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慈悲佛
第77章 慈悲佛
孫悟空很震驚，他本意是想忽悠六耳猕猴一陣，讓他多猜幾個名字拖延時間，但金蟬子三個字一出，他竟瞬間懵然至失語了。
小虞說金蟬子跟她相識，六耳猕猴也一下說出金蟬子的名字，難道，小虞口中的金蟬子，真的就是唐僧？
孫悟空還沒說話，小虞直接從地上踉踉跄跄彈了起來：“什麽？！”
小虞跟他相處多日，知道他一開始對此間內情一無所知。孫悟空害怕小虞将他拆穿，趕緊又道：“六耳猕猴，你為何自甘堕落？”
他講這話時，聲音悲憫，氣息沉緩，語氣跟方才完全不同。孫悟空在唐僧身邊多年，要裝唐僧說話做事，簡直易如反掌。
巧合的是，這樣子唬其他人，恐怕還要叫人心中懷疑試探兩句，而六耳猕猴，恰恰也跟過唐僧，甚至較孫悟空而言，他為了融入其中，更加留意西行路上所有人的行止，只這一句話，就叫他立馬做實了孫悟空的身份。
“真的是你。”六耳猕猴踉跄後退兩步，“師父？”
六耳猕猴幹過不少壞事，但很神奇的是，他向佛之心西行路上的師徒之中，只屈居唐僧之後。他想要成佛，也說不清楚全是為了當佛的榮耀，還是真的向往西方世界。
比如剛才，分明殺的是該下地府的鬼，他卻偏偏說要送人上西天。
六耳猕猴死後，唐僧常用此事揶揄其餘四個徒弟，說六耳猕猴比他們稱職不知哪兒去，要是他來取經，指不定還快上一倍。豬八戒嗤之以鼻，說要不是送唐僧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麻煩和尚，他一個人能快上十倍。唐僧先前只是害怕這四個徒弟撂挑子不幹，聽完這話，開始嚴重懷疑哪天這些徒弟會聯合起來送他“直升西天”，再也沒提過此事。
平心而論，六耳猕猴确實是個稱職的徒弟。他為唐僧鞍前馬後，到佛前被拆穿，也曾跪地痛哭，祈求佛令他陪唐僧取經贖罪。當然，如來是萬萬不可能同意的。
但孫悟空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還念念不忘，對着唐僧叫師父。
孫悟空斟酌一番，搖了搖頭，語氣失望而悲痛：“我不是你師父。”
這種時候，話不能說多，但一定要讓人有腦補的空間。
六耳猕猴不知道腦補了什麽，後退兩步，肩膀卸力。不知為何，他兩個眼睛已經成兩個窟窿洞，孫悟空卻莫名覺得，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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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有什麽好？你和如來為什麽都向着他？！”六耳猕猴聲音嘶啞，唇齒快要咬破，“你來人間做什麽？你不是跟着如來一起閉關了嗎？！”
孫悟空心頭一跳。
差點忘了這茬，唐僧如今在閉關，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人間。
孫悟空一時想不起合适的理由，沉默着沒有說話，默默又估計現在離一炷香還有多久時間。
六耳猕猴卻又開口了，聲音冷靜而了然。
“我知道了，你是來看她的。”
他擡手指向小虞，小虞看了看六耳猕猴，又看了看孫悟空，張了張嘴像要說什麽，孫悟空害怕她在這時候抓着他對峙，趕緊将她打斷，否認道：“你誤會了。”
“誤會？”六耳猕猴一聲冷笑，“師父，你以為我不懂你？”
六耳猕猴滿臉都是嘲諷顏色：“你想說自己早就忘斷紅塵，四大皆空嗎？”
孫悟空不知道怎麽回答，故作高深地喊了一聲佛號。
“你要真如你口上所說，當初就不會跟我做這個交易。”
唐僧跟六耳猕猴做過交易？
孫悟空面露驚訝，幸好六耳猕猴如今已經瞎了眼睛，看不出什麽。他定了定神，開口道：“你……”
“孫悟空知道是你救的我嗎？唐僧。”
六耳猕猴笑得瘋癫。
“你們師徒四人，各有各的心思，還非要湊做一堆去取什麽真經。那猴子不想成佛，那只豬想回天庭，沙悟淨滿手殺孽，至于小白龍，他懂什麽佛？！唐僧，你分明已經認出來孫悟空，你騙了他！他被你蒙在鼓裏這麽多年，你真的是佛嗎？！”
“西天容不下我，為什麽能容下那猴子，為什麽能容下你？！”
“你六根不淨，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從你當凡人那一世開始，你成佛堕佛，你西天取經，你敢說，你忘了她嗎？女兒國國王是個傻子，勾引你的女妖精也是傻子，只有我看出來了，師父，我看出來了！你心中有別人！豬八戒心裏裝着嫦娥，每天晚上都在那看月亮，你心裏裝着她，你永遠在看長安。”
“哈哈哈哈哈，如來竟然被你騙過！孫悟空騙不過如來，你卻騙過了如來！你生在西天，你比所有人都懂佛，你背棄了佛！他們都以為你向往西天，其實所有人中，你才是最想回頭的那個。回頭，就是長安。”
六耳猕猴笑着，臉上卻比哭還難看，他盯着以為是唐僧的孫悟空，一字一頓：“唐僧，你是來找她的，對不對？”
孫悟空沒有說話。他腦子裏回蕩着六耳猕猴剛才說的那句話——
“唐僧，你分明已經認出來孫悟空，你騙了他。”
唐僧什麽時候需要認出他？自然是當年他和六耳猕猴，一真一假，從觀音鬧到地藏王菩薩，又從地藏王菩薩那鬧到佛祖座前。
唐僧真的認出了他嗎？
他認出了他，為什麽不說出來？是因為……他想趕走他嗎？
是了，誰想要一個自作主張的徒弟？西天路上有多少次，他差一點被唐僧趕走？
六耳猕猴說是唐僧救了他……
六耳猕猴對着他第一句，喊的師父，他先前以為只是六耳猕猴一廂情願，以為他只是對當年不能成佛之事耿耿于懷，可這其中，有沒有可能，是唐僧真的曾認可他，想要他當自己的徒弟呢？
“你……真的是金蟬子嗎？”小虞面露疑惑。她記得小黃分明一直懷疑她口中所說的金蟬子，還叫她畫像給他看，他怎麽可能會是他？可這妖怪說的種種，又不像是作假。
孫悟空懵然一片，他自動忽略了小虞的問題，甚至忘記了命懸一線。他上前兩步，追着六耳猕猴刺激道：
“你在這裏胡說什麽？你瘋了！六耳猕猴。”
六耳猕猴一聽“瘋”這個字眼，果真上當，憤怒地上前抓住孫悟空的領子，口中念念不停。
“我瘋了？！究竟是誰瘋了？”
“唐僧，你分明最看重我，卻不敢跟佛提将我留下，你分明想要見她，卻口口聲聲說你對凡間沒有一點留戀，勸她去投胎。論瘋，你才是最瘋的那個。你活的不累嗎？你想要的離你而去，你不想要的日日相伴。你每天就這樣折磨自己，催眠自己，日複一日，你當的勞什子佛！你勸人清淨，你清淨嗎？你放下了嗎？”
“你分明知道，她要是去投胎，從此之後再也不會記得你。你救我，讓我在凡間守着她，我信守承諾，我尊你為師，可你呢？你看着我當這個妖怪，看着我被孫悟空打瞎了眼睛，成了這樣一個人厭鬼憎的怪物，你為什麽不替我去求如來，為什麽不肯替我去求一雙眼睛？我就這麽見不得人嗎，唐僧？！”
孫悟空怔在原地。
“我沒瘋。是你瘋了。唐僧。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道貌岸然的騙子。你最愛的人，是個在凡間見不光的厲鬼，你真正認可的徒弟，是個人人喊打的妖怪。你是西天尊貴的佛。你把這些都藏起來，你當我們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唐僧，你騙得了如來，你騙得了西天，你騙得了凡間你成千上萬的信徒，可你騙得過自己嗎？你連孫悟空都不如！”
“他敢大鬧天宮，他敢去地府勾掉花果山所有生靈的生死簿，他敢臨到封佛大典，跟如來親口說不願做佛。你呢？你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你一路上披着的袈裟，就像一塊遮羞的布，你讨厭孫悟空，他能那樣暢快地做自己，他敢黑白分明掌生殺大權，你不敢。你連恨他都不敢光明正大。”
“你說你是佛，我問你，你跟我有什麽不同？”
孫悟空脊梁驀然生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寒意，一點點，一寸寸，不留絲毫空餘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開口，聲音沙啞至極：“你瘋了……六耳猕猴，你瘋了。”
“唐僧，呵呵，”六耳猕猴低頭直笑，“你還是一如從前。你且騙自己吧。你若不是為了消心中魔障，何至于西天取經回來，整日整日的閉關？”
“你明明知道那些強盜該殺，你明明知道有些凡人根本不值得救，可你還要去攔孫悟空。你守着你的戒律清規，你的無上慈悲，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唐僧，你做佛一點也不自在，你讨厭西天。你跟我是一樣的。孫悟空，就是你的反面，你看着他，肆意妄為，他能做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他粉身碎骨，他跌落塵埃，可佛祖還願意救他。”
“可你呢？你不過是在聽經時打了瞌睡，就被逐下凡間。”
“你甚至不敢解釋。”
六耳猕猴轉過臉，對着小虞，小虞被他的窟窿眼一看，吓得後退兩步。
“你跑什麽？你日日夜夜想見的人就在眼前，你認不出來嗎？你在皇宮之中，不就是為了等他嗎？你生前生後長跪佛前，你為他哭瞎了眼，他從西天跑來人間，瞞着如來插手人間因果。叛軍攻入長安，你被宮裏的侍衛帶走，你奔波流離，你等着河山收複，等着你父兄接你回家。你什麽都沒等到。他們比你死得更早。你生于富貴，長于宮闱，卻死得不幹不淨，不清不白，窮困至極，貧賤污穢。”
“他那時在哪？靈鹫山栖鹫臺，極樂世界沐浴佛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虞捂住耳朵搖頭，兩行黑氣化作的眼淚滾滾從眼眶落下。
“你想起了嗎？他沒有救你。他丢下了你，如同丢下我一樣。”
“別說了……你別說了……”
“你成了鬼，你還要供佛。你從不知道多少裏之外，飄回長安，飄到他坐化的那座佛寺。佛音入耳，你痛不欲生，你還要供佛。你錯了，佛從來不度妖鬼，佛不度你，你将要灰飛煙滅時，他從西天來了。他打碎了自己的佛像，他救了你。你以為是佛救了你。佛不會救你。他背離了佛，才會救你。”
“他……他背離了佛……”
小虞兩眼沒有焦距地低聲喃喃，像在沉溺在某種回憶之中。
“他在佛前聽經，魂魄出竅到人間，他忘記了如來的教誨，忘記了西天的規矩。他救了你，可他自己呢？他被罰下人間，他被佛祖抛棄。他虔誠供佛千百年，只一朝踏錯，佛就抛棄了他。”
“是我害他……做不了佛……”小虞痛苦地從喉間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
“陳無虞，你以為你為什麽能安然無恙待在人間數百年？你以為地府鬼差眼睛都是瞎的嗎？是他在藏你！你聽他口口聲聲說讓你去投胎，他在你身上藏了一截佛骨，鬼差根本抓不到你。他救了我，條件是讓我在凡間護你周全，我與你，都是他藏在人間見不得人的負塗之穢。”
孫悟空讷讷不語。
“你……你說他在我身上留了佛骨？”小虞茫然問。
“不然呢？”六耳猕猴冷聲一笑，“你在佛寺之中，早就被佛光耗得生機将盡。即便砸了佛像，你也活不過多少時日。他割了自己的一節佛骨，才免你灰飛煙滅！陳無虞，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六道不收，地府不察，都是因他一己私心。”
“他放不下你，卻不肯救你。他就是這樣自私的慈悲，他非要當佛，他非要留在西天，你在人間等不到他，他卻能知道這一截佛骨身在何處，是安是危。他知道你，卻不見你，他不願放手，你就像他買回來的一個玩意，初看時愛不釋手，等日子久了，落了灰，漸漸就不願意拿起。他卻舍不得給了別人。”
作者有話說：
抽風小劇場之唐僧受害者聯盟線下見面會現場。
小虞：吵什麽吵，就這麽一點事。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歡聚在這裏，是為我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唐僧，慶祝他的生日。今天，我要敬唐僧，感謝他，分享了我的悲慘人生。我也發自內心地祝願他，從此以後，和我的人生一樣，開始發爛發臭！”
六耳猕猴：幹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