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修]
第35章 [修]
那一刻,殊靈不知作何感想。
大概是對晏來歸身上有屬于他的秘密和過往早有準備,卻未曾想過嚴重至此。
可按照他們目前的情況來看,殊靈是無法從李娘一家的口中得到任何相關的信息了。
除非親手設下禁咒的人将禁咒解開,否則她們終其一生都無法開口言說,只能給出一些模糊其詞的不相幹信息。
殊靈擡手,一股無形的力量将地上跪伏叩首的李娘拖了起來,他沉默半晌,說道:“本尊不會坐視不管。”
李娘笑了一下,眼睛卻是紅的,道:“多謝大人。”
夕陽緩緩下沉,燦金色鋪滿大地,他把揣着一身叮當零碎無知無覺沉睡的晏來歸打橫抱起,道:“早點休息。”
三只幼魔被迫離開了晏來歸,眼巴巴地盯着殊靈把魔抱走的背影,等到看着他們進了裏面收拾好的房間,這才扁了扁嘴,撲進李娘的懷裏。
……
藥效過去,晏來歸逐漸恢複了一點意識。
晏來歸手腳還有些發軟,使不上力氣,他伏在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裏面,腦子有些犯暈,有人輕輕掐起他的臉頰,讓他微仰起頭,在黑暗之中低聲問:“晏來歸。”
那果釀雖然度數不高,甚至可以說是半點度數都沒有,但是晏來歸清楚自己的酒量,他平常抿兩口都得暈暈乎乎不省人事,他不喜歡斷片的感覺,所以本來是不喝的。
可是那是李娘特地留給他的,晏來歸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拒絕李娘的好意。
只是沒想到這果釀威力居然也這麽大,他稍微有點意識的時候人已經在床榻上了,周圍沒有點燈,黑黢黢的,和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副畫面對不上。
那種周圍事态時刻變化,而自己因為沉睡無法立刻做出反應的失控感實在是有點不妙,晏來歸不喜歡這種感覺。
可是他一睜眼面前就天旋地轉,他恹恹地閉上眼睛,本能埋進身下人的頸間,感受着殊靈環住他肩膀的懷抱。
這次不一樣。
有殊靈在身邊,即使短暫失去了意識和對周圍環境的警覺,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也只會是殊靈那張英俊奪目的臉,感受到的只會是殊靈身上熟悉而心安的體溫。
那種失去掌控的不安感在這樣無聲而沉穩的環境下消減了不少。
三番兩次都是這樣,晏來歸幾乎已經要養出被嬌縱的慣性了。
他心下微微嘆了口氣,逐漸變得心大什麽的,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殊靈似乎很喜歡這種把人完全擁在懷裏的感覺,他手閑不住,就去捏晏來歸的側臉,又一次道:“晏來歸。”
晏來歸睜開略微渙散的眼眸,默不作聲地看了殊靈一眼,他慢吞吞伸出手,掐了殊靈的手背一下。
大概是腦子轉得慢,攝入的酒精放大情緒,晏來歸原地呆了好一會,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開始生起了悶氣,他從殊靈懷裏滾了出來,自己一個人鑽到了床榻深處,對着牆背對殊靈,說道:“祝時愉。”
殊靈便也側過身,将晏來歸攬了回來,環在晏來歸身前的手輕輕撫上晏來歸的臉,指腹輕輕碰過他閉上的眼睛,放緩聲音,說道:“來歸。”
晏來歸轉了回來,繼續埋進殊靈的懷裏,閉着眼睛,他現下意識還是模糊的,喉間發出一些尚不清楚的變調聲音:“時愉壞。”
“……”
殊靈靜了半晌,他低下眼眸看着晏來歸的側臉,那裏小貓沒親過。
此時此刻,殊靈看着往他懷裏鑽的晏來歸,格外想給他湊一個對稱。
殊靈忍住了。他低聲道:“來歸,你到底做了什麽?”
晏來歸不作聲。
殊靈又道:“你是不是知道自己也許兇多吉少。”
所以晏來歸才帶他來魔域,讓小妖們認過殊靈,以後若真有差池,他也許能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替晏來歸照顧好小妖們。
晏來歸伸出軟綿綿的手堵住耳朵,道:“聽不見。”
“你就這麽信任我?不怕我把你的小妖們都拿去賣了?”殊靈不讓他安生,拿過晏來歸的手,低頭親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晏來歸驟然一麻,他觸電般把手抽了回來,慢半拍地睜大眼睛:“……你。”
因為那杯果釀,他的腦子本來就轉得慢,此時多重刺激之下,他竟不知究竟要先對那句“把小妖們賣了”做出反應,還是先對殊靈一反常态開始做出一些奇怪動作比如親他指尖做出反應。
可能是嘗到了欺負醉酒小晏的樂趣,殊靈一點也沒有應該保持距離和禮貌的自覺,指尖抵上晏來歸的太陽穴,力道适中替他揉着犯暈的腦袋。
晏來歸不自覺蹙着的眉尖放緩不少,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湊了過去,抵住殊靈的手,輕聲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殊靈揚眉。
仗着花言巧語哄騙他,誰說晏來歸脾氣軟會任人拿捏。
明明只有晏來歸拿捏別人的份。
殊靈轉移話題道:“那日給我下藥的是玄天宗內部的人,你也知道,對麽。”
晏來歸睜開眼睛,那雙剔透瑩潤的紫眸默不作聲地看着殊靈,他小聲道:“笨。”
殊靈:“……”
殊靈氣笑了,他不是個吃癟的性子,聽見晏來歸這麽說,溫涼的手心透過衣襟劃入晏來歸緊致的腰側,不輕不重地摩挲按捏着。
晏來歸覺着癢,發出了一絲不穩的低哼聲,按住殊靈亂摸亂蹭的手,潤亮的眼睛譴責地盯着他,威脅似的揪起殊靈手背上那一層薄薄的皮。
被人這樣冒犯地占着便宜,居然才只做出這樣令人忍不住獸性大發的淺淡反抗。
殊靈輕嘆一聲,嗓音低了下來,道:“來歸,你為什麽能淨化魇魔。”
晏來歸垂下眼眸,不想回答,把殊靈的手從自己散亂的衣襟裏面捉出來,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小聲道:“讨厭你。”
殊靈忍了忍,很想把晏來歸挖出來揉搓一頓上下其手。
“換個說法。”殊靈克制道:“我常年駐守封印之地,對千年前封印魇魔的過程略有耳聞。”
魇魔剛出世時為禍人間,六界被攪得一片愁雲慘淡,內憂外患之下,終于決定攘外為先。
魇魔本源是一塊毫無光澤度,看起來普普通通掉在路中間都會被人一腳踢開的灰撲撲石子,可正是這樣一塊普通石子,卻能夠洞悉人們心中最恐懼的事務,再以毫不正常的速度催生心魔,吞噬刻意引導出來的陰暗情緒,一步步将人引致深淵。
先輩聚集五大神器,犧牲了各界無數高階修者,将魇魔本源封印在魔界中的一處荒蕪之地,将其關入一座與世隔絕的島嶼之中,再用五大神器封口,将島嶼沉入地底岩漿之中。
至此,遭到魇魔霍亂的六界暫時得以喘息,從捏着鼻子合作到尚且顧念一下并肩的情誼,再大的摩擦也在過命交情下無聲消弭,人族首先提出化幹戈為玉帛,簽訂契約和平來往。
鏡懸神器上一任劍主犧牲在了封印魇魔的過程中,遺落下來的鏡懸劍被保存在玄天宗,輾轉到了祝時愉手裏,從此他無聲無息地擔起了處理魇魔作亂的擔子。
“封印之地是太陽升起也照不到的地方,那裏遍地都是懸崖陡峭,連枯草都遍尋不得,可魇魔封印裏那座島嶼,卻長滿了妖冶的死靈花。”殊靈低聲道。
晏來歸愣了一下。
那一幕由蒼白語言描述出來的畫面晏來歸總覺得似曾相識,細想之下,他才驟然想起,自己在殊靈識海內的幻境之中,親眼見他不顧阻攔闖過魇魔封印,碎了魇魔本源的一角。
魇魔封印認得鏡懸神劍的氣息,不會多加阻攔,所以殊靈才得以繞過封印擅闖,而他還能活着回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遍地盛開的死靈花。
那随風微微妖冶的死靈花包裹着他,用枯萎了一大片的代價擋住了祝時愉身後的魇魔。
死靈花,顧名思義,只有死去的血肉作養料,以狠毒的怨氣滋養,才能生長得茂盛又妖冶。
因此素有“死靈徘徊之處,生有栖身之花”的說法,根據古人的說法,每一朵死靈花就代表着一條枉死的生命,供養長出死靈花的怨氣是非自然死亡的魂靈産生不了的,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殊靈道:“當初封印魇魔之地,不是荒蕪的無人之境。”
晏來歸沉默半晌,把探出來的腦袋也埋進了卷起來的被子之中,徹底變成了一條不會說話的春卷。
這是一個極其恐怖的猜想。
魇魔過去千百年間一直安安分分,在七年前才開始暴動,近年作亂事件更是頻發。
魇魔以陰暗情緒為生,而非自然死亡造就的痛苦怨憎也同樣是。
封印之地開滿死靈花。
七年前,魔君得到魔淵承認,順利繼任,褒貶不一。
殊靈翻遍宗裏記載史實的卷軸,所有記載着當年封印魇魔的卷軸,描述都十分統一。
六界集五大神器,犧牲慘重,将魇魔本源封入島嶼,沉入魔域一處荒蕪之地,自此平靜數百年,六界相安。
沒有人提及那片豔紅如火般靜靜盛開的死靈花,好像它們就是憑空生出憑空消失,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李娘,三只幼魔,大黃,還有整個李家村,和魇魔封印是什麽關系?”殊靈伸手把春卷撥開了一道縫隙,捏住晏來歸的臉,道:“李娘多年以前見過鏡懸出鞘的樣子,魔域禁地挨着封印之地,他們若一直待在這裏,能夠見過鏡懸的地方只有一個。”
當初封印魇魔本源的時候,那座無人之島上。
晏來歸靜了下來。他用一種殊靈無法描述的眼神望過來,殊靈莫名覺得熟悉,忽地想起李娘和三只幼魔在請求他救救晏來歸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眼神。
平靜地接受着目前的一切,卻帶着深切難以形容的疲倦和難過。
晏來歸默然,随後道:“你肯定可以看出來他們不是活人……活魔的。”
殊靈擰眉:“死靈?”
可他沒有在李娘身上察覺出任何一縷鬼魂應有的怨氣。
晏來歸不說話了。
殊靈嘆了口氣,道:“來歸。你什麽也不和我說,什麽都自己擔着,萬一你真死了,就這樣讓我不明不白地帶着你家那群還能再活幾百年的小妖們給你守寡?”
他能保晏來歸的小妖們長壽,卻保不下晏來歸長壽,多諷刺。
春卷動了動,探出一顆亂糟糟的腦袋出來,晏來歸似乎是沒想到殊靈語出驚人,呆了好一會,笨拙道:“……什麽守寡,我一點也不想死。”
……不對,什麽守寡,晏來歸總疑心他醉酒的時候是不是答應了什麽告白,不然殊靈怎麽這樣一副準幽怨寡夫的模樣。
殊靈冷笑道:“不想死,所以是真的可能出事是吧?”
“……”晏來歸沒想到他這麽敏銳,小聲道:“我不想拖累你。”
殊靈問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看着晏來歸這幅鐵了心要藏起一起自己縮進龜殼應對的模樣,揉了揉額角,氣笑了:“晏來歸。你要搞清楚,是你先招惹我的,藥不是你下的,你不搶這個人便是了,搶了還非要偷雞摸狗地跟過來确保我不會出事,黏我黏得死緊,帶我看你家的心肝寶貝小妖,送我魔族求偶用的魔君令牌,把你在意的一切托付給我,如今自己快出事了倒是想起來要我別動心,要我袖手旁觀了。”
“現在說不想拖累我,是不是太晚了?”殊靈冷酷無情地捏住晏來歸的下颌,逼問說道:“說,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對我負責?”
晏來歸:“……”
晏來歸幹巴巴道:“我沒有。”
殊靈:“證據?”
晏來歸和殊靈對視半晌,掙脫殊靈的桎梏,重新縮回春卷裏當縮頭烏龜。
殊靈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晏來歸看起來脾氣很軟很好欺負,可是一旦下了決心,就如同吃了秤砣的王八似的,鐵了心地封閉自己,別人使勁力氣手段都撬不開一分一毫。
犟種。
種種關鍵事實都指向了晏來歸,可是晏來歸一點也不打算敞開心扉。
殊靈心煩意亂地把晏來歸重新挖出來,在晏來歸驚愕的目光中按着他的肩膀在晏來歸頸側咬了一口。
“……”晏來歸微微吃痛,知道自己理虧,沒有說話。
稍微緩解了一點焦灼之後,殊靈這才稍微冷靜下來,攬着晏來歸的腰把晏來歸重新抱進懷裏,啞聲道:“睡了。”
明天怎麽樣明天再說吧,世界毀滅了他都懶得管了。
一片沉寂之中,晏來歸垂下眼眸,鴉羽般長長的睫毛不時掃過殊靈頸側的皮膚。
他不知道想了什麽,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才用一種輕得有些難過的聲音說道:“時愉。”
他好像有點不知所措,語言系統也有些混亂,只能緩緩道:“……我不想的。時愉。”
只這一句,殊靈就像是被軟刀子捅進捅出,再也沒了聲息。
若非身不由己,誰會願意搭上性命。
晏來歸有自己的苦衷,他非要如此咄咄逼人,最後雙方都難以收場。
何必呢。
晏來歸想了很久,輕輕說道:“我給自己下了禁咒,說不出口,但不出意外的話,你們應該很快就會知道的。這樣可以嗎?”
殊靈神色微變。
轉念一想,起碼不是別人給晏來歸下的禁言咒,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事情不算最糟糕。
這件事情因為晏來歸的退讓得到了表面上體面的收場。
殊靈知道能從晏來歸嘴裏撬出這麽多,已經算是重大進步了,但是除此之外,他們兩人之間顯然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解決。
殊靈道:“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對我負責。”
晏來歸:“……”
這個話題是過不去了是吧。
晏來歸被這樣直白的殊靈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看不懂殊靈,更看不清自己。
可能人都是貪婪自私的,晏來歸也無法免俗。
他本就沒有想過要與誰有太過深入的情感牽扯,那意味着離別時只會帶來痛苦。
如果注定要生離死別,倒不如永遠不要開始。
可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就像只要有殊靈在身邊,他就無法控制自己像從前那樣保留時刻注意周圍的習慣一樣,他的習慣變成了放松地沉入黑暗之中好好睡一覺,不用擔心周圍可能會發生什麽不可控的風險。
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向殊靈靠近,不對殊靈付出的一切做出回應,于是糾葛越來越深,越來越沒辦法抽身。
這不一定就是愛,但晏來歸隐隐知道這也絕不會是普通的好友之情。
可問題是,若殊靈對他的親近也只是藥效帶來的呢。
等情毒餘毒徹底被代謝掉,這段見不得太陽的短暫情誼也會被殊靈毫不在乎地扔掉。
有什麽好留戀的呢,連晏來歸也不知道他究竟哪點能入了劍尊大人的眼,他與殊靈終究不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