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謝琅,你什麽時候開始吃人?”溫見雪問。
丹火在破爛不堪的房間內搖曳,錐形銀耳墜泛出淡淡寒光。
謝琅擡起眼簾,看向溫見雪,他看了溫見雪一眼,移開視線。
“你吃了多少人?”
“吃了人沒有?”
溫見雪一連串問題抛了出來,帶着急不可耐的情感。
謝琅并不言語。他本來是打算給溫見雪包紮好,守到對方醒時,立刻離開,以免直面溫見雪的厭惡與失望,未嘗被溫見雪迷暈過去。
謝琅不知溫見雪用得什麽辦法将他迷暈,應當是碾碎了的,無色無味的毒丹。
溫見雪自從發現毒丹後,身上總是帶着毒丹。
“說話。”溫見雪問到這裏,見謝琅沒有一句話,心中驟然浮出怒火,他疾步走到謝琅面前,半跪在地,揪住謝琅衣領,把謝琅拽了起來。
“力量對你而言,比什麽都重要?!你對得起師父嗎,對得起宗主嗎?你瘋了?我真想看看你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莫不是裝的水。”
溫見雪越說越氣憤,口不擇言。
“早知你會為一己之私作惡,當初就該攔着師父替你重塑經脈,反正你到最後都會作惡,何必浪費心神!”
謝琅聽到這裏,終于有動靜了,長睫微擡,他将頭靠在木牆。溫見雪将他綁起來後,放在了牆角。
“所以你早知道我覺醒傳承後,能通過食人修複經脈?”
溫見雪呼吸微滞。
謝琅低低嗤笑一聲。
溫見雪垂下視線,沉默許久,終于回答問題。
“我知道,不告訴你,是怕你作惡。”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着我痛苦?”謝琅問。
溫見雪擡眼看向謝琅,攥緊謝琅衣領,骨節發白,聲音提高了一點,道:“不能作惡,這是底線!”
謝琅直直看着他。
溫見雪松開謝琅的衣領:“我若眼睜睜看着你痛苦,我當初就不會重塑那顆煉廢的鳳凰丹。但是,你真的太讓人失望了,你明明已經擺脫困境,卻還要為一己之私作惡。你這樣……”
“你要殺了我嗎?”謝琅問。
溫見雪喉嚨幹澀,手臂肌肉繃緊,他緩緩握緊手指。溫見雪只是想抓住謝琅,阻止他作惡,從未想過如何處置謝琅。
殺了他?
理智告訴溫見雪,确實應該殺了謝琅,可感性上,溫見雪實在下不去手。
可放了對方,又達不到阻止對方作惡的目的,更況且,謝琅若真的害了人,他放了對方,對不起遇害者。
“你不顧身體安危,想方設法引我出來,不就是想抓住我,殺了我?”謝琅見溫見雪不答話,心底發涼,他嘴角上牽,臉上浮現甜如蜜糖的笑容。“不是嗎?”
“是!”溫見雪凝出丹火,丹火化作利刃,猛地朝謝琅眉心刺去。
灼熱的火焰迎面而來,謝琅平靜地想,原來溫見雪對他并無半點感情,只要他作惡,沒有半點餘地,說殺便能殺。
當然,這也正常,溫見雪是正道修士,容不得歪門邪道。
謝琅綁在背後的手已掙開繩子,他方才借着與溫見雪說話的當頭,沖破了溫見雪給他下得封印,封印沖破,靈力和妖力再度能使用,他用靈力割開了繩結。
瞳孔不經意地浮出一絲魔氣,謝琅活動了一下手腕。
溫見雪既然對他沒有感情,他又何必在乎對方會如何看待他,不若打暈對方,找個地方關起來,該享用享用,反正對方對他沒有任何感情,對他印象好,印象差,最後結果都一樣。
吃人?他照做不誤。
他怎麽能被引魔珠限死修為?怎麽能一直停留在結丹後期?
火焰擦着眉心而過,消失了。
謝琅滿腦子翻湧的惡念頓住,眸中魔氣慢慢消散,他直視溫見雪。
溫見雪咬緊後槽牙,他實在下不了手。深呼吸幾次,溫見雪再度抓住謝琅衣領,怒氣沖沖道:“找個地方把你關起來,吃一輩子牢飯去吧。”
溫見雪說着,眼淚沒忍住,從眼眶滾了出來,氣得語無倫次。
“你氣死人了,你他媽的,你……你……”
溫見雪只覺得心中憋了一團火,出不來,壓不下,硬生生被謝琅氣哭了。他覺得狼狽,當即低下頭想擦拭眼淚,可情緒一爆發,眼淚根本止不住,越擦越多,吧嗒吧嗒往下流,像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水壩承受不住,轟然決堤似的。
謝琅最恨父親,再則便是恨溫見雪吧嗒吧嗒往下掉的眼淚。
他連聲道:“你哭做什麽?不許哭,在哭把眼睛剜了。”
溫見雪:“……”
“你有病,等會把你眼睛剜了。”
溫見雪哭得更兇了,有些喘不過氣,他哽咽着說道。話剛說完,他就發現繩子被謝琅割開了,松松散散跌在地上。
他心頭一驚,當即要甩出幾枚能使人昏睡的丹藥。
謝琅蹙起長眉,長臂一攬,卻将他攬進懷裏。溫見雪剛要掙出懷抱,便聽謝琅道:
“沒吃人,有這個念頭與行動,但運氣着實背,兩次都沒成功。”
溫見雪停止掙紮:“你說什麽?!”
謝琅傾着脖頸,微微垂首,重複了一遍。
溫見雪趴在謝琅懷裏,他胡亂擦了擦眼淚,仰起頭,道:“真的假的?”
謝琅道:“難道我一點不值得你信任。”
“發誓。”溫見雪狐疑道,抓人手段這麽娴熟,方才又一口一個你是不是想殺我,溫見雪難以信他。
謝琅閉上眼睛,複睜開眼,長緩一口氣。
“我發誓,在這之前,未吃人。”
溫見雪知道謝琅愛力量,不會在修行一途為自己增加難度——若是誓言與所作所為不符,修士渡劫時會多出一道雷劫。
聽到謝琅發誓,溫見雪總算相信他所言非虛,并非吃人。
溫見雪心中堵着,不上不下的火盡數消了。他撚了撚謝琅衣領,認真思考幾息,道:“以後也不許吃人。”
謝琅怎能不吃人,不吃人,前途便被堵死。
他半垂下眼簾,不鹹不淡敷衍道:“可以。”
溫見雪聽出他的敷衍,警覺道:“發誓。”
謝琅眼珠在半垂的眼皮底下轉動一圈,抿着嘴角,道:“你為何處處都要我發誓?你若不信我,現在殺了我豈不好?”
“我不管你如何說,發誓。”溫見雪跟謝琅對持,寸步不讓。
謝琅毫無行動。
溫見雪心中又浮出怒火,逼迫謝琅發誓。
“快點,發誓!你遲遲不發誓,就是想幹壞事是吧?沒幹成讓你很惋惜?你兩次沒幹成,說明你就不适合幹壞事,不适合吃人!你執意要吃人,難道有什麽苦楚?你說,你有什麽苦楚!”
謝琅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他擡手摸向溫見雪濕紅眼角,帶出粗糙的刮感,低聲道:“沒有苦楚。”
“既然沒有苦楚,為何不能踏踏實實修煉?偏要走歪門邪道。”溫見雪犀利道,“你不是答應同我一起去上界?你走歪門邪道,如何同我一起去上界?”
謝琅不言。
“走歪門邪道,會變笨。”溫見雪企圖忽悠謝琅。
謝琅回憶傳承內容,傳承內容上并未說吃人會變笨。
謝琅盯着溫見雪眼睛,眼睛剛哭過,在火光下格外明亮,像蒙了一層光,淺淺的色調。
“不騙你,騙你我是小狗。”溫見雪道。
謝琅依然盯着他。
“你不想變笨吧?快點發誓,要不然……”溫見雪意識到謝琅不會信他的忽悠,他深吸一口氣,咬着後槽牙,盯着謝琅眼睛,道:
“那我只能把你關起來了,你将永無天日!”
謝琅笑出聲。
“你笑什麽笑!”溫見雪氣急敗壞,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又飚升了回來,甚至比之前飚得更高。
他呼吸不暢,胸膛劇烈起伏,心髒隐隐作痛,眼淚不受控制,再度大顆大顆往下掉。
溫見雪真是後悔認識謝琅,要為他如此生氣。
他從未為誰這樣生氣,旁人也不會惹得他這樣生氣。
溫見雪覺得自己要被謝琅氣背過去,他極力想壓制怒意,可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了,怒意如膠,将他牢牢粘黏。
溫見雪有那麽一瞬間,恨不得宰了謝琅。
謝琅彎腰,湊到溫見雪臉前。他湊得很久,溫熱的呼吸撒在溫見雪臉頰,讓溫見雪極其不适。
溫見雪滿腔怒火,正欲推開謝琅,站起身,淚水澆得濕漉漉的臉頰被柔軟幹燥的唇瓣貼了一下。
“你幹什麽?”
溫見雪愣住,滿腔怒火滞在胸口,怔怔看着對方。
謝琅目色極暗,再度貼近,張嘴咬住了他的唇瓣。
溫見雪像是被按進了灼熱的火山,耳朵發燙,臉發燙,那那都發燙,他的心跳如鼓,奏出一片叫人難以理解的曲子。
他擡手就想推開對方,卻被捏住了手。謝琅扣住了他的後腦勺,濕熱的舌頭抵開唇縫,擠了進來。
溫見雪感覺自己的舌尖被試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腦袋都要炸了,耳邊嗡鳴,眼前像是在放煙火,泛起點點絢麗色彩。
對方碰了一下後,像是得了允許一般,纏着他的舌頭,在他口中毫無章法的胡作非為。
他清晰聽到對方吞咽的聲音。
他想開口說話,對方又深入了一點。
“別動。”對方說。
溫見雪這個時候,徹底傻了,愣愣的,任由謝琅動作。
混亂之中,不知誰的喘息在破屋之內響起,溫見雪眼中流露出幾分迷離,有些分不清當前他們在做什麽。
青年滾燙的唇舌碾過他的唇瓣,吻上他的臉頰,吻去眼淚,一直吻到他的眼角下方。
溫見雪睫毛顫動,下意識閉上眼,然後,濕潤的眼角被親了親,輕輕的,落葉跌入池水的力度。
青年退開了,鼻尖抵着他額頭,用力按住他後腰,将後腰部的衣服按出明顯褶皺。沉默片刻,青年嗓音沙啞道:
“我發誓,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妄造殺孽,踏踏實實修煉,同你去上界。”
……
天空澄明,白雲罩碧,昨夜狂妄的陰邪之物,藏匿入陰暗之地。
高大破舊,懸着無數蛛網,招牌七零八碎的酒樓矗立在兩條街道交彙處,褪色的漆牆與荒僻的景色相映襯,泛出七星荒城必有的陰森。
“是這裏麽?”謝琅戴着黑紗帷帽,站定在酒樓前,側過頭問溫見雪。
少年清亮的聲音随着秋日早晨的涼爽,一并送到溫見雪面前。
——謝琅不會變音,但他用了變音符,把自己聲音僞裝成了少年清亮的聲音。
溫見雪不自在地點頭:“是這裏。”
昨夜,謝琅問了他來七星荒城做什麽,便坐在一旁包紮傷口,包紮好,來了句,正好我也在七星荒城,陪你去采摘藥材,費用已經收了,便不重複收。
溫見雪知道他口中已收的費用指得是什麽。
只是未免太不講道理,他也沒說要對方陪着去采摘藥材,便自作主張收費。
溫見雪不喜歡謝琅這般收費。他又不是小孩子,豈能不知謝琅所謂的收費是在做什麽。
抿了抿唇,溫見雪別扭地悄悄看向謝琅,直男如溫見雪,現在也遲鈍地察覺到謝琅如幾位師兄所言,對他懷了不一樣的情感。
這不一樣的情感恐怕在第一次親他時,便有了,可那時他以為只是開玩笑。
他以前兩個朋友也這樣開玩笑,所以溫見雪并非放在心上,反而十分羨慕他們深厚友誼。
因為他們同吃同住,什麽事都想着對方,去哪裏也經常帶着對方,各種談天說地。
溫見雪哪裏能料到謝琅對他懷了不一樣的情感。
他若是料到,早早遠離謝琅……
溫見雪很別扭,特別不自在,唇齒、舌間似乎還殘留着謝琅濕熱的氣息,碰碰臉頰眼角,似乎也還保留着被親時,溫柔的觸感。
謝琅提及與他去采摘藥材,溫見雪出于之前的親密,心中本是拒絕的,可觸及謝琅目光,思及謝琅差點走歪門邪道,又同意了。
他想借着采摘藥材的漫長時間,給謝琅灌輸正确的思想觀念,提高謝琅的道德,把謝琅塑造成正道之光。
溫見雪知道謝琅立誓不作惡,只是為了哄他,心底并不情願,吸食他人,提升修為的念頭還在他腦海裏大鵬展翅。
謝琅似乎沒注意到溫見雪偷偷看他,上前幾步,走到酒樓門口,拉着銅環,敲擊酒樓大門,卻無人應答。
“想來是走了。”溫見雪見狀,道。
謝琅推門,門沒鎖,裏面空空蕩蕩。
謝琅看了眼空空蕩蕩的廳堂,關上酒樓大門,轉身走回溫見雪身旁,将手臂搭在後者肩上,道:“你真應該慶幸我沒走,若不然,一個人在七星荒城多危險。”
溫見雪意識到謝琅的心意,對肢體接觸,有些排斥,他往後退了一點。
謝琅搭在溫見雪肩上的手臂落空,懸在半空。
謝琅慢慢放下手臂,側頭看向溫見雪。
溫見雪被謝琅看得竟生出幾分愧意,他不想破壞他們友好的關系,可他又不知道如何處理謝琅對他的感情,才不會使謝琅傷心難過。
斟酌許久後,溫見雪決定裝不知道謝琅心意。
若是謝琅久久得不到回應,應當會知難而退,換個人喜歡?
屆時,他立刻與之解除道侶關系,絕不對方為難。
——他之前答應謝琅,維持道侶身份,因此并未想過解除道侶關系。
溫見雪祈求謝琅換個人喜歡,如果謝琅得不到回應,還要死守着,那他……
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難不成叫他去找個意中人,逼謝琅死心?
溫見雪很煩惱,他不再想此事。反正裝不知謝琅心意便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來吧。
心裏如此想着,左側狹窄,光線昏暗的小巷子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沉穩,明顯是幾個修道者。
溫見雪警惕地看向小巷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爾靜、楊舒緩、楊臾幾人從小巷裏繞了出來。
他們一大早便出門去找巫尖尖,因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找到溫見雪,便打算前去下一個地點采摘藥材,誰知剛回到主道,便見到兩個帶着帷帽的人,心中警惕拉滿。
然而下一刻認出其中一人是巫尖尖,心弦松懈。
“巫道友!”爾靜喊道。
溫見雪見到幾人時,便收起警惕,他顧不得謝琅,身份轉換成巫尖尖,微微颔首,語氣不冷不淡,道:“方才見酒樓內無人,以為你們走了。”
楊舒緩道:“我們出去找你了。”她說着,目光不動聲色打量謝琅,“這位是?”
溫見雪本想将謝琅介紹為熟識的朋友,謝琅走上前,搶先開口,清亮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帶着明顯的笑意。
“我是他弟弟,巫圓圓,請各位前輩多多關照。”
溫見雪:“……”
爾靜愣住,他沒有想到冷漠無情的巫尖尖有個這麽開朗的弟弟,其他人也沒想到,一時間愣住了。
愣了許久,爾靜冒昧地問了個奇妙的問題。
“你們的名字是令尊吃油炸木薯球時取的嗎?尖尖、圓圓。”
溫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