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兩人一路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之前那座天橋上。
下方如龍的車流帶起噪聲和尾氣,裹着塵土的氣味,混合在秋風裏。
身旁崔浩有一句沒一句說着廢話,時訣左耳進右耳出,緩步溜達。
崔浩走到天橋中間停下了,沖着燈影繁華的城市,随口道:“你明天晚上空出來啊。”
“幹嘛?”
“哥帶你去喝點高檔酒。”
“陪林妍喝?”
崔浩轉過頭,看看時訣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他掏出一支煙,天橋上風大,他點了好幾次才把火點着,猛過一圈肺,又說:“是不是雯子又跟你說什麽了?”
時訣反問:“說什麽?”
“別聽她們的!”崔浩不耐道,“就是普通吃個飯,認識點人,沒什麽大不了的。”說着話,視線卻飄來飄去。
其實他們平日出去喝酒扯淡的次數不少,屬實家常便飯,可能這次崔浩真起了點為了女人利用兄弟的心思,就稍微有些心虛。
崔浩性格就這樣,什麽都寫在臉上。
“樂陽那公司真不錯的,叫你去就是交交人脈!”他再次強調。
時訣歪着頭看崔浩。
雖然崔浩性格很兇,一股子暴力傾向,成天罵罵咧咧,但對時訣來說,他确實是個不可替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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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往很早之前說。
時訣的父親時亞賢是一名舞蹈家,現代舞出身,他也是崔浩的舞蹈啓蒙恩師,他後來病了,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是跟老家的一個面館老板,也就是吳月祁在一起度過的。
時亞賢去世的時候,吳月祁身體情況也很差,還是崔浩從外地趕來幫忙處理了後事。後來崔浩勸說吳月祁,帶時訣來到他所在的這座城市,方便關照。他們剛來時,也是崔浩借給他們錢租房開店。後來吳月祁身體好轉,店鋪經營情況良好,加上時訣也開始賺錢,生活才慢慢走上正軌。
時訣問:“是那個模特讓你請客的?”
“什麽?”崔浩瞪眼,“跟那沒關系!”
時訣歪過頭:“你把舞社改名也是因為她?因為她想出道,你不能公開,所以改個名字紀念自己沉默的愛情?哥,沒看出來啊,你還挺文藝。”
崔浩一張老臉漲得跟什麽似的,咬緊牙,作垂死掙紮。
“你聽不明白老子說話是吧?我都說了,跟別的沒關系!就是我讓你去!咱們喝點酒,玩一玩!随便聊聊!”
時訣:“去不了,明天學校有考試,我走不開。”
拒絕得那叫一個冷酷幹脆。
崔浩知道肯定是魏芊雯私下跟他通了氣,他有火發不出,憋的眼前一陣發黑,最後只能仰頭看天。
雲彩皺巴巴的,老天爺都在陪他一起愁。
他閉上雙眸,努力平複情緒,忽然感覺到什麽,睜眼扭頭,看見一張湊近了的俊臉。
時訣:“你不會要哭了吧?”
崔浩瞬間爆炸:“你他媽——!”
他忍無可忍,扔了煙,沖過去抓住時訣的衣服。
崔浩力氣不小,但架不住時訣鐵下盤,而且真論體格,時訣要比崔浩大一圈的,整個拉高一個級別。他稍微配合着崔浩轉了半圈,靠在天橋圍欄上,抓住他的手腕。
崔浩怒道:“我最後問你一遍,跟別的沒關,就是帶你去玩玩,你到底去不去?”
“去什麽啊?”時訣淡淡道,“我對喝高檔酒沒興趣,對認識人也沒興趣,我現在是考生,哪有那麽多時間玩啊?”
崔浩猛吸一口氣,心說你從小到大哪怕有一秒鐘心思放在學業上過?要不是吳月祁盯得緊,怕是連高考都不會參加。
但他沒開這個口,知道說了也要被怼,時訣從不吃口頭上的虧,怼到最後能把人活活氣死。
崔浩這口氣足足憋了七八秒才吐出去,搞得頭暈腦脹。他煩得要死,甩開時訣,又掏出一支煙,還沒點着火,又聽到時訣緩聲道:“不過……”
崔浩擡眼瞪他,等着看他還放什麽屁。
時訣上下看看他,輕飄飄地琢磨道:“如果你真說,你愛那女人愛得死去活來,沒她不行,想幫她争取這個活動機會,需要我幫忙,那我會勉為其難考慮一下的。”
崔浩聽傻了。
你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他,他看看你。
最後,崔浩叼着煙,喃喃道:“你是不是真以為老子不會揍你?”
時訣看着崔浩準備火山噴發的模樣,忽然繃不住了,笑着說:“哎,跟你開個玩笑而已,我肯定會去的,我就等着林妍找我呢。”
“……什麽意思?”崔浩頓了頓,盯着時訣,“你他媽不會真要下海吧?”
時訣嗤了一聲,他伸過手,從崔浩衣兜裏拿走煙盒,又順走他手裏的打火機。
“我有一首歌,”他抽出一支放入口中,低下頭,攏着手點燃,“很适合她。”
“啊?”崔浩一愣,“是嗎?那你早說啊,我能替你聯系她啊。”
時訣把打火機放進煙盒,插回他的衣兜,嫌他犯蠢似的。
“那肯定不如她自己找上門賣的多啊。”
崔浩:“……哦。”
時訣又沖他擡擡頭,随口道:“別總這麽愁眉苦臉的,老得沒法看了,還怎麽騙小姑娘。”說完,他胳膊搭在欄杆上,望向遠方休息。
崔浩原本要反駁他,但見晚風吹着他的襯衫、長褲,勾勒出修長的線條,他的神色就跟平日一樣,松弛淡然。
這畫面讓他有些怔住了。
崔浩比時訣大了十三歲,一輪有餘,但他時常會覺得,時訣要比他更成熟一些,也更現實一些。
但他也很理解時訣的這種早熟。
在崔浩的記憶裏,時訣的父親時亞賢是個相當有魅力的男人,他很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小提琴家結了婚,生下時訣,但很快就離了。
在那之後,他又有過幾段感情,但都不順利。
并不是時亞賢太花心,恰恰相反,他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只是怎麽說呢……他腦子可能不太好用,又有點藝術家自帶的清高,過度看中精神追求,而不重視物質。
這種浪漫主義風格往往在愛情剛開始時非常迷人,但過了那股熱乎勁,就顯得有些天真了。
時亞賢後來生了病,負擔不起在外開銷,就帶着時訣回了老家,陪伴他們的是他在老家的朋友吳月祁。
其實時亞賢和吳月祁并沒有真正在一起過,只是時亞賢病到後期精神錯亂,對着吳月祁喊老婆,吳月祁也配合他,時訣的這聲“媽”就一直叫到了現在。
時亞賢是個優缺點都很突出的人,他才華橫溢,充滿熱忱,完全不看重錢財,是讓崔浩這個貧窮的留守兒童走上藝術道路的恩人。可他确實有些過分理想主義,又有點精神潔癖,缺乏理解他人的能力,最後心灰意冷,什麽都沒能留住。
時亞賢病了之後,崔浩時常抽空去探望,那光景讓人無限唏噓,很難想象曾經風華絕代的人物會淪落到那般地步,不少人受過他恩惠,來看望的卻寥寥無幾,身邊只有個殘疾的女人和一個瘦弱的孩子,靠着吳月祁那點微薄的積蓄度日,死的時候基本給人家都花幹淨了。
後來吳月祁帶着時訣來到這座城市,死命拼了一兩年,才慢慢緩過這口氣。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時訣自然而然養成了早熟的性格,他很少談理想,而更關注于現實的東西。他完全遺傳了父母的才華與游刃蠱惑的魅力,甚至青出于藍,但也許是看多了他爸那一段段天真無果的情感付出,他對這方面就比較淡了,人際交往主打一個無拘無束,來去自由,他很少說真心話,也不太愛回複別人的真心話,所以經常會得到諸如“冷漠薄情”,“獨善其身”的評價。
但崔浩真心覺得,有些評價有點過頭了。
時訣側過頭,問:“幹嘛這麽看着我?”
崔浩說:“真想借你的臉活幾天。”
時訣又笑了兩聲。
秋夜月明,天邊只有零散的幾顆星,忽明忽暗,照着這對兄弟一邊閑聊,一邊走下天橋。
翌日。
時訣照常上了學,晚上放學回家,簡單洗漱。
他洗澡很快。
關了水,浴巾随便擦擦,光着腳走出浴室。
他來到衣架前,換上一件黑背心,一件黑色與亮銀交織的網狀棉麻上衣,一條帶着些點綴的黑色長褲,配上腰帶。
拉開收納箱,裏面鋪了一層飾品。
他拿了一條細的皮項鏈,兩對耳釘,一對素面耳環。穿戴好後,他回去洗手間,抹了薄薄一層均勻膚色的面霜,用筆掃一下眉眼,然後塗了些發蠟,将半幹不幹的頭發向後捋了捋,露出額頭。
噴了香水,又做了點最後處理,全部搞定。
他的速度很快,全程大概也就十來分鐘,在大部分他這個年紀的學生,尤其是男學生眼裏,他這些步驟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魔幻了,但對時訣來說,這樣的流程他太熟悉不過了。
他的父親是職業舞蹈演員,濃妝豔抹,盛裝打扮是常事。後來他來到這座城市,跟在崔浩身邊,也經常充當童工,跟着SD的舞團參加各種活動,很多表演都需要化妝做造型,大多活動都沒有給他們安排固定的化妝師,都要自己處理。
對時訣來說,根據不同場合将自己裝扮起來,就像沖個熱水澡一樣簡單。
準備好後,時訣揣上手機,出了門。
這頓飯約在了一家較為隐蔽的私房酒館,私房到什麽程度,連牌子都沒有,不對外,都是會員制內部推薦,價格自然也高到離譜。
時訣到的時候,崔浩正在門口抽煙,一邊打電話。
他的臉上堆着平日裏絕對見不到的笑容,時訣還沒走到他身邊,崔浩挂了電話起身招呼他往後看。時訣回頭,見路口停下一輛車,車上下來五個人。打頭的兩女一男,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後面還跟了一對年輕男女,說說笑笑很是活潑。時訣只認得走在最前面的林妍,她沒化妝,穿着寬松的運動服,半戴着口罩,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
崔浩迎了上去:“妍姐。”
林妍擡擡下巴:“進去說。”
一行人進到店裏,踩着暖色的燈光,走到內部包間。
服務生開門,崔浩側身讓林妍他們先進屋。這時,更裏面的房間出來一個人,過道比較窄,她沒注意,擦到了時訣後身。
“不好……”那人擡眼,剛好時訣回頭看來,她停了一下,把話說完,“不好意思。”
時訣看着她,不等回話,兩三秒的功夫,他就被崔浩拉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