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療傷
第4章 療傷
葉争流揭開了少年的衣服,大致查看了一下對方的傷情。
“狼”傷得不輕,他手臂、大腿乃至胸前都橫着深深的刀傷,其中胸前那道最為兇險,兩側皮肉已經血淋淋地向外翻卷開來,隐隐露出胸口的森森白骨。
他正發着燒,額頭熱得燙手,偏偏手腳冰涼,一摸就知道失血過多。
由于身處潮濕肮髒的牢房,傷口又沒有得到過良好的處理,這人胸口那道翻卷的刀傷不但已經散發出異味,甚至還隐隐地流膿腐敗。
他現在傷口已經感染,胸前的傷口又橫過雙肺,假如因此引發敗血症的話,這個少年大概活不過一周。
葉争流思忖了一下,從自己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油紙包裏裝着一小堆雪白的粉末,不是藥,是精鹽。
她身上也有上好的白藥,逃跑之前特意分做幾包,藏在身上各處,沒和金銀細軟一同放置。
應鸾星把意欲逃跑的她按在當場的時候,用劍鞘從她懷裏勾出了包袱,卻沒讓人搜她的身。
傷藥這種東西,在如今這種地方,有多少都不嫌多,葉争流還不至于大方到給對方使用。
但給這少年割去腐肌、用有消毒作用的鹽水沖洗傷口、再拿幹淨布料包紮一番,她還做得來。
這一套流程,葉争流早在之前照顧應鸾星時,就已經做熟了。
屋裏也有水桶和盛水的陶碗。葉争流檢查了一下,感覺水質還算幹淨。
她之所以遲遲不動手給眼前人處理傷口,是在考慮另一件事。
——這個“狼”的免疫力到底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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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應鸾星身上見識過本地人的毅力和愈合能力。
葉争流撿到應鸾星的時候,看他一身是血,還以為這人活不成了。等後來親手給應鸾星處理了傷口,又覺得他至少會瘸個一年半載。
結果還不到兩個月,應鸾星就已經活蹦亂跳。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種話,放到他身上簡直和放屁一樣,聽聽就算。
兩個月後葉争流挑着密林小道跑路,應鸾星居然也一路分枝拂柳地追趕上來。
他身影如游龍般徑直穿過葉争流灑出的一把石灰粉,由上而下,隔着劍鞘把葉争流直接戳倒在地,一串動作連貫至極,出手幹練幹脆,簡直輕松得如同游戲。
要是眼前這個少年的恢複力和應鸾星一樣變态,據葉争流保守估計,雖然自己現在不用和一群男人一起住,但等少年醒來養傷,自己也不會活過一個半月。
所以呢……其實還有一種比較妥帖的處理方法,只是葉争流猶豫着是否要用。
牢房裏現在正有一把劍,“狼”如今又昏迷不醒,任她施為。
葉争流完全可以趁此機會,在此人的手腳筋上各切一道,只需四下,就能剝奪此人的動手能力。
創口不長,所以不會致命,但卻足以讓人失去威脅到葉争流安全的資格。
假如讓此地獄卒聽見這少年手腳俱廢,多半會把人直接帶走當花肥處理。所以哪怕是為了他自己能多活幾天,這人應該也會裝出一副養傷的樣子,不會把真實傷勢往外說。
而且,為了防止此人魚死網破,葉争流也不必把他的手腳筋全部割斷,可以給他留着一丁點連接的肌腱。
人類手腕腳腕上的肌腱是相當粗壯堅韌的,只要不下死力氣,随手簡單地切上一下,很難直接把手腳筋挑斷,實施起來并無困難。
切斷大半的肌腱能讓這人忍痛保持行動,卻也能讓他因為顧忌自己的狀況,防止他的肌腱徹底崩斷,故而打消進行某些不健康的劇烈運動的念頭——比如說屠殺室友之類的。
等這人的肌腱情況好轉,那至少兩三個月都過去了。
兩個月時間,夠葉争流适應穿越的生活、夠葉争流救下一個應鸾星,當然也夠她了解此地的情況,掌握自己和這位“室友”之間的洗牌主導權。
這不算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但至少損人利己,後遺症小。
但是……
思忖之間,“狼”的兵器已經握在了葉争流手裏。細劍是由精鋼打造,劍身極窄極韌,雙鋒開得雪亮,是一把難得的利器。
這把劍殺人時利落,切割血肉時一定也相當順手。
所以……葉争流為何還不動手?
葉争流苦笑一聲,目光不自覺地掃過少年的面孔,停在他挺峻的鼻梁上。
地上昏迷不醒的這人骨相鋒利,即使如今陷在昏迷之中,雙眼緊閉,嘴角深抿,氣質裏仍舊透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危險之意。
然而細看之下,卻能看出這少年的五官尚且青澀,兩頰上甚至隐隐能見嬰兒肥的影子。
他絕不會超過十五歲,也許只有十四。
他還只是個少年人。
在這種生如浮萍的亂世之中,年紀其實不代表什麽。
葉争流見過十二歲的“丐幫頭頭”毫無顧忌地把六歲孩子打折雙腿,丢到街上乞讨;也見過只到她胸口高的女童捧着一塊沾着肉絲的人骨細細地啃。泥球一樣的稚兒們觀察着每個過路人,目光裏閃爍着不祥的食欲。
……可他們确實只是孩子。
就像是葉争流眼前的這個少年,他眉眼裏甚至還藏有稚嫩的影子,然而身上大大小小、已經愈合的疤痕至少也有上百道,還未痊愈的血痕和刀傷,亦是遍布全身。
倘若不是亂世,本不至于如此。
這些孩子們不知道他們本該過着怎樣的日子。
可葉争流知道。
她曾親眼見過,她曾親耳聽到,她知曉一個太平盛世所具備的美好模樣,所以每逢這種時刻,她才感覺到深深的諷刺與酸楚。
這點單薄的堅持、這絲幾近于無的人性、這些許從心而發的憐憫,是葉争流還能證明自己生而為人的僅有的東西。
倘若要做腦子裏只有生存的禽獸,她當初何必要救應鸾星?
倘若為了活着就能不擇手段,她又為何放着應殿主的高徒不做,還偏要千方百計地自他眼皮底下逃跑?
她殺過人的。
葉争流的女兒身被別人發現過,也有人對她打着不好的盤算,最關鍵的時刻,她果斷地動了手。
而來到鬥所這種地方,面對的事情無非就是殺與被殺,所以她也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只是……她還是不想做無意義的犧牲。
一路走來,葉争流見過的死屍數以千計。然而即使如此,人命在葉争流心中,也沒有那麽輕賤。
對一個重傷在身,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出手。
不殺死他,卻挑斷他四肢的手腳筋。
過了,這太過了。
也許性命被逼到危如累卵之際,葉争流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真的會做出這樣殘忍的舉動。可現在,少年還沒有對她造成威脅。
無論傳言裏的“狼”是如何兇狠,但至少在現在,他遍體鱗傷、昏迷不醒,沒有對葉争流造成過任何傷害,甚至還成為了她的“房卡”。
葉争流自嘲地一笑,緩緩地放下了那把銳利的細劍。
……還是先等人醒來,看看兩人之間有沒有商量的餘地吧。
葉争流把少年的衣服割成布條,三五條編成一股,試過編好的布條的堅韌程度後,才緊緊地把對方的雙手雙腳都綁了起來。
不對眼前的少年下手是她的良心,但不做防範自己找死,可不是她的愛好。
她連對方的眼睛都蒙住了,以此防備“狼”可能覺醒了卡牌。
假如少年第一時間不能憑視線找準目标,即使他有卡牌,想要隔空對葉争流下手也沒那麽容易。
葉争流調好鹽水,清潔雙手,洗濯過雪亮的劍鋒,才從自己裏衣上割下一大塊下擺,裁成寬度恰當的繃帶——逃跑時為了防止類似的情況,她特意穿了三層裏衣,現在不就派上用場了?
借着牢房裏微弱的光亮,葉争流的眼睛緊貼着少年的傷口,謹慎地割去他胸前已經紅腫流膿的腐肉。
之前拿應鸾星練過手,葉争流的動作已經鍛煉得非常輕巧。但不管她動作多麽輕盈,刀子割肉的疼痛總是實打實存在的。
特別是處理好傷口後鹽水一澆……
昏迷之中的少年嘶啞地慘叫一聲,生生被疼痛激醒。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目前的情況,劇烈地掙紮起來:“誰?!誰?!”
“狼”的聲音沙啞凄厲,表情兇悍猙獰,即使如今重傷在身,也頗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凜凜殺性。
葉争流立刻飛竄到牆角,防備着少年那張薛定谔的卡牌。
看着少年在草垛上憤怒地滾來滾去,滾去滾來,沒表現出其他殺傷性來,葉争流這才咳嗽一聲,撐出一副威嚴而毋容置疑的語氣。
“老實點,別亂動。”她簡短地命令少年,口吻裏帶着滿滿的威懾性,“我在幫你療傷。”
“……”
目不能視的少年顯然是被葉争流的語氣震懾住了。
他慢慢地安靜下來,體會着此刻自己身上那種新鮮的、有別于發炎腫脹的疼痛,繃緊的肌肉緩緩放松下來。
少年遲疑道:“你……”
葉争流觀察了他一小會兒,覺得對方的危險性已經不大,這才走回少年身邊,給他裹上繃帶:“你傷口感染了,自己不知道嗎?”
她晃了晃裝着鹽水的陶碗,補充道:“如果有烈酒效用更好。現在的話……只能希望你能扛得住了。”
“……”
少年半晌沒有作聲,他安靜地感受着葉争流替他處理傷口的動作,瘦削的身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片刻之後,似乎已經判斷出了葉争流的身份,少年嘶啞而遲疑地問道:“你是不是母、母的……母人?”
多機靈啊,為了能準确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他甚至還中途改口,把形容詞換成了名詞呢。
“……”
“母人”葉争流眼角一抽,面無表情地手起劍落,割下了對方腿上一條流膿的腐肌。
在少年吃痛,倒抽一口涼氣的背景音中,葉争流冷冷道:“沒錯,雄人,你猜對了。”
少年絲毫沒體會到葉争流的微妙心情,他認認真真地糾正葉争流的說法:“我不是雄人,我是狼。”
“……原來是狼人啊,真是失敬了。”
葉争流熟練地給少年腿上紮好繃帶,嘆了口氣:“狼人你好,你知道嗎,今晚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