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少白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在雲霓耳邊聚成一句你也得死。
還以為雲霓會就此作罷,直至找到兩全之法,誰知道緊接着便吐出驚人一句:“啰嗦,死就死,我最讨厭被威脅。”雲霓一邊兒說,一邊兒磨蹭着動了動肩膀,作勢要化狼,非是要咬上這巨鳥一口才肯罷休。
少白只好先安撫雲霓,餘光瞄着一直跟在身後的歸巢,它已如那巨鳥一般大,卻遲遲未肯出手,恐怕也是落入兩難境地,與巨鳥相搏,一點意外雲霓便可能摔死,可若不搏,就只能這樣伴飛。
“歸巢!”少白沖着天際大喊,“我去紮它,你到正下方接人,明白了嗎?”
歸巢回應般仰天長鳴,飛快揮動翅膀縮短了距離,緊接着俯身飛至巨鳥之下,現在只要跳下去就能被歸巢穩穩接住。
雲霓望了望少白,“我哥說要我保護你,你先跳!”
那一頭話音剛落,少白觀察前頭沒什麽障礙物,有足夠的空間和高度留給歸巢,将巽二放在嘴裏叼着,生生是靠着腹部的力量給自己換了個姿勢,等找到合适位置,一只手抱着巨鳥光溜溜的腿,另一只手用巽二先是紮了一下束縛自己的鳥爪,好将腿從禁锢之中釋放出來。
而後瞄準攥着雲霓的鳥爪又是一刀,見雲霓還是不肯撒手,上去對着雲霓的屁股就是一腳,臨走還送她一句:“下去吧你。”
這倒當真像是夯貨能幹出來的事兒,還不知道下去之後雲霓要怎樣埋怨。
高空之上,雲霓大叫着落進一團柔軟之中,身下是歸巢厚實的背羽,她被吓得狼毛直豎,人還是人形,就是多了狼耳狼尾,一時緊緊抱着歸巢的脖子瑟縮着,即使如此還不忘囑咐歸巢,“還有那個鳥人!別顧忌我,快去救她!”
巨鳥受了驚吓,不停在半空翻滾,少白被甩得頭暈目眩,好在她也是鳥,要是雲霓恐怕不死也沒了半條命去。
歸巢沒有放棄,帶着雲霓一直追趕,不過沒了顧慮倒是讓少白輕松不少,想都沒想換了兌一,等這一刀又紮進了鳥腿之上時,少白吸了吸鼻子,一股子臭氣熏天,她這才有閑心又回憶起那只諸懷的腦袋,果然如她先前想的一樣。
兌一已然穩穩插在鳥腿上,她只要等着巨鳥身子麻木,開始下墜,自己化作鳥身即可,只是這發作的時效還要再等一等,她低頭望時,白毛怪左手持着那柄流光溢彩的蛾眉,将其餘人都甩在身後,在荒野之中格外顯眼。
雲起覺得不能再等了,舉起烏山,一手攬着熒光将雁翅刀當做弓箭一般直抛射出去,可惜烏山只劃破了巨鳥的皮毛,再回到雲起手裏時還沾染了點兒黑臭的血。
片刻之後,兌一的毒大概是起作用了,巨鳥的身子開始在空中搖擺,越飛越低,直到與樹平齊,少白想要先化作鳥身悄悄溜走,誰知道即便如此這只瘋魔的臭鳥還是不撒爪。
白毛怪孤身徑直朝那巨鳥攆去,腳下踏着樹冠,蛾眉冒着耀眼熒光如似他心中不可熄滅的怒火,一刀下去斷其雙足,少白得以化作飛鳥離去,巨鳥朝天嘶吟,愣是撲扇着翅膀又掙紮着高飛了一陣兒,大抵是疼得不行,緊接着整只鳥帶着剛剛翻身騎上鳥背的白毛怪一頭紮進了距離老遠的半山腰林子裏。
他尚還坐騎在鳥身之上,降落之時被樹枝劃破了臉頰和臂膀外側的許多皮肉,眼瞧着一塊肉贅在肩頭,痛感拉扯着他身上每一條神經,只要輕輕一動,便好似有人按着身上的傷口拉拽,即使如此,他強迫靈力聚在蛾眉之上,落下了第二刀,一股黑色的腥臭血液噴濺在他臉和衣袍上。
倒也不妨事,意料之中,那些傷口正聚攏來四處的白色熒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他還挂念着少白,散去蛾眉便要往山下走。
雖有些疼,但尚還在能夠忍受的範圍之內,萬萬沒想到的是起身剛邁出兩步,如潮水般望之不盡的洶湧痛感突然一并朝他襲來。
一眨眼的工夫,疼痛被拉至極致,頃刻席卷全身,順着他的經絡傳遍身上每一處,從五髒六腑蔓延至肌膚的每一寸,埋藏在皮肉之下,是按揉也按揉不到的位置。
猝然跪倒在地,而後重重摔下,雙臂環抱蜷縮着的身子,大抵是太疼了,從心裏向外透出刺骨寒意,好似被丢進了冰洞裏。
原本該一片空白的腦子裏閃過一些連白毛怪也不知該是熟悉還是陌生的畫面,一條黑龍盤踞在雪山之上,卧在雪地之中,鼻息裏冒出騰騰熱氣,鱗甲映着天空太陽的絢爛色彩,遙遙望去似是五彩斑斓。
一幕幕似是殘影,卻又好像即使畫面不完整還是能靠着一些莫名的意識将其補充,睜眼之時已是雙目血紅瞧不見自己身處何地,随便朝着個下坡的方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在一棵棵樹之間來回狼狽折騰。
已然磨蹭到了崖邊,再往前走上幾步就會跌下去,他仍是什麽都看不見,青天白日裏出了鬼,周身生着帶刺荊棘,雙眸之下卻是寒風刺骨的雪原,最後落在絆腳的青石上,就同被抛出的蛾眉,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由此堕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知就這樣下降了多久,被身體上的疼痛和毫無緣由的感傷折磨得不成樣子,無數情緒在內心拉扯,糅雜成一團,全部塞回他的身體裏,任由其降落,就算最後碎屍萬段,血肉大概還是會一片片、一塊塊長回來。
現實卻不若他預想的那樣糟糕,耳邊簌簌疾風忽然停了下來,興許是樹,他沒敢想攔住他下降的竟是少白。
振翅如利箭第一個沖到山上去,在白毛怪落崖前最後一刻,看見了個渾身髒污的灰白身影從山崖邊上消失,便也一同俯身沖了下去,觸到他的一瞬化作人身,巽二在崖壁上留下一條長長刀痕,終于在兩塊石頭的夾縫中停了下來,少白一只手握着巽二,一只手攬着白毛怪的衣裳,兩人在懸崖邊挂着,看起來只要一陣風就能将其吹落。
“朔月……”
“朔月……你看看我……”
“朔月……”
白毛怪覺得腦子裏有一個模糊聲音一直在不停反複喊着些什麽,而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之中焦急萬分,什麽都做不了。
“隐!”
“隐!你看看我!”
“隐!”
少白的臉憋得通紅,胳膊上的肌肉繃得很緊,既不能倒出手來将其抛到崖上,又不能放開手以求自救,更何況他如今好似個活死人一樣,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無論喊什麽都沒有回應,還不如大獄裏三四百斤的鐵鏈省心。
崖壁的石頭看起來已不再牢靠,一陣陣往崖下滾落着砂石碎屑,巽二通體閃着熒光,它從未如此強烈過,連靴筒裏的兌一也有了感應。
雖說白毛怪能自愈,但這懸崖這麽高,就算不摔死也會疼死,她斷然不能眼睜睜瞧着他碎屍萬段還無動于衷,更何況白毛怪是為了救自己才落入如此險境。
眼見着匕首所插之石裂紋越來越長,少白有些絕望,“死就死了吧!”帶着些許不甘怒吼了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了他,兩個人一上一下相擁着墜入崖底,巽二緊跟其後,追随少白而去。
耳邊的風又吹了起來,這才喚醒他,何為現實,何為虛妄,冰涼的懷裏擁着個滾熱嬌柔的身軀,鼻息之中是熟悉的味道,少白已然合上了雙眸,而白毛怪卻是睜開眼也什麽都看不到,僅憑着直覺在崖壁上蹬了幾腳,落地之時少白的耳邊傳來一聲悶響,周遭揚起一陣沙塵,好似仙人騰霧。
緩緩睜開眼,不若她想象的斷胳膊少腿,只是最初在崖壁上擦傷了幾處,甚至身子下還軟和得很。
煙霧彌散之中一陣陣虛虛實實白光若隐若現,似蜿蜒的蛇順着白毛怪身體裏的經絡向心髒處爬行,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了意識,盡管如此還保留着一分執着,少白想要起身,手掌撐着地面,一連試了三次卻都沒有成功。
白毛怪的手仍環在她背後,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只好化作鳥,将身體縮小許多才得了空隙,向山崖之上望去,自己見到白毛怪時雲起與雲霓都還沒有趕到,現下大概更是想不到落崖了吧?
她大腿上還有那只巨鳥留下的傷,雖然不重,但背着毫無意識的白毛怪,還是走一步疼一下,傷口裂開,本已經凝結的血,又一股股淌出來,走不了多遠,好在崖下有個石洞可供歇息。
背他的時候就覺着白毛怪的腿似乎已經沒了支撐力,大概是骨頭斷了吧,不過連斷肢都能再造,斷個骨頭應該也不成問題。
白毛怪緊緊攥着她的手,人變得如秋葉凋零般虛弱,少白焦躁不安起來,就算不會死,疼卻是比死還要折磨人的。
他慘白幹裂的雙唇不停地開合,嘴裏嗚咽着,少白湊近了想聽個分明,聽見了一聲聲如嬰孩般哼叽。
“冷……雪……”
“冷?”少白扶起白毛怪的上身抱在懷裏,一只手輕撫他如瀑布星河般的白發,瞧見那柄松木簪,忽然就想起當初在決明山漫天大雪之下他的模樣,少白的手頓了頓,這傻蛋仗着死不了連命都不惜。
“沒事了,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不疼了。”說罷,少白将手放在他的胸口,白毛怪身上的白色熒光好似有股吸力,一條條白色小蟲蜿蜒湧出,包裹住少白的手。
她驚奇發現自身靈力竟能與之相融,少白抽回手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從未見過如此狀況,既如此……
少白将手又覆了上去,痛楚順着靈力流動自手心緩緩向身子流去,瞧着白毛怪緊緊蹙着的眉毛逐漸舒展,少白的額前卻生了些許細密汗珠,如似有刀在剜自己身上的肉。
她強撐着稍稍舒顏,沒有将手挪開,勉強扯出一個苦澀笑容,牙都快要咬碎了,精力正一點點跟着體內靈力一并被帶走,終疲憊至極,眼睛也欲要合上,“現在應該沒有那麽痛了吧?”
“我覺着惜命其實也挺好,習慣了有你在,下意識怕你掉下來就真的死了,我明明知道你應該不會死,可若是出了意外呢?”話音剛落,疼痛奪去了她身上的大部分力量,精神變得有些萎靡,歪斜靠着山洞邊的石頭,喃喃說了句:“還真是累人。”終于堅持不住,原還懸着的胳膊砸落在地上,昏睡過去。
血月當空,滿天星鬥散得像是夜裏的流螢,一條滿身傷痕的黑色巨龍卧在山巅之上,周身刮着徹骨的寒風,卷起一浪又一浪的雪,這雪若是繼續下,恐怕不出半個時辰便會将它埋葬。
遙遠的天際卻與眼下滿目盡白的景象完全不同,将哀星隕,那顆原本徹夜不熄的星已不再明亮,通體漆黑擦着火花,直至如火流星一般浴火下墜,比一座宮殿還要大上許多,正沖着這座山而來。
黑色巨龍大抵是太累了,耳邊是呼嘯的山風和無盡的風雪,它甚至還在雪中深深嘆了口氣來緩解身體上的疼痛和疲憊,誰能想到那隕星墜落到哪裏不好,偏偏要墜落在它歇息的山上。
在山巅砸出一個巨大的坑,火與雪接觸的剎那熄滅,雪水流入山體消失殆盡,一并将那黑龍從這世間抹除,極盛的熒光挾着強大的靈力如同光柱一般直達遙遠的天際,這座山被映得猶如白晝般雪亮。
等這一切重新遁入黑暗之中,一聲龍吟痛不欲生,這聲音勾着人的心弦,令人與之一并崩潰,連看這天地間至美的風景都令人覺得毫無顏色,只有萬念俱灰哀痛欲絕,廣闊天地秀麗山河映入眼簾也只得無望二字。
山間回蕩着這一聲嘶鳴,卻尋不到聲音的來處,卻覺得又是無處不在,這一場令人難抑的痛楚随風消散彌漫在每一處,看似無又處處有,像是如夢似幻的夢境,引得人在睡夢之中亦是陣陣驚厥。
白毛怪慌忙睜開眼,顧不得許多第一個抓住了少白的手,就好像方才在夢中無論如何也無法緊握的風雪,被恐懼與哀傷填滿了心房,哪怕是醒後緩了好一會兒,還是呼吸急促心驚膽戰。
一條被砸死的黑龍,一場風雪,一顆隕星,他坐在原地冷靜想了許久,這場面實在太過熟悉,也太過深刻,低頭望着胳膊上突然顯現的靈力紋路陷入更為深長的思緒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