天宗裏的人收不到消息,還是消息被人壓了下來。
一個人的靈力終歸是有限的,孟蒼一倒下,彌靈州勢必全軍覆沒。
彌靈州裏的靈訊傳不出去,他已經在考慮将幸存的活人分批用傳送陣運送出去,但是傳送陣的布置步驟繁雜,需要消耗的靈力不少,孟蒼一個人實在捉襟見肘,所以進度一直緩慢。
晏來歸走了過去,擡手輕輕按住其中一個弟子的眉心,不等他将神識注入進去,那名弟子的眉心便倏地鑽出了一縷黏膩的魇氣,往晏來歸指尖咬去。
只是不等那縷魇氣咬傷晏來歸,它就驟然撞入了一團魔息之中,還未有更多動作,就悄然被魔息徹底吞了下去。
晏來歸指尖重新按上那名弟子的眉心,輕聲道:“有點嚴重啊。”
魇魔已經能夠自由出入別人的識海,代表弟子本人的意識已經虛弱得連自己最重要的識海都無法護佑了。
孟蒼抹了一把臉,看他這個架勢,想起晏來歸似乎能夠淨化魇氣,抱有一絲期待,小心翼翼道:“魔君大人,這是……能救的意思嗎?”
晏來歸道:“我盡力。”
一旁的人起初聽見魔君這個詞還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他們都是一些沒有靈力的普通人,那些外面的仙君一批批地進來又一批批地失蹤,本來就很惶恐了。
連玄天宗的宗主出面都被困于此,他們對自己脫困得救已經不抱希望了,因而在晏來歸他們進來之前,山莊裏面的氣氛一直很沉默絕望。
那兩句魔君落在周圍幸存的人們耳朵裏,不啻于一聲平地驚雷:“什麽?”
“誰?”
“那個聲名狼藉的魔君?”
“我看到他放出來的魔氣了!這就是魔君?”
晏來歸周圍瞬間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彌靈州位于人族領地邊緣,也屬于人魔兩族領地交界處的邊緣,平常遭受魔族侵擾最多,因為毗鄰魔域,所以幾乎是聽着隔壁那位據說吃小孩不眨眼的大魔頭的名號長大的。
魔域有些魔族經常因為一點不順就拿邊緣的城池撒氣,燒殺搶掠枉顧人倫,什麽壞事都能做得出來,打的都還是魔君的名義。
他們不恨才怪。
也就是近兩年來聽說魔域法規改革,對全域魔族作亂的約束嚴了許多,那些惡劣魔族時不時的騷擾這才消停了不少。
殊靈神色冷了下來,孟蒼也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晏來歸在人間的名聲不好。
很不好。
而他們這些知道一點內情的都沒有來得及澄清。
而晏來歸正專注于處理玄天宗弟子識海內彌漫的魇魔,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況,見殊靈站在他周圍沉下了臉色,分了一下心,道:“時愉,怎麽了?”
他身上還穿着魔君服飾,但是沒有佩戴面具,和殊靈在一起的時候殊靈不讓他戴面具,晏來歸一戴殊靈就要擡手給他摘掉。
而且他這次并非以魔君身份來的,只是身上衣服忘記換了,一進彌靈州也沒顧得上,也就這樣了。
就在山莊裏的人下意識後撤一大步的時候,外圍聽了一耳朵不知真假的村民們也垂死夢中驚坐起,方才暮氣沉沉的死氣一掃而空,差點蹦起來:
“誰?!魔君來我們這小地方了?”
“哪呢哪呢哪呢。”
“……魔君來了你們怎麽這麽興奮。”
“死都快死了,死前還能看一眼魔君長什麽樣,不看白不看。”
然後他們透過前面堵着的人群探頭往前看,看見他們的孟仙長站在兩個人身邊,一個容貌俊美但神情冰冷的白衣男人,另一個半跪在地,眉眼溫潤,正在給地上弟子治療的黑衣男人。
多年以來的刻板印象讓後排居民們幾乎是瞬間就做出了判斷:“等等,魔君身上穿着的白衣怎麽和孟仙長有點像啊?”
“嗐,這就是你不知道了,魔君曾經易容潛入過玄天宗,有玄天宗的衣服再正常不過。”
殊靈:“……”
孟蒼:“……”
晏來歸也回過味來,知道他們是懼怕魔君的惡名了。
但晏來歸還是有些忍俊不禁,偏過頭對殊靈好笑地說道:“我能不能把鬼紋面具戴上?”
感覺他們很好逗的樣子。
想吓。
殊靈:“……”
這樣插科打诨的玩笑無形之中沖散了很多隐藏在背後不得而知的情緒,可是殊靈臉色還是不好看。
正是因為他知道這沒辦法怪任何人,所以殊靈的心情就更加不好。
魔君名聲是被一些刻意渾水摸魚,做盡壞事給魔君潑髒水的魔族搞臭的。
而彌靈州的情況殊靈也知道,他們遭受邊境魔族侵擾多年,對魔族自然沒有什麽好感。
能怪誰呢?
殊靈知道他脾氣不好,也裝不出脾氣好的樣子,被錯認成魔君也正常,他半點感覺都不會有,可是看着居民們唯恐避之不及的晏來歸不遺餘力地救治被魇魔侵入的弟子,殊靈只想拔劍。
只是茫然四顧依舊無從下手。
晏來歸什麽時候……能為自己澄清一點,哪怕一句都好呢。
孟蒼正色道:“魔君為人良善,非作惡之徒,多年惡名皆為謠傳,諸位大可不必懼怕。”
“何況,”孟蒼聲音緩了下來,“魔君與殊靈劍尊自從進入彌靈州之後,便一直在處理魇魔。他在救那些被感染成為魇魔的人,他在救我們。”
就在這時,晏來歸手下那名昏迷不醒的弟子身體抽搐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喉嚨上下滑動半晌,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可是他神智清醒的時刻太短,不多時就重新阖上眼眸昏迷了過去。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見,那名被晏來歸指尖抵住眉心的仙長臉色從一開始的青紫,逐漸恢複成了正常人的臉色,就連周身萦繞着的若有若無的魇氣也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晏來歸收回手,道:“讓他緩一緩。”
周圍圍觀着的居民們都看呆了,此時哪還能看不出來,晏來歸能夠救治已經被感染成為魇魔的人!
這一批十幾個玄天宗的弟子最早遭到魇魔入侵,還有可能在抵抗的過程中造成神魂和識海不同程度的歲上,比較棘手,但只要神魂還在,那就還有救。
其他一起躺在地上的居民們則比較好處理,因為都是普通人,容易被魇魔入侵,自然也容易被清除。
晏來歸的精神域無聲展開,緩緩将地上躺着的人籠罩進去,所有魔息齊齊發力。
不多時,地面上躺着的人們體內魇氣被徹底清除掉,陸陸續續清醒過來,其他站着的村民們有些看見自己的親人從半死不活變成如今活了的模樣,簡直喜極而泣,撲上去就和親人抱頭痛哭。
其他人這才恍然意識到孟蒼說的都是真的,紛紛為自己之前後退的動作道歉:“那什麽……對不起啊魔君。”
真正體驗過親人在自己面前起死回生的人已經給晏來歸跪下磕頭了:“大恩大德,無以回報。”
晏來歸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把人扶起來:“沒事的,我也讨厭魇魔,能力之內舉手之勞的事情而已。”
殊靈擡手抓住晏來歸的手腕,探他自己的脈搏,晏來歸怔了一下,笑了笑:“我還不至于連這一點都承受不了,時愉。”
殊靈依然皺眉:“你從進入彌靈州的時候就開始放精神域了。”
言下之意就是晏來歸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吸收吞噬魇氣,直到現在,他不放心。
距離兩人最近的一個中年男子剛被清理完體內的魇氣,恍恍惚惚地望了一圈,反反複複摸了摸身上,沒有缺胳膊少腿。
沒有變成吃人傷人沒有神智的怪物。
在意識到自己得救了的那一刻,他猛然向晏來歸撲跪了下來,抓着晏來歸的手涕淚橫流地說道:“魔君大人……多謝魔君大人!”
晏來歸轉過頭去,對上了中年男子的視線。
那中年男子臉上已經有了風霜的痕跡,眼角皺起來的時候能夠看見深深的褶皺,頭發已經有些稀疏了,一雙手粗糙滿是泛黃的裂痕,那是常年忙于農作才會留下的痕跡。
晏來歸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靜靜地凝視着那名涕淚橫流的中年男人。
他垂着長長的眼睫,輕聲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魔君。”
你怎麽知道,我才是魔君?
那人一愣。
孟蒼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當他意識到眼前的中年男人一直昏迷着,按理說聽不見他們之前發生的對話之時,終于察覺出了不對勁。
更何況,即使是澄清,在場三人也從來沒有清楚指明過殊靈和晏來歸,哪位才是他們之前避而遠之的魔君。
那這樣一個常年忙于勞作的勤懇老實中年男人,又如何醒來第一眼,就目标明确地撲對了人?
孟蒼背後陡然生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