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二】
黎沐感到自己腳下仿佛生根了似的,一寸都無法挪動。
手掌緊緊地抵着粗糙的木門,白皙指腹被尖銳的木刺劃破,粘稠的鮮血順着布滿灰塵的門板向下流淌。
他仿佛渾然不覺,目光死死地定在陰暗房間內那個模糊不清的輪廓上,用力地收緊了手指。
尖利的倒刺撕扯皮肉,嵌入更深。
但是卻遠遠抵不過心底的酸楚和疼痛。
黎沐向前邁出半步,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千鈞的重量拉扯着向深淵墜去,無數凄冷的怨靈貪婪地等待着他的到來。
在無數模糊扭曲的灰色面容間,他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瘦小的身子佝偻着,沾滿鮮血的小手捧着被硬生生撕扯下來的頭顱,滴滴答答的污血從他的指尖滴落下來,在布滿塵埃的地面烙下深紅色的小坑,血泊逐漸擴大,幾乎将那孩子的身形完全吞沒。
黎沐的喉嚨被堵住了,他艱澀地喘息,困難地吐出沙啞的字音:
“……齊”
他說不下去了。
生動而鮮明的記憶瞬間将他吞沒,無數被塵封的記憶湧上其中。
齊家。
……十年前。
前朝的帝王暴虐而瘋狂,昏庸而輕信,僅因小人讒言就将齊家全族誅沒,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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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尚未成年的嫡子在生死關頭,邪功侵體,走火入魔,暴起屠戮法場之後後不見蹤影。
見此暴行,被殘酷統治折磨十餘年的民衆終于無法忍受,以黎家為首的諸多世家紛紛憤而反之,全天下能人異士群起響應,于是烈火燎原,舊朝傾頹。
黎家與齊家世代相交,皆為武學世家,祖傳功法一為清和寧靜,一為剛猛暴烈,相輔相成,互為補充。
而根據那張附于秘籍最後的陳舊紙片所寫,黎沐交給偶師的秘籍是己家功法的分支,主要作用是順和經絡,安撫狂躁,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是百年前黎家專為安撫齊家之人功力暴走而專門編寫的,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和齊家的消亡,這冊秘籍也逐漸蒙塵,終于被人遺忘。
真相仿佛呼之欲出。
黎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幹燥的氣流迅速湧入,将脆弱的咽喉劃的生疼,他的聲音沙啞而破碎,但是終于将完整的字詞擠出喉嚨,順着舌面滑到唇邊,沉甸甸的音節砸入漆黑陰暗的木屋內,被洶湧的血腥味吞沒:
“……齊暝。”
他向內邁入一步,跨過光暗的分界線,毫不猶豫地投入房間內幾乎沒有光線能夠穿透的沉悶黑暗當中。
血腥味更濃烈了。
無人回應。
黎沐的步伐穩而緩,直直地向着房間的角落走去,眸光幽暗,仿佛視黑暗于無物。
他的聲音鎮定了下來,帶着溫和的安撫意味:“……讓我幫你。”
黑暗中,堅硬如鐵鋒利如刃的細細紅絲以迅猛地飛出,眨眼間就卷上了黎沐的喉嚨,鋒利的絲線将他脖頸上的皮膚切開,血絲随之崩裂開來,順着紅線低落,黎沐的臉色因為窒息而泛起潮紅,但是深黑的眸子中閃着一點偏執的光。
他抿緊嘴唇,有些艱難地擡起手,緩緩地攥住了那條纖細卻危險的細線。
脆弱的掌心被鋒利的線劃破,從指縫間洶湧地漫出,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入黑暗中的塵土。
——頭顱的脖頸血肉模糊,慘青的面容被血污和亂發覆蓋,只露出半個蒼白失血的下巴。
鮮血從孩童的小手間溢出,滴落到塵土中。
偷偷溜出來的幼小黎沐站在遠處,渾身顫抖地注視着猶如人間煉獄的法場,那猩紅的血色猶如烙鐵般深深地燙在他的眼珠上,直到被貼身侍衛伸過來擋住他雙眼的手遮蓋——遮蓋住遠處那給擁抱着母親頭顱的孩子瘦弱的身影。
成年的黎沐咬緊牙關,向着黑暗中蜷曲的身影伸出自己的手,竭盡全力地将自己精粹溫和的功力順着絲線渡了過去,困難而執着地吐出字眼:
“讓,我,幫,你……”
絲線微松。
黎沐抓住機會,運足功力,腳尖一點沖入黑暗當中,将偶師用力地按入懷中,然後将自己的手掌抵住偶師的脊背——幾乎被他肩胛骨的突起弧度硌的心口一疼。
緊接着,他閉上雙眼,聚攏心神,将自己精煉的核心功力向着懷中人的心脈輸送過去,将他混亂的經絡和其中橫沖亂撞的剛猛功力溫和地理順疏通,一點點地用柔順似水的內力撫平對方身體中的兇猛肆虐的邪氣。
黎沐的面色逐漸蒼白,唇角緩緩地溢出一絲猩紅的血跡。
偶師收緊手臂,細瘦胳膊中蘊藏着無窮的力量,幾乎将黎沐攔腰掐斷,然後他擡起頭,用力地咬在了黎沐的頸側。
銳利的牙齒将脆弱的皮肉撕裂,溫熱的鮮血順着破損的血管湧出,将二人的衣襟沾濕。
黎沐不由得“嘶”了一聲,但是手下輸送內力的行動卻一刻未停。
血腥味混合着塵土的氣息在昏暗的房間內蔓延着,寂靜猶如擁有實體似的将相擁的二人凝固成長久不變的雕像。
縱然黎沐從下被譽為武學天才,也無法經受住那麽長時間內力的消耗,他強撐着精神,緩緩地低下頭,在懷中已經逐漸平靜下來的男人額頭上溫柔地烙下了一個輕柔的吻,然後意識脫離,陷入了深深的黑暗當中。
【十二】
黎沐是被陽光晃醒的。
他有些艱難地擡手擋住自己的雙眼,感受到自己渾身上下都隐隐作痛,丹田內殘存的內力幾乎只能堪堪護住心脈。
黎沐眨了眨眼酸澀的雙眼,仔細地打量着自己身處的室內。
木屋內非常簡樸,只有一張石床,一張石凳,幾乎看不出人類生活的痕跡。
黎沐強撐着支起身子,發現身下的床單已經換過了,地上本應有的血跡也被清理一新,幹淨到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偶師,不,齊暝,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身上仍舊是慣常的一襲紅衣,蒼白的手指勁瘦有力,端着一只邊緣破損的瓷碗。
他遞給黎沐,冷淡地說道:
“喝了。”
濃郁苦澀的中藥味彌漫開來。
黎沐受寵若驚地接過瓷碗,小心翼翼地啜引着,仿佛喝的并不是苦澀的藥液,而是宮廷中的瓊漿玉液一般。
齊暝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黑眸中神色莫測,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問道:
“為什麽?”
黎沐愣了愣,面色驟然嚴肅了下來,他掙紮着坐起身來,攥住了齊暝垂在身側冰冷的手指。
齊暝迅速地掙脫開來。
黎沐也沒有沮喪,而是深深地凝視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心悅你,雖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證明自己心意的機會。”
齊暝皺起眉頭,正準備說些什麽,黎沐卻仿佛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拒絕和疏遠,連忙打斷了他:
“再者,你的邪氣侵體和功法混亂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之後仍然有很大的風險走火入魔,而我修煉的功法正好和你相克相生,正好可以為你梳理經脈,防止意外發生,對不對?”
齊暝沉默地凝視着他,黑如由幽潭的雙眼在他因脫力而蒼白的面孔上停留了一秒,然後無聲地移了開來。
同為武者,他知道黎沐輸送過來的內力有多麽精純,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傾身獻出所有。
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動搖。
黎沐得寸進尺地再次擡起自己裹纏着紗布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齊暝垂在身側的手。
齊暝掙了掙,到底還是顧及着他手上的傷,沒有掙動。
手中的指節冰冷修長,觸如玉石,黎沐只覺得胸口酸澀難言,伴随着淡淡的喜意蔓延開來。
“你同意了?”
“……沒有。”
“但是你也不是很反對?”
“……再多嘴就滾出去。”
黎沐閉上嘴,但是眉梢唇角卻溢出心滿意足的笑意,手指小心翼翼地地攥着齊暝的手掌——仿佛握着的是整個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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