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樂連
樂連背着小包袱在漕船邊坐着,靜靜看着水中的倒影默然不語,表情冷淡。
夜晚寒涼,下了些小雨,船夫忙着給漕船鋪擋雨的油布,船上摞着一批藥材,是樂連用自己節省出來的一些銀子采買來,準備帶去北方經營的貨。
船夫的兒子忙着搬貨累得滿頭是汗,撂下最後一箱枸杞,憨笑着想過來給樂連打個招呼。
卻被他爹給拉住了胳膊,垂眼搖了搖頭,示意兒子別靠近樂連。
幾個船夫席地坐下喝了口茶沫子,悄聲嘀咕:“連少爺這是要走了,恐怕以後都不回來喽。”
“樂家大院好吃好喝的,偏去北方受罪,連少爺這是何苦呢。”
“嗨,若是在家裏過得舒服,也不會一個人悄沒聲地走了。你們不知道,我聽說,連少爺是撿來的,克死了父母,樂家老爺心善才留他在宅子裏,給口飯吃。”
“也難怪了,那孩子一瞧就是個克人的,我打小就囑咐我小伢兒們,別離連少爺太近了,沾上一點黴氣都不得了呢。”
“不好胡說,連爺也就是命不好,年紀輕輕做生意卻在行,我就瞧着連爺有兩下子!去趟北方指定能帶大富貴回來。”船夫的憨兒子癡笑道,“連爺還有個大哥呢,他若走了,合爺多擔心呀。”
樂連獨自坐着,雖說坐得離船夫們遠,但他耳朵靈,偶爾也能從只言片語裏聽出他們在議論自己,卻無動于衷,自從他五歲進了樂家大院,身邊的議論就沒停過,習慣了。
也因而養成個孤僻性子,不近人,自幼随身帶着一把刀,一尺來長,紋路血紅,挂在腰間形影不離。
樂連擦淨刀刃,墨色刀背上映出一雙暗淡無波的眼睛,緩緩收進鞘中。
他剛剛把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送人了。
那耳環是他親手攢的,用先前一個做海外生意的商人給的原石鑲嵌上去,石頭形狀做耳環最合适,挺漂亮,可他自己戴不着,單耳環不如對耳環好賣,一直沒出手,又無人可送,留藏了幾年,準備去北方了順手捎帶着,看能不能找個合适的人出手換些盤纏,今日也是鬼使神差就送了江縱。
不過,江家財大氣粗,江縱又喜好鋪張奢靡,想必那寶石耳環在人家眼裏算不上什麽東西。
他本來也沒期待江縱會把銀子貸給他,江縱慣會趁火打劫,樂連只是想在離開之前看一眼熟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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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船夫那憨兒子提了自己大哥的名字,樂連才稍稍回了神,眉頭皺起來。
若是樂家大院裏任何一個人能對樂連說句挽留的話,他也不會走。自己一個人看着搬貨,一個人坐在江邊,無人送別。
船夫小心翼翼地走近樂連,搓着手問:“連爺,貨都裝完了,這就上路?”
樂連剛要點頭,就聽見身後傳來幾聲吵嚷。
船夫的憨兒子先笑了,指着不遠處的樹下道:“那不是江家少爺嗎!”
江縱手裏拿着一條戒尺,把江橫按在樹底下,狠狠往屁股上抽,嘴裏罵道:“還敢往外跑,老子叫你背書,背一整日就背成這個德行?當鋪三不當是什麽?背!背不出來老子抽死你個小廢物。”
江橫一雙大眼睛裏轉着淚,委屈地趴在樹上,拖着哭腔着背書:“神袍戲衣不當……旗鑼……旗鑼……”
磕巴半天沒背出個所以然來,屁股上又挨了一戒尺,火辣辣地疼。
這小書生吓得直抹眼淚,梗着嗓子反駁:“君子以理服人,你怎能如此當衆教訓後生……你無禮!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你自己還是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有什麽臉面管別人……”
江縱不依不饒:“就憑我是你哥,長兄如父你就得聽我的,別扯沒用的,今天這頁書背不出來,你就給我去睡大街。”
自己不能明目張膽賺銀子,總得有人撐着這個家吧。
他終于知道他弟弟為何考不上功名了,說是在房裏埋頭念書,卻是看了一行字就神游天外去了,一拿起書本,看手邊的硯臺都覺得好玩得很。
正吵得不可開交,江縱忽然察覺到有人走過來,擡頭望了望,皺眉道:“你看什麽看。”
樂連悄悄站在樹後,默默看着他們哥倆吵架,見江縱在質問自己,便輕聲道:“當鋪三不當,神袍戲衣不當,旗鑼傘扇不當,低潮首飾不當。”
江縱愣了一愣,拿戒尺指着江橫,恨鐵不成鋼地斥責:“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也十八歲,都會做生意了,你怎麽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
樂連藏在袖裏的手指輕輕絞住裏衣的袖口,默默聽着江縱言語裏的誇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獎自己。樂連一時走神,沒挪腳步。
“……”江橫卻打心底瞧不起樂連,再怎麽說自己也是江家大院嫡出的少爺,樂連算什麽,還不是撿來的野種,只是礙于自己讀的聖賢書,這等話沒說出口罷了。
“走,回家收拾你。下次再敢跑出來,老子打斷你腿,聽見沒。”江縱提着江橫打道回府,回頭順口教訓樂連,“你也是,小孩兒大晚上老在外邊晃什麽呀,趕緊回家。”
樂連微怔,眼神亮了亮。
江縱走出十來步,揣在袖裏的寶石耳環掉了出去,發出一聲脆響,聽見聲音低頭撿起來,在袖上蹭了蹭塵土又揣回去,怪值錢的東西呢,丢了好可惜。
樂連屏住呼吸,默默望着江家少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直到看不見人影,才緩緩呼了一口氣。
他居然這麽珍惜。
包括樂連的家人在內,從沒人注意他,也無人挽留他。只有江縱,要他留下來。
船夫等急了,過來催問:“連爺,何時啓程?”
樂連道:“把貨卸下來搬回庫裏。”
船夫驚詫:“您又不走了?這……”他本就等得不耐煩了,聽聞自己被遛了一趟,更是煩悶,當下就要說出幾句頂撞的言語來,一想到對方是樂連,還是忌憚地閉了嘴。
畢竟上一個不長眼得罪樂連的商人就被這瘋小子一刀剁了手指頭。
其實樂連少年時待人還算溫和,長大以後才變得冷峻漠然。
樂連掏了一串銅錢扔給船夫當腳力費,剛要離開,忽然瞧見有幾條漕船靠岸,吃水很深,裝的貨分量不輕。
樂連一聲不響地停下,冷眼看着林家的掌櫃和夥計們卸貨。
身邊的船夫剛拿了腳力錢,心裏美得很,于是又讨好道:“那是林家雇的漕船,林家的掌櫃帶了不少人去蒲甘待了一年,看樣子帶了不少貨回來,小人見識少,只聽他們說是去做玉石生意了,其餘的不大懂,連爺,您若是感興趣,小人去給您問問?”
樂連并不領情:“去卸貨吧。”
他知道蒲甘産翡翠,林家近幾年一直虧空,去外地碰了碰運氣,隐約從那些木箱麻袋裏能看見些粗糙石頭,樂連心裏有了數。
在瑾州,商戶極多,能稱得上財大氣粗的就有江家,林家,樂家,還有林林總總不少大小宅院,人一富了,不愁吃穿,才會往奢侈首飾上花銀子,從前林家的生意也算紅火,自從林家大當家的死了,二當家的林福盛沒本事,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看來這次是想借翡翠發一次財翻身。
樂連的積蓄本就不多,這次采購了一批藥材準備販到北邊,把僅有的一點積蓄也花完了,兜裏只剩五十兩銀票,已是全部身家,北方的行程擱置,得趕緊弄點銀子周轉開,不能指望樂家肯發善心幫忙,只能靠自己了。
樂連回了自己單住的一個小院子,自己生火煮了一碗白粥,夾了一小碟醬豆腐,默默地吃。
這小院子還是寄人籬下時偷偷攢錢買的,樂家大少爺樂合瞧他心煩,下人們也是狗仗人勢慣的,處處克扣為難,樂合支使樂連去樂家要關門兒的一個小布作坊,要求他一年交三千兩盈餘出來,不然就把他掃地出門。
沒想到年底樂連真的交回了三千兩盈餘,即将倒閉的布作坊也起死回生了。
大少爺不肯罷休,又強行把布作坊收了回來。
好在樂連早有準備,在賬上做了些手腳,從盈餘裏留出了一千兩銀子,今年回家就趁着與大少爺吵架的機會,跟樂合動了刀子,樂家人再也容不下他,他便借機搬了出去,買了個促狹的小院子。
本想自己做生意,可惜沒有本錢,十分艱難。
明日去林家看看。
第二日,江縱起了個早,支使丫鬟去給南街他買個切糕回來當早點,自己溜達到江橫房裏瞧了一眼。
小廢物有點長進,正念書呢。
昨晚屁股被打疼了,江橫翹着一邊屁股,喃喃背書,滑稽又委屈。
江縱靠在門邊,抱臂望着他。
這孩子打小跟自己就不怎麽親,直到死都讨厭他,卻抱着他的牌位哭得那麽傷心。
江縱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發。
江橫猛地一驚,擡起眼睛詫異地望着他哥,像是怕被打,趕緊捂住屁股,顫顫辯解:“我用功呢。”
見江縱沒反駁也沒生氣,江橫有了些底氣,把書往桌上一拍,色厲內荏跟江縱談條件:“我可以好好念書,以後養你,但你也不能再鋪張浪費下去……知道嗎……”
江縱沒忍住,噗地笑出聲,微微俯下身子,扶着江橫的頭:“可以呀。”
江橫看出哥哥眼裏的嘲笑,臉頰立刻羞得紅熱:“那你把銀票地契都交出來,我替你保管,你要花錢必須告訴我。”
“喲,憑什麽。”江縱挑起漂亮的眼角,哂笑道,“騎到你大哥頭上了。”
這小書生一着急說話就有點哽咽:“我不管……”
眼看這小哭包就要哭出來,江縱按了按太陽穴,把銀票抽出來遞給江橫:“好好好給你給你,好好念書,不許再貪玩了。”
江橫吸着鼻子,紅着臉接過銀票,認真折整齊,妥帖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裏。
“說句話就吭叽臉紅,臉皮這麽薄怎麽做生意。”江縱坐到書桌上,把江橫提起來,整了整衣領,“你今天去一趟林家。”
“做什麽,我書還沒背完……”
江縱從懷裏抽出一個賬本,翻出裏面夾的欠條:“林家兩年前跟咱老子借貸,欠咱們三萬兩銀子,現在林家虧空,我看是想賴賬,你去要債。”
江橫:“……”
縱橫錢莊早兩年已被二叔三叔給坑騙到手,可惜經營不善,大老爺一死,這錢莊易主,信譽成了問題,存銀子的主顧們紛紛把銀子連本帶利趕緊取走,衆所周知,賬面上若沒有一百萬兩銀子周轉,錢莊是指定開不下去的,好好的一個大錢生小錢,財源滾滾的大産業,活活被二叔三叔給敗了去。
林家老爺當初跟江縱他倆的爹交情還不錯,私下裏跟他們爹打了欠條,江老爺是自掏腰包借的貸,沒入錢莊的賬,江老爺和林老爺一死,這賬也沒人提了。
“我一個人去?”小書生臉皮太薄,讓他去要債還不如給他一刀。
江縱故意道:“整整三萬兩呢,白搭了。”
“……我去看看,你等我,不許去花樓買笑,不許去賭坊燒錢。”江橫趕緊撸起袖子,氣勢洶洶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