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從龍臣
第67章 從龍臣
孫悟空依照上次說過的藍本，繼續胡謅一番。說什麽他本是在山間的野猴，流落賈府，得了清淨道長點化，在仙山修煉出了靈智，想起了之前在賈府見到的通靈寶玉，疑似女娲補天的石頭，于是回到賈府，一開始化作猴身，處處受制，于是又化成人形，到了賈府偷玉。
林黛玉道：“你是說，這玉是流落到人間的女娲石？”
孫悟空道：“不錯。”
其實他本不用說這麽詳細，只是女娲石，一聽就是個正經的來頭，妖怪一詞本身就帶着一種偏見，好像他們沒心沒肺，沒有人味。而仙呢，往往出塵絕逸，從來是在救人而非害人。
林黛玉聽完，倒也沒再說什麽，繼續等他下文。孫悟空想了想，又道：“上次你見到那能動的葫蘆是我的法寶，是個活物，至于我……受清淨道長點撥，身上學了些微末的術法。”
林黛玉沒說話，只繼續看他。孫悟空站起身，伸手在空中一抓，遠處一個花瓶就被吸到了手中。他伸手放開，花瓶又回歸原位。
孫悟空道：“上天入地，雖然不逮，日行兩百裏倒是沒什麽問題。”
林黛玉低下頭，似乎在思量着什麽，孫悟空接着問：“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林黛玉道：“你今日可見過北靜王？”
孫悟空皺眉道：“北靜王？”
林黛玉道：“不錯。”
孫悟空道：“今天我被召去給賈寶玉看病，路上遙遙瞥見一眼，似乎在跟你對弈？”
林黛玉點點頭：“是寶玉跟他說我棋藝高超，他來府上，順便将我也叫去，說要跟我讨教。”頓了頓，“之前，他曾送過賈寶玉一只手串，叫鹡鸰香念珠，乃禦賜之物。”
孫悟空道：“禦賜？皇帝送的？”
林黛玉道：“不錯，賈寶玉轉送給我，我沒有收下。”她眯了眯眼，似在回憶，“先前秦氏出殡，北靜王為她特設路祭，他以王爺身份參加，有違禮制，深究起來，實是對皇上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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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道：“你是說……”
林黛玉将頭轉向孫悟空，道：“禦賜之物，怎能随手送人。他處處對賈府高看，好像是念往日情面親昵，實際是将賈府推到風口浪尖。我想他沒那麽簡單。”
人間皇宮，處處都是規矩。一個身在宮中，從小浸潤禮儀尊卑的人，怎麽會屢次做出這種叫旁人都能看出來的“無心之失”呢？
林黛玉道：“賈府如今榮光，外頭都說是祖上功績，但這種東西，從來人走茶涼，大家面子上講派頭，往上數個一二三，實際還要試探朝中有人沒人，跟哪個現任的大官有淵源聯系。賈元春——她是王夫人所生的嫡長女，你來賈府這麽久，應當也有聽說。”
林黛玉語氣一頓，“上次元妃歸寧，你不在賈府，恐怕沒見到。不過，你應當知道這大觀園能建成，有她八成功勞。連賈府的親眷都如此要将她讨好，更何況其他？她方才是榮寧二府真正的靠山。”
林黛玉說賈元春是靠山，那賈家樹倒猢狲散，莫非跟她有關？
孫悟空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問道：“她……也在十二金釵之列？”
林黛玉點了點頭：“十二金釵，她亦在內。而且，我疑心，她和北靜王，才是賈府這場滅頂之災的根源。”
只是看了十二首判詞，就能斷定賈府滅頂之災……這詞曲畫必然是警幻精心設計，想要賈寶玉迷途知返，而其中十二個女子，也當與賈家命運息息相系。
孫悟空道：“這十二金釵，都有那些人？”
林黛玉道：“秦氏，寶釵，這兩位已經殁了。我，賈元春，賈探春，賈迎春，賈惜春，史湘雲，妙玉，王熙鳳、巧姐、李纨。”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掌家人，巧姐是她親生女兒，賈元春，賈探春，賈迎春，賈喜春都是榮寧二府的小姐……凡間女子，出嫁前依靠父兄，出嫁後依靠丈夫，家族風光，也能借享榮華，家族一旦敗落，身邊無人能靠，自然命運飄零。
倒着來看，若是家族女子各個下場凄慘，便知這個家族已經到末路之盡。
林黛玉看孫悟空神色變幻，知道他已經想到其中關節，接着又道：“北靜王送賈寶玉回來——你去看過，他傷得可重？”
孫悟空搖了搖頭：“皮外傷，恐怕神志受驚還重些。”
林黛玉道：“北靜王将他送回來，說是擔心他傷勢，順勢在府上多住兩天。他救了賈寶玉的命，跟賈家關系又近一步，再住上些時日，外頭的人便都能傳遍他跟賈寶玉的這場奇遇，二人間的親近。”
孫悟空想了想，道：“他刻意要把自己跟賈家聯系在一起？”
林黛玉點點頭：“不錯。北靜王是何種人物？他身在朝堂，見過的公子王孫數不勝數，要論才學，想讨他一封薦書，各省府上門來的學生也怕踏破了門檻。他竟然對着賈寶玉贊不絕口……”
很顯然，只要在賈府待過一段時間，都能知道賈寶玉是個錦繡包的繡花枕頭。單就皮相，大概還能迷惑一些養在深閨大門不出的小姐丫頭。拎出去看，多少有些拿不出手，這也是賈政一直對賈寶玉诟病所在。
孫悟空道：“他想拉攏賈寶玉？”
林黛玉道：“賈寶玉無心致仕，能幫他什麽？只有賈寶玉的身份。他在整個賈府，平輩之中地位最尊，上面說得上話的長輩，也統統偏心他一個。責罵，其實也無非是寄希望他太多。北靜王跟他走近，是為了讨賈家主事人的好。”
往往要讨好人，誇父母不如誇兒子孫子，送禮送下不送上，一個王爺，放下身價處處示好……
另一頭，卻對着皇帝威嚴視而不見，刻意僭越……
孫悟空倒吸一口冷氣：“他想謀反？”
林黛玉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第二個理由——能讓賈家這麽大個家族，這麽短時間內，由盛轉衰。”
孫悟空道：“你覺得賈府是因為惹上了造反的罪名才遭受滅頂之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天下所有官，說起來各有職責，論功論過，條條框框多不勝數，實際上都給皇帝一人當官，皇帝喜歡，你就是壞事做盡，一樣如日中天，皇帝不喜歡，管你才學多高品性多正，砍頭下獄都是一夜之間。賈家的風光，數起來就是賈源賈演兩位先祖，跟随先帝身邊打仗，立過功勞受了賞識。賈元春一介女流，朝堂之中沒有正經的官銜，卻是賈府榮光之盛。
所謂的榮光，就是挨皇帝的遠近。
賈府盤桓幾代，旁支遍布京城甚至外省，往往越是大家族，越是氣數綿延，一族有災，另一族手中有餘力，相濟便能度過難關。再則，賈家跟其他三大家族都有聯姻，一夕之間，所有人都縮手不救，極有可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沒人敢跟造反扯上幹系，造反之于皇帝，就好像逆鱗之于敖應，即便已經化作人身，即便根本沒觸及根本，只要有這個威脅存在，就讓人如鲠在喉，非要殺光燒盡才算完。
林黛玉道：“那日元妃歸寧省親，曾将賈寶玉叫過去，塞給他一張字條。”
孫悟空趕緊道：“什麽字條？”
林黛玉道：“一首藏頭詩，賈寶玉拿來給我看了，謎底是五個字——北靜王有異。賈寶玉将字條燒了，他沒想到那處，只是也對北靜王存了心眼，上回北靜王問他通靈寶玉，他裝傻，沒有将玉交出去。”
林黛玉眸光閃爍，“‘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此句出自詩經《常棣》一篇，鹡鸰鳥本指兄弟之誼，皇上贈北靜王鹡鸰香念珠，北靜王卻初次見面，就轉送給了賈寶玉。賈寶玉這個呆子，正經書不讀，還當北靜王真是看中他人物風流，一點也沒多想。還敢拿來送我。”
皇帝拿北靜王當兄弟送給他的東西，他轉手送給了一個還不相識的膏粱纨绔，豈非也是将他當作了皇親？叫人細想去，仿佛是榮光，其實是殺機。
林黛玉道：“賈寶玉要是真将玉當作回禮交了出去，到時北靜王真做了什麽不臣之事，清算起來賈府豈能脫得了幹系？更甚至，北靜王能脫得了幹系，皇帝起了疑心，敲打的卻是賈家。”
北靜王跟皇上是兄弟，皇上跟賈家，是君是臣分得清楚明白，斬起來可不會手軟。孫悟空道：“你想讓北靜王放棄賈家？”
林黛玉點了點頭，須臾，又搖了搖頭：“北靜王得罪不得，而且……北靜王曾多次相邀賈寶玉去他家中，他廣納海內名士，說能令賈寶玉長進學問，賈政倒是對他感激不盡，只是也不是傻子，沒曾私下勸賈寶玉去過。賈寶玉當面也應了下來，然而他平生最怕學問二字，從沒去過一次。”
林黛玉說着，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唇角勾了勾。
“北靜王卻是被賈寶玉這幅乖巧模樣蒙騙了。”
平心而論，賈寶玉雖然貪玩好耍，但在長輩面前一向聽話乖巧，賈政罵他打他，他也從來蒙頭挨訓，故而這回突然離家出走，叫賈府上下都驚掉了下巴。
林黛玉道：“如今形勢看來，賈家跟北靜王，泾渭分明，沒有什麽實質的勾連，不必在這上面反應太大，惹北靜王不快，仿佛不識擡舉。”
孫悟空皺眉道：“你先前說賈家極可能是因跟北靜王的關系……”
林黛玉打斷道：“這便是我最懷疑的地方。所有人中，他方才是那個能将整個賈府連累到散光死盡地步的人，可如今賈寶玉和賈政，雖然跟他有些親近，但北靜王本就是京中炙手可熱的權貴，往來誰不對他恭敬高看？賈家這樣恭維，與其他人相比，沒什麽值得拎出來說說道的。”
林黛玉深吸了一口氣，一只手本來放在桌上，指節卻不動聲色地往內收攏。
“我思來想去，反而覺得，元妃能察覺北靜王的異樣，遞出賈寶玉字條，才是最為蹊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