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花朝節
第86章 花朝節
尤二姐身型快若海中游魚，直接對着王熙鳳穿胸而過。
王熙鳳踉跄一步，兩眼一黑，就這樣直直栽倒了下去，賈府之中處處都是風雅布置，回廊洞門都是山石樹木，她身子倒在地上，頭就這麽磕到了旁邊一顆巨大的奇石之上。
奇石托着她的半截身子，上頭磕到的地方鮮血溢出，染紅了灰色的石面。
“大奶奶！”
王熙鳳身後跟着的丫鬟來不及反應，就這麽看着她倒在那裏沒了動靜，蹲下身想要去搖，手剛掌到王熙鳳的肩膀，看着那觸目驚心的血痕，怕将她給搖得更嚴重，立馬收回了手，接着又喊了幾聲她的名字，見是真的暈了過去，起身張望——
“孫大夫！”
她看見孫悟空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之下，兩顆眼珠子一下亮了起來，無措慌張的神情一下子淡去三分，忙不疊奔過去将他請來。
就在孫悟空踱步而來的過程中，兩名鬼差已經反應過來，追着逃脫的尤二姐滿院子打轉。
“王熙鳳，你給我死！”
尤二姐繞着大樹和奇石打轉，鬼雖然能夠穿過實物，但穿行時行動滞緩，而且會遮住視線，若非實在沒有路走，鬼差們領着鬼都是走少有障礙的大道，他們轉過去，尤二姐就轉過來，他們轉過來，尤二姐就轉過去。
在她轉彎之時，還不時鬼氣外放，侵擾已經癱在大石之上的王熙鳳。
王熙鳳紅潤的面色逐漸變得淡白發青。
“她不是被打入鎮魂釘了嗎？！一鬼差震驚地朝另一個打入釘子的鬼差看去，“怎麽還能動？！”
被問的鬼差也是滿面疑惑，目光一掃，看見地上掉落的六根黑色鎮魂釘，神色一凜。
“她鬼氣太盛，将釘子給震掉了！”
“什麽？！”問話的鬼差一時之間更加震驚，“她分明不是厲鬼！怎麽會——”
另一個鬼差打斷他道：“凡間鬼氣彌漫，就這幾個月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沒有？！現在不是讨論這個的時候，趕緊把她抓住，千萬別讓她傷了王熙鳳，不然擾亂人間命數，你我就完蛋了！”
問話的鬼差當即擡手起掌，朝尤二姐胸口拍去，浩蕩的鬼氣直接将她整個身子震倒在地，她兩眼圓睜，僵硬地轉着眼珠子看着面前的鬼差，喉嚨卡着什麽聲音，卻根本發不出來，兩手攤開，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身上鬼氣漸漸遁逸。
“你把她打死了！”
另一名鬼差繞過奇石追到尤二姐身前。尤二姐周身的鬼氣再也沒了糾纏之勢，只頃刻之間，她的身影變得透明、單薄、如一張紙一樣，輕輕粘在地上，風一吹，揚塵而起，全都消散幹淨。
那一片地上只剩下一條做工精巧的冰冷的鎖鏈。
土地在腰間評道：“她灰飛煙滅了。”
人死了還會成鬼，鬼死了呢？
什麽都沒有了。
“我、我……”打尤二姐的那名鬼差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懊惱地跺了跺腳，擡頭看另一個鬼差，“現在怎麽辦？”
另一名鬼差頗為頭疼地将手按壓在腦門上。
“還能怎麽辦？走了。總歸是她先動手的，到時候跟判官述職，是為阻止她破壞人間因果，與我二人沒有什麽幹系。最大的麻煩是這個月，又少抓了一個鬼……”
兩鬼将鏈條收起，并肩走一起，絮絮叨叨地走遠了。
“孫大夫？您怎麽辦？”
丫鬟見孫悟空目光飄遠，叫了他一聲，孫悟空回過神，蹲下身伸手給王熙鳳把脈。
被鬼氣傷到的凡人會身體虛弱一陣，其他并無什麽大礙。王熙鳳看起來摔得厲害，孫悟空将她翻過來一看，索性沒傷到骨頭。剛好又提着藥箱，給她包紮一番，接着讓那丫鬟去叫了人，一塊将王熙鳳就近擡到一間空屋子休息去了。
***
尤二姐沒有救成，尤二姐死的那天，王熙鳳走路莫名栽倒下去，身子之後又虛弱了一兩個月，她本是不信鬼神之人，卻因此開始生了忌諱，從今往後再不打尤二姐住過的地方過。甚至尤二姐死後，她還專門找到道士高僧超度，風風光光給她辦了葬禮。
她燒香拜佛，還在外頭捐了不少銀子，府上觸她眉頭受罰的下人也比過去少了一大半。
意外中的意外，孫悟空沒阻止王熙鳳成功，她卻真的開始收斂了。
孫悟空轉念又想，那尤二姐想要尋死，被鬼差識破，然而出了大門遇見王熙鳳，撲過去被鬼差打死了。似乎許多事情，本不在人計劃之中，兜兜轉轉，卻又契縫了原本所期。
這玩意就是天意。
天庭也算不準天意。
天意似乎随人心境而動，又似乎從來不由人看清。人就這樣在紅塵之中跌倒爬起，茫然無措地走，沒有什麽事能在計劃之中，不走到結局，看不清因果。
***
尤二姐死在冬末，過了沒多久，就到了花朝節。
每逢此時，鴛鴦徑上仕女成群，清晨時分游野，将五色彩紙挂在花枝上，等東風驟起，斑斓一片，此曰賞紅。
折鮮花置于郊野、山腳，燃上香燭的人，便是在祭拜花神。
一大清早，大觀園中的小姐丫鬟統統開始捯饬裝點，等天能見日，包括賈寶玉在內，魚貫出了門。一直到正午過了才回來。
其實夜來長安城中會挂上燈籠，星河夜游之人不少，成群結伴的男女老少，那才是真正熱鬧。中午回來，未免太過掃興——
但有時掃一事之興，往往因為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今天是林黛玉的生日。
賈府人人準備了賀禮，一一奉上，之後便是喝酒聽戲，分不清誰主誰賓，皆盡了興，等月挂枝頭，涼風席卷之時，終于散場。
已是濃夜。
林黛玉回了屋，等紫鵑服侍她歇息睡下之後，窗戶突然便開始作響。
“啪嗒”“啪嗒”“啪嗒”——
這樣有節奏的聲音大小一致的拍打聲，不像是風吹的，倒像是有人在敲。
林黛玉從床上坐起，掀開簾子，一眼便看見窗外一個黑影，猛吓了一跳，等定了心神，卻聽那黑影在說話——
“開開窗。”
聲音不大，有些低沉，又帶着點少年的清潤。
是他。
林黛玉穿上鞋子打開窗戶，孫悟空一個翻身就進了屋，非常娴熟地點亮了她屋裏的油燈。
這幾個月他與林黛玉議事，要麽是借着把脈，要麽是等所有人睡下，約好見面。因林黛玉一個女子，夜來出現在賈府其他地方被人看見引人懷疑，更不方便出現在他房間，恰好他身上有點神通，找過來非常方便。即便有人聽見響動，也能逃得飛快。
“怎麽了？”
林黛玉聲音有一些緊張。通常她跟他見面都會提前定下時間，今日是頭一回他主動找來——
難不成是出了什麽岔子？
“哦，沒什麽大事。只是今日你生日，先前宴會之上，我不方便送禮，想來晚上給你拿來，不叫別人看見。”
孫悟空坐在桌前，一臉輕描淡寫地将手中拎着的木箱子放在桌上。
“曾經有個傻子，讓我為這些東西尋一個良主。”
生辰宴上吃飯的人不少，但操持送禮的都是賈府的當家和主子，其餘人等，甭管是大嚒嚒小丫頭，大總管小跑腿，統統不挨這事的邊兒。
林黛玉沒料到孫悟空的回答，怔了片刻。
她走到桌前坐下，伸過手，緩緩地在孫悟空的注視之下打開了箱子，裏頭是用絹布裹着的，得拿出來看。她将箱子推過來一些，拆了一層，又見一層，拆了一層，又見一層，不知道拆了多少層，終于看清楚裏面裝着的玩意。
“扇子？”
林黛玉拎起其中一把扇子打開。扇面精美，扇骨瑩潤，最重要是，特別的古。
“嗯。”孫悟空不鹹不淡地點頭，“一共十幾二十把吧——我也沒仔細數過。”
林黛玉一一清點着箱中古扇，一把把打開，越看越吃驚。
“你是哪裏得來的？這些，都是出了名的古扇。”
孫悟空奇怪道：“扇子還能出名？”
“寶物總是出名。扇子精美稀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用過扇子的主人身份。”
林黛玉将鋪在桌前的扇子一一指給孫悟空看，說這是哪位王爺用過的，那是哪位才子用過的，有的說是流落多年，有的麽只是聽說卻從未有人見過，沒想竟然真有。最後說：
“賈赦曾經看中一人收藏的扇子，後來賈雨村随意找了個罪名将那人抓了大牢，要把扇子抄給賈珍。扇子沒找到，但那人卻殺了。賈琏為此還跟賈赦大吵了一架。”
孫悟空神色微動，不做言語。
“那人收藏的扇子之中，”林黛玉拿起幾把扇子，擡起頭看孫悟空，“我聽人提及，就有你送給我的這些。”
“這扇子珍貴，但若讓賈赦知道扇子在我這裏，我卻是不能善了了。”
“聽起來你是個識貨的。也算沒辱沒了這扇子。”孫悟空站起身，“你若覺得這是個燙手山芋，丢了撕了都行。扇子無辜，因它所起禍事，卻害人不淺。”
對于石呆子來說，這扇子珍貴無比，連性命都可以舍去。但對孫悟空來說，所謂古扇其實沒有什麽價值，論古，他自個兒比這些扇子不知道古到了哪兒去。他要是将扇子胡亂給人，一是辜負石呆子所托，二麽，賈雨村能夠将石呆子抓走，其他人難道就不會嗎？一個人擁有寶物，卻沒有保護寶物的能力，只會攬禍上身罷了。
給了林黛玉，賈赦還能搜到她的住處？反而周全。
“如此寶物，我如何使得作踐？”林黛玉笑了笑，又挑起其中一把扇子，“我雖不好此道，但這把扇子，卻真是我心頭之好。”
孫悟空送完東西就想走，此時聽林黛玉提了後半句，停下腳看了那扇子一眼，發現竟然是裏頭最不古的那一把，不值錢的。
“為何？”
“我父親曾送過一柄扇子給故交之子。他說那人學富五車，儀表堂堂，是個可塑之才。我小時候，他還曾來過我家中作客，贈我一卷書。”林黛玉看着扇面，一瞬失神，“後來，聽說他家中出了事，家産賣盡，唯一祖屋還被一把大火燒了，他就這麽失蹤了。”
“這扇子，是我父親的手筆。”林黛玉看向孫悟空，“你是從哪兒得來這扇子的？”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你是從賈赦逼死的那石呆子手裏拿到的扇子？”
孫悟空簡單跟她說了石呆子贈扇給他的經過。
林黛玉聽完，道：“你可知他叫什麽名字？可是姓杜？”
孫悟空道：“不，姓柳。”
“姓柳？”
“嗯，姓柳。不知是從哪得來你那位故人的扇子。”
林黛玉點點頭，臉上一時輕松，一時又有些悵然。
***
後又過了一些時日，林黛玉和孫悟空再相見，告訴他想将這扇子悉數賣掉。
“賈赦欠了孫紹祖五千兩銀子，想将迎春嫁過去抵債。那人好色好賭，是出了名的不軌之徒。‘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①’。《中山狼傳》寫忘恩負義之輩，孫家借着榮寧二府之勢發家，如今饒富，孫紹祖又有了官職，胡作非為不知收斂。嫁給孫紹祖，恐怕就是一切的開始。”
這幾個月，林黛玉在屋中研究太虛幻境中每人命數判詞，孫悟空就替她出門借着術法打探這“十二金釵”的動向。
“你想将扇子賣了抵債？”
林黛玉點點頭：“時間不多了。”
“這些扇子恐怕不夠五千兩。”
“加上我帶來的銀子。夠了。”
孫悟空遲疑道：“你若沒了銀子，在賈府今後，處境如何能好？”
賈府辦個什麽事都要給丫鬟婆子打賞。林黛玉如今沒了林如海的庇護，本就舉步維艱，再沒了銀子，焉能有幾個丫鬟聽她的話？
“我本來也沒有什麽以後。”林黛玉笑了笑，拾起胸前挂着的玉，“将玉你給了你，我就該……該……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孫悟空沒再說話。
他這幾個月跟林黛玉一塊謀劃共事，關系近了不少。但誰也沒有開口提過玉的事。
一切的緣起，說難聽點，就是你抵我命，我給你辦事。
似乎意識到氣氛沉寂，林黛玉輕咳了兩聲。
“我身在賈府不方便出面，勞你為這些扇子尋個買主。”
她将裝着扇子的木盒交給孫悟空。
孫悟空拿着木盒皺眉。
“石呆子的事鬧出了一些風波，他愛扇出名，這些扇子恐怕也給別人看過。能出得起這價，又好此道的，長安城中數來不知道有幾個。賈赦要過這扇子，賈雨村抄過他的家。扇子，不太好出。”
“可……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再去籌銀子了。”
孫悟空将盒子推了回去：“我恐怕還有一個人能借。”
作者有話說：
①《紅樓夢》賈迎春判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