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牲
第31章 人牲
葉争流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小包, 貼身存放,裏面都是些火折子、傷藥之類的必備品。
雖然慕搖光應該不會這麽倒臺,但是政治上的風雲變化, 一向迅疾而出人意料。
倘若“抄家”抄着抄着就變成了“殺人放火”, 葉争流也不會太奇怪。
葉争流倒提輕劍,只在房裏靜候了一會兒, 便聽見門外長廊裏,有毫不遮掩的腳步聲響起。
那腳步如同催命鼓點一般,一步一停, 片刻之後,便長久地駐足在葉争流的門外, 宛如催促,也仿佛沉思。
葉争流的臉色緩緩變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 緩緩地把劍鋒插入兩扇門板間的縫隙當中。
幾乎是在同時, 大門被叩響,慕搖光帶着些許笑意的聲音清晰地透過門板傳來。
“葉姑娘,是我。”
一聽這個聲音,葉争流毫不猶豫地一劍刺了出去!
慕搖光:“……”
他飛快地閃身躲過,下一秒鐘, 大門就從裏面被拉開。
葉争流面帶微笑地沖他打了個招呼, 那柄寒光閃閃的寶劍的劍尖依舊筆直向前,還保持着和慕搖光擦肩而過的姿勢。
“冒犯了。如果是慕公子,就絕不會躲不開這一刺——我是這麽想的。”
慕搖光貌若傷心地用扇子遮了遮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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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不小心沒躲開呢?”
那就只能拿你的人頭,去叢影那邊投誠試試了。
葉争流禮節性微笑:“慕公子說笑了, 你神通廣大,怎麽可能躲不開呢。我素來是相信慕公子無所不能的。”
兩個人隔着一道門檻,互相露出心懷鬼胎的客氣笑容。一時之間,空氣中飄散着虛假的氣息,滿是成年人的塑料味道。
葉争流把慕搖光請進卧房,給他象征性地倒了杯茶意思意思。
會送到她房中的茶葉一向品質上佳,碧綠的茶湯映在甜白的杯中,清香彌遠,白霧氤氲。
茶面上漂浮着一片漏網之葉,在熱水裏緩慢地打着旋,一寸一寸地墜入杯底。
慕搖光持握茶杯,緩緩地啜飲一口。他的手指潔白修長,質感比起白瓷更加近似玉雕,一縷如煙墨發垂在桌上,當真像個不染紅塵的濁世佳公子。
茶湯入口時,慕搖光擡起眼來,對葉争流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此時情景與幾日之前互相映照,葉争流不敢喝他的茶,他卻不怕喝葉争流的。
“我有一事,幾番思忖,還是覺得該告知姑娘。”
“客氣了,慕公子你說。”
慕搖光并起手指,在自己雙眼前虛虛拂過:“樓裏有一條向外的密道,機簧隐秘,只能開啓一次,用後即毀。當極樂神女的尊像雙眼泣血時,這條密道便會打開。”
葉争流若有所悟:“是‘那一尊’?”
慕搖光含笑點頭:“是那一尊。”
葉争流歡快喝茶:“好的好的,那就謝謝慕公子了。”
她心知肚明,慕搖光擺出這個架勢,分明就是留了個鈎子,等着自己往下追問。
但她偏不問。
不但不問,還要看慕搖光能不能忍住不說。
慕搖光:“……”
慕搖光忍不住。他雙眼微阖,算是認了栽。
“葉姑娘争勝心未免太重——若我和你說,這一樁事同那匹小狼有關,姑娘也已經不問嗎?”
話音剛落,葉争流眉目不動,手中茶杯卻是一晃。登時清波皺碎,濺玉有聲。
“慕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姑娘知道,島上七日之後會挑選九十九鬥者,舉辦一場大祭的事嗎?”
葉争流剛開始有點懵逼:妲己?什麽妲己,慕搖光說話怎麽還帶一股西洋口音?
但極快地,她就反應了過來。
不是妲己,是大祭。
祭祀是一件神聖的事,本不該和鬥者這樣的階下囚扯上關系。
如果牽扯上了,那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想想看吧,如果是好事的話,為什麽會需要九十九個平時就很刺頭的鬥者,而不是九十九個訓練有素的侍衛呢。
考慮到祭祀的本質都是獻祭,真相便已經挂到葉争流的嘴邊。
“你們祭祀用人牲?”
慕搖光靜靜地看着葉争流,連胸前的折扇都停止搖擺。他目光中隐隐藏着一絲憐憫,似乎是可憐葉争流還沒有看出其間的貓膩。
“葉姑娘,從來都是人牲啊。”
葉争流眉毛一挑,心想我才上島幾個月,你和我說什麽“從來”……
等等!
葉争流:“!!!”
剎那之間,思維的石火如電閃一般,從數億萬光年般遙遠的地方擊透了葉争流的大腦。她慢慢瞪大眼睛,終于把上島以來的所有不對頭之處都串聯在了一起。
——為什麽竟然會有兩個鬥場、規則怎麽會是硬性要求一個殺死另一個、殺魂所去的鬥場何以沒有觀衆、鬥場怎麽會建在全島最高的地方?
天可憐見,原來那不是一座鬥場,而是一所祭臺!
他們不是在比鬥,他們是在獻祭。
本是奉獻給神明的祭品,又何須凡人來做觀衆?
是葉争流先入為主,以為島上開了個黑拳館,又立了一座洗腳城,多半就是個海上的自在銷金窟。
誰知道,非法組織不愧是非法組織。人家不但把吃喝嫖賭都湊齊了,而且還他媽創建了一門需要人祭的邪。教來!
要是島上再添一項飛。葉子的娛樂項目,那半本《刑法》都能被他們給觸犯完了。
此時此刻,連言語都顯得分外蒼白無力。
葉争流艱澀道:“這個小島……想必最初就是為了祭祀而建的吧。”
相比之下,角鬥觀賞和青樓接客,反而是不那麽重要的業餘項目。
怪不得鬥所的級別要高于群玉樓,因為祭祀的目的是取悅神明,聽起來就是更高大上,就是比拉攏富豪客戶更重要啊。
慕搖光緩緩嘆出一口氣來,嘴角卻輕輕上翹:“看來你是想通了。”
“所以你挑選鬥者精英小隊,實際上只是在挑選最優良的祭品?”說出這話時,葉争流只覺得自己的思路無比清晰。
慕搖光笑了笑,委婉地默認道:“于我心裏,從不曾把葉姑娘當做祭品。”
“這些日子,葉姑娘還是在群玉樓安心住下,不要亂跑了。”
慕搖光站起身來,由于剛剛把一大樁愁事砸給葉争流的緣故,他的神态裏只有一派悠閑。
像是猜透了葉争流的心思一樣,他搶在葉争流開口前的半秒說道:“殺魂是早就被敲定的人選,因為他實在是太優秀了。”
“……”
這可真是一種令人感到諷刺的優秀。
但這也能夠解釋,為何逃跑的殺魂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即使他獨自成了鬥所一霸,獄卒也不敢招惹他。
因為他是早早就被預定下的,“獻給神的人”。
慕搖光漂亮修長的的手掌,在葉争流眼前的桌子上安撫性地一按。那一刻他身上的氣息凝滞,眉眼間的神色竟然近乎溫情。
“自保為上,葉姑娘節哀吧。”
就在他的背影馬上就要跨過門檻的前一瞬,葉争流突然開口将他叫住。
“等一下。”
“你們祭祀的這個神,究竟是什麽神?”
慕搖光淡淡道:“神執掌殺戮,聖地的眼目之下,不可直呼神。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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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靜的茶室之中,香氣如絲如縷,無聲無息地彌漫了整個房間。
豔娘跪坐在案幾之前,面前放着一個掐金鎏縷的獸首香爐。在她身後不遠處,慕搖光背對着豔娘,用折扇挑起那道淡粉色的紗簾,漫不經心地教授道:
“檀香一兩、麝香一兩、龍腦半兩,還需再研一分米爾栝。”
在他落音的每個頓挫裏,豔娘規規矩矩地按照慕搖光的香方研好香末。
“樓主,我做好了。”
折扇挑起的輕紗如流水般緩緩滑落,遮住茶室內的煦光。
慕搖光沒有回頭,他淡淡道:“香味不對,你多加了一兩合歡。”
“……是的。”
香氣從清雅轉向濃郁,乳白的輕煙絲絲縷縷地拉長,在狹小的茶室內都抖動盤旋,慕搖光和豔娘仍然背向,然而劇烈的心跳聲,卻在茶室裏催生出一股獨特的氣氛。
鳳紋的銀燭臺上,搖曳的燭光似水波一般,在神女像豔麗的眉眼間上下起伏,把神女的面容映得時明時暗。
豔娘的嗓子不知何時染上一分啞意。
“樓主教我合香,教茹娘用藥,教繡娘手談,也教蘭娘畫得一手工筆。”
慕搖光打開折扇,像是怕驚動什麽一樣,這動作竟然沒發出絲毫聲響。
“不錯。”
豔娘明媚的眉眼間已經顯出半分猙獰,她喃喃道:“樓主,我從未違背過你的命令,處處都合乎你的心意,你也說過,我才是你挑中的那個人……可你為何還要寵信她們呢?”
慕搖光的折扇急促地搖動起來。
“茹娘沉穩,能醫擅藥,倚仗她在身側,我覺得心安。”
豔娘禁不住抖動了一下,像是秋日裏寒蟬的翅膀。因為這一時的失态,香灰灑上了她的衣袖。
“那,蘭娘呢?”
“蘭娘自在,善解妙語。”
“……繡娘又怎樣呢?”
“繡娘溫柔,人間少有。她們三個都是難得的姝麗,莫非我不該對她們好嗎?”
不知不覺間,青筋已經一根根地爬上豔娘牛脂一般的額頭。
她眼中不知何時浮起半抹紅潮,一字一頓地問道:“那麽,新來的葉姑娘,又妙在何處?”
“葉姑娘……”慕搖光的扇子搖得更快,他嘆息道:“葉姑娘冰雪聰明,冰清玉潔,又怎麽能不讓人喜歡呢?”
幾乎在他話音剛剛落下的瞬間,豔娘便猛地擡起頭來!
此時,屋裏的香氣已經濃到嗆人的地步。薄薄的粉色紗簾卻如同禁锢,不曾向外洩露半絲香氛。
搖曳不止的燭光重重一跳,竟然停止晃動,近乎凝固當場。
擡起頭來的豔娘,恰與半步之遠的神女像四目相對。
片刻之後,似乎被這尊她親手雕刻而成的神像所攝,她明麗的眉眼間,竟然一寸一寸地染上了與神女像如出一轍的绮麗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