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月華如霜。
院內明明并未下雪, 小窗上卻覆了一層白。夜色朦胧，屋內尚有未燃燼的炭火，一切氤氲得男人那雙瞳眸間, 也染上了若有若無的寒霜。
長夜森森, 燈花漸落。
戚師師未想到他突然找到這樣一件嫁衣, 面上明顯一滞。
這是她與姜朔成婚時，要穿的嫁衣。
其上一針一線, 都是由佩娘精心繡制。其上無論是蓮花, 還是鴛鴦, 皆栩栩如生。
瞧見她面上異樣，裴俞章眼中寒意愈甚。
他的目光中，湧現幾分懷疑之色。
戚師師一顆心撲通直跳, 忍住眸光顫動, 竭力穩下心神。
對方逼問，她當然不能供出姜朔，不能說出她與其他男子定下婚事, 甚至還私下茍合。
裴哥哥會殺了朔奴。
思及此, 少女咬了咬下唇, 小聲道：
“這件嫁衣, 自然是……要穿給裴郎看的。”
裴俞章挑了挑眉。
男人手指修長，攥着嫁衣的手指緊了緊, 泛寒的眼神中更帶了打量。
“是麽？”他語調微揚着, 視線緩緩滑過她那一雙清澈的明眸。
戚師師縮了縮脖子。
寒風入戶, 吹得她身上極冷。
不知怎麽了，待她一貫溫和的俞章哥哥, 此時目光竟有些淩厲。她不敢惹惱對方，只能說着謊話, 聲音極輕。
一雙杏眸微動着，蜷長的睫羽，被微風吹得輕顫。
身前之人緊攥着嫁衣，視線再度落下。
滑過她的眼睛，她的唇，她的脖頸……
忽然，裴俞章目光頓住。
他放下嫁衣，眼神凝于一處，緩步走至戚師師身前。
她身後無路，只剩下冰涼的牆壁，退無可退。
脊柱貼上牆面，戚師師的臉被人擡起。對方一手勾住她的下巴，聲音微低。
“師師妹妹，今日怎這麽心急。”
裴俞章道：
“竟連口脂都忘了塗呢……”
聞言，戚師師心中大驚！！
這口脂，并非是她忘了塗，而是……而是在去清風堂找父親之前，于書房裏，被姜朔捧着臉，一口一口吃了幹淨！
霞光漸漸，少年面上亦一片霞雲密布。他通紅着臉與耳根，嘴上動作卻十分放肆。
掠.奪她的呼吸，占.有她的唇齒。
咬掉她唇瓣之上，那鮮豔勾人的顏色。
脊背上覆了寒意，隐約有冷汗涔涔，自少女脖頸後往下滑。
裴俞章目光定定，右手食指按壓上她的唇珠。
雙唇覆上一道燙意，戚師師瑟瑟，道：“許是晚飯後，便忘補口脂了。”
“哦，”語調仍輕輕上揚，男人眯眸，“是麽？”
“……是。”
裴俞章灼烈的目光落于那唇瓣上，她體弱，又畏寒，如今這窗牖開着，暖爐內炭火燃燼，讓她這雙唇更是失了血色。
裴俞章的身形傾壓下來。
他手指在戚師師唇上摩挲，片刻，似是嘆息：“真是粗心。”
男人聲息拂面，帶了幾分草藥香。
戚師師後背繃直，緊張思索着，也不知姜朔在她唇上有沒有落下咬痕。
她與姜朔之事，不能被裴俞章知曉。
不知是不是冷風吹得，身前少女一張小臉素白。裴俞章伸出滿帶着占有欲的手掌，撫摸向她的面頰。說也奇怪，他的目光泛冷，手上動作卻又帶了幾分溫和。
對方撫摸着她，如同撫摸着一只寵物，一只乖順的、聽話的寵物。
“師師。”
雙臂張開，男人忽然又伸出手，将她摟住。
撲面的草藥香氣愈濃，甚至尚有些嗆人，戚師師不大能禁得住，癢意堵在喉嚨裏，讓她咳嗽了聲。
裴俞章抱着她。
“師師，你不知曉這些天我有多想你。我好怕好怕，好怕自己死，更怕這輩子再也沒法兒見你。在靳州養傷的這些天，我無一不是在思念你。師師，你在京都，能感受到我的思念嗎？”
對方将她勒得極緊。
身子勒得緊，脖子也勒得極緊。
說到這兒，對方的聲音壓低了些，他自嘲一笑：
“也是，你都以為我死了……”
戚師師有些難呼吸，只好用雙手覆上對方後背，扳了扳對方肩頭。
朗月清風，天光勝雪。她聽見身前之人笑着道：
“師師，沒關系。我回來娶你了。”
……
裴俞章要娶她，自是沒有人敢反對的。
包括她的父親，戚子廷。
父親特意将她一人叫至清風堂，屏退周遭侍人，緊掩住門窗。
暖爐霧氣緩緩，父親聲音亦慢，他一口一句，全是讓她斬斷與那奴人的情緣，重新嫁與裴俞章。
“師師，聽為父一句勸，那姓姜的孩子待你雖好，卻終究與你不是正緣。更何況，你與裴世子青梅竹馬，從幼時起，你便喜歡俞章，難道不是麽？”
她一顆芳心，難道不是在幼年便暗許于裴郎？
從戚師師記事起，所有人便與她說，大姑娘與裴公子天生一對，大姑娘日後定是要嫁入裴家，嫁給裴郎。
所有人都同她講，你喜歡裴郎，你應該喜歡裴郎。
仿若她生來，便是要做裴俞章的妻。
父親聲音絮絮，一雙眼看着她，滿是苦口婆心。
風卷過帷簾，暖爐內的炭火熄了又燃。
她與裴俞章的婚事，準備得聲勢浩大。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
與此同時，裴俞章還向她遞了聘書與禮書。
至于迎書，自然是新婚當日，由她的新郎官親手交于她。
三書六禮，裴俞章一項也不曾落下。
有婢子歡喜地服侍她試嫁衣，菱鏡清澈，倒映出少女一張嬌俏而豔麗的臉。
以及她身上那件，大紅色的鴛鴦交頸嫁衣。
服侍她的婢子喜不自勝。
“大姑娘，還是裴世子待您好。适才前院有人來說，世子爺又往戚家送了好些東西呢。待試玩嫁衣，奴婢帶您去前院看看，一箱接一箱的金銀珠寶，當真是琳琅滿目，襯得整個院子都敞亮起來了！”
婢女滿臉興奮。
戚師師興致缺缺。
她随意将頭上那根金釵拔下，擱至妝奁上，回頭看了眼院內。
“朔奴呢？”
“姜……姜朔他……”
婢女忽然支支吾吾。
這副模樣，讓戚師師心下緊張，聲音也不禁加重了些。
“他人怎麽了？”
“大姑娘，您忘了嗎？”
“姜朔他早已被帶往清風堂，被老爺關起來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猶如一聲驚雷，劈得戚師師面上一白。
她想起來了。
裴俞章前來戚府的第一個晚上，父親便派人來瑤雪閣，将朔奴“請”了過去。
從那日之後，姜朔就被關在了清風堂，他不準離開那庭院半步，父親也不準戚師師來見他。
所有人都想斬斷她與姜朔的關系。
所有人都想讓她忘記朔奴。
屏窗下，飄過一縷刺骨的寒風，與婢子絮絮的私語聲。
“你路過清風庭了麽，那個奴人又被押去取血了。裴世子一連來了好幾趟，那奴人也接連着被取了好幾次的血。我方才去看了一眼，啧啧啧，那些人下手可是真狠啊……”
“可不嘛。如今外頭有些他與咱們大姑娘的風言風語，老爺若下手再不狠些，惹來裴世子誤會，那可怎麽辦才好。”
“唉，不過他也可憐。前天大小姐去清風閣那麽一鬧，老爺派人将他盯得愈發緊了。也牽連着咱們大小姐不準走出瑤雪閣，真是可憐吶可憐……”
“有甚可憐的，一個賤奴才，還想攀上大小姐這根高枝，真是癡心妄想。”
……
北風撲撲而過，支摘窗發出刺耳聲響。
戚師師回過神，将窗牖開小了些。
她想起前日。
聽聞姜朔有難，她想也不想，徑直向清風堂跑去。
穿過甬道，方邁過庭院大門，少女一眼便看見。一片蕭瑟的庭院之內，那被幾名壯漢緊緊押住的少年。他狼狽地趴在地上，長長的銀錐刺入他的身體，取出汩汩的、新鮮的血液。
北風送來血腥氣，戚師師幾欲作嘔。
少年拖着疲憊的身體反抗，方支起上半身，又被人重重地摁了下去。
有人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唾罵出聲。
污言穢語，拳打腳踢。
戚師師終于忍不住，沖上前——
便也是這一次，惹得父親大怒，直接将姜朔圈禁。同樣的，也将戚師師關在瑤雪閣。
等待她與裴俞章完婚。
在父親眼裏，被圈禁起來的那個奴人，徹底成了裴世子取之不盡的藥引。他每日的任務，便是取血與等死。
……
戚師師知曉姜朔在思念她。
昨夜，她也曾夢到過姜朔。夢到自己與裴俞章大婚，而姜朔則被父親賜死。被賜死的前一夜，少年哭着質問她。
“大小姐，大小姐……您為何要這般，您不是說好，要與我成婚麽？大小姐，朔奴不想離開您，朔奴不想死……”
伴着凄慘的哭嚎聲，戚師師自睡夢中驚醒。
長夜如漏，她後背一身冷汗。
……
正出神間，窗外忽然響起“嘭”地一聲。
煙火絢爛，盛放于夜空之中。
繼而又有婢子歡喜傳報：“大姑娘，裴世子來瑤雪閣看您啦！他道要帶着您上街，趁着這上元佳節，帶您去看看京都盛京。如今那馬車已停在府邸門口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與世子一同上街游玩。”
也唯有遇見裴俞章，父親才不會阻攔她走出瑤雪閣。
不容任何拒絕地，婢子為她好一番梳妝打扮。
走出瑤雪閣，裴俞章已在馬車旁等她。他今日仍是一身矜貴的紫色，氅衣披身，肩上落滿了月影。
看見迎面而來的少女，男人眼眸一亮。
“師師。”
他伸出手，“來，我扶你坐上馬車。”
他們今日要去的是臨華街。
今日是上元節，臨華街不光熙熙攘攘，靠東的位置更是有一條護城河。今日臨華河上，将會有不少人放河燈，于大大小小的河燈上寫下自己的心願，置入河中任其漂流，以向河神祈福。
裴俞章屏退左右侍人，與她單獨逛街，提着剛為她買的兔子燈，耐心走在街道上。
與尋常有情人一樣，對方帶着她，欲去臨華河邊放河燈。
裴俞章為她買了只最精致的河燈。
臨華河邊，晚風飄蕩，夜色潮濕旖旎。
浸了水的夜風吹刮過少女臉頰，也帶起她鬓角邊，那一縷飄散的碎發。
“師師。”
看見她在發愣，裴俞章走上前，來到她身側。
“你怎麽了？”
濕潤的夜風亦吹帶起男子烏發，他垂下眼，目光溫和地凝于她身上，道：“近日怎麽總是心不在焉，可是有什麽心事？”
夜霧湧動，倒映在少女清澈的杏眸中。
她抿抿唇，緊攥着手中河燈，搖頭。
這些日子，她一直神思恍惚，心神不寧。
但其中緣由……
她卻是萬萬不敢與裴俞章言明。
明月躍出雲層，湖面上波光粼粼。
男人低下頭，握住她的手。
一雙溫柔的桃花眼，此刻溢滿微光，更為他添了幾分深情。
裴俞章含情脈脈：“在想什麽，師師。我們馬上要成婚了，今日又是上元節，開心些。”
“我帶你去臨華河邊。”
少女聞聲點頭。
河燈上寫滿了心願，戚師師虔誠彎身，将河燈推入護城河。
直起身，裴俞章又重新攥緊她的手。
他掌心微燙，覆在少女手背上，輕輕摩挲。
戚師師提着他為自己買的兔子燈，于轉角處，忽然撞上一人。
同樣的狐毛大氅，披在少女身上，對方衣裙豔麗，眉目飛揚。
看見他們二人，戚情先是一怔，轉瞬循着禮數，朝她與裴俞章袅袅一禮。
“裴世子，大姐。”
極厚的氅衣，包裹住她窈窕的身段，戚情面帶濃妝，此刻一雙眼正是妖豔而勾人。
裴俞章神色淡淡，自她身上掠過。
戚師師平日裏與這個繼妹關系不大好，自然也無心與她客套。
僅是簡單地點了點頭，戚師師便與她擦肩而過。
只是——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看着，與這個繼妹擦肩的一瞬。
戚情看着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唇角的笑竟有些高深莫測。
……
但她懶得去深究，也懶得去與戚情斡旋。
準确來說，戚師師此時身心俱疲，亦懶得去與她的未婚夫君，裴俞章斡旋。
回到戚府，已夜色深深。
裴俞章送她下馬車，臨別時，甚至在她額頭上溫柔地落下一吻。
“回去好好準備，我的小娘子。”
男人唇角帶笑，朝她眨眼。
戚師師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只好也抿唇笑了笑，同他道：“那我先回去了。”
今夜是上元夜，戚老爺為府中許多侍人放了短假，允準他們今夜前去臨華河，免了今夜這宵禁。
前院又有家宴，此刻鑼鼓喧天。故而當戚師師回到瑤雪閣時，入目的卻是寂靜一片。
但好在她性子喜清靜，不喜歡太聒噪熱鬧。
看着安靜的庭院，戚師師心中竟覺得舒适，深吸了一口氣，她緩步邁過垂花門。
月明星稀，今夜的天空格外悠遠漂亮。
她未喚佩娘，亦未喚茯香，兀自一人穿過庭院，回到寝閣。
“吱呀”一聲推門響。
她剛要褪下氅衣，一只手忽然自身後伸出，竟将她徑直抱住！
戚師師大驚失色，下意識出聲喚人，似乎覺察到這一點，對方眼疾手快，另一只手立馬捂住她的口鼻。
誰？
是誰？
夜色森森，寒風亦森森。
她身上仍殘存着裴俞章身上的暖香，卻無法抵禦這涼風侵襲，涔涔寒意攀上她的後背。
對方将她口鼻捂住，攥住她腰身的手亦極緊。
他是誰？他要做甚？這戚府中怎麽還混進了賊人？！
他的目标俨然是她，自她走進瑤雪閣的那一刻起，那雙眼便已在暗中緊盯着她。
那他的目的呢，是什麽？是財是色，或是……
她的命。
脊背隐約滲出冷汗，戚師師雙腿發軟，心想此情此景，她該如何脫身。
便就在此刻——
“莫怕。”
一聲清潤的男聲自身後傳來，打破了此刻的寂靜。
他道，身子緊貼着她，聲音微微疲憊，“大小姐，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