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鐘樓敲了三更的鐘,濁姬搖搖晃晃從前堂走到後院來,面頰微微泛紅,像是喝了許多酒,眸子裏映着旖旎神采,倒是讓手足無措的少白驚掉下巴,旁日裏瞧她都是一副火爆脾氣,動不動便要大發雷霆,像是要将人吃掉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母老虎,只有客人在場時才裝一裝,如今沒有外人,又怎麽會如此和顏悅色。
她望着少白手裏的匕首映着微弱的熒光,又瞧了瞧靠在樹梢的白毛怪,用扇子遮住半張臉,竊笑着,這院子裏有着非凡的靈力氣息,與尋常的妖氣大不相同。
濁姬身姿搖曳如風中柳枝,提着裙子走到了合歡樹底下,那股氣息在這兒尤為濃郁,不做聲響暗自觀察一番,直到瞧見少白滿頭大汗,已在心裏将方才發生的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
拉過少白的手,摸了摸她的掌心,綠色熒光與白色熒光相遇,兩者沖擊着,直到誰也搏不過誰,瑩瑩綠光又重新鑽回了濁姬體內,笑聲在寒夜裏顯得尤為邪魅,放開了少白,濁姬一手捏着擋臉的扇子,一手掐着腰,笑得花枝亂顫。
少白滿面不解,賣了半天關子,也不說是為什麽,連樹梢上白毛怪也微微側頭望向她們。
濁姬腳下每一步都搖曳生姿,一步一步走到案幾旁,坐下來之後翹着二郎腿,頭上墨魁牡丹的花瓣随着她一颦一笑而不停顫動。
“有什麽好笑的?!”那笑聲聽得少白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連汗毛也一根根豎起,不由自主想起初遇的夜裏,那個張着巨口的蛇頭。
“我笑你蠢,笑他笨,笑你們自不量力。”濁姬用扇子比劃指着院子裏的其餘兩人。
少白蠢笨之詞聽慣了,不覺得侮辱,倒是白毛怪,坐起身來,一只手撐着樹幹,好似下一秒便會一躍而下,緊皺着眉頭觀察着樹下二人一舉一動。
“為什麽?”少白不解問道,至少在濁姬說這話之前,她還為自己的用功沾沾自喜。
“身體就像是靈力的容器,你這容器太差,裝不了太多的靈力,即使你再修煉幾千年,也不會有太多長進,就比如說方才,我只是以微末的靈力試探,你體內就已大亂,可見其自我調節能力極差,再如何修煉上限也不會高到哪裏去。”濁姬開口輕飄飄,左的也不是什麽新奇事。
少白忽挺直身子,想為自己辯解一番,可又實在找不到能辯解的理由。
“這是很尋常的事,對面點心鋪子的娘子是株紫花地丁,年紀比我還長,但靈力也就只能支撐做做點心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有的人生來就很強,有的人生來就資質平平,沒地兒說理去。”濁姬聳了聳肩,只道人如百草,不能強求每一個都能成材。
“可是這又是為什麽?”少白心裏雖有不甘,但除了為什麽,生怕問出無解之題,不免由失落化為絕望,站在濁姬身旁垂眸望着她,握着巽二的手不知所措。
以前能拿在決明山大獄平白蹉跎了幾百年的好時光騙騙自己,等親耳聽見就算不浪費歲月也不會有太大長進,永遠不會靈力出衆,永遠習不得高深的妖法,心裏難過極了。
白毛怪手裏捏着樹枝,差一點就要将合歡樹的樹皮一并揭了,但他知道濁姬說的并非是假話,從識海交換時他便察覺到這一點。
他想過要不要跳下去維護少白,就在起身之時,望見她的臉,記起殺諸懷時她說過想自己試試,腦海劃過月下練功的小小身影,令他如何也挪不動步子。
少白實在找不到否認濁姬的理由,反倒是手裏的巽二一直震着,似是在表達不忿。
“什麽為什麽?你哪來這麽多為什麽,就像打雷要下雨,沒有為什麽!”濁姬被問得煩了,也懶得繼續解釋,擺了擺手示意別再問了,再問也改變不了什麽,接受便是了。
少白安撫着巽二,一團光影被困在匕首裏橫沖直撞,像是一只被關進籠子裏養不活的野麻雀。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少白快步走到濁姬跟前,雙眸裏盡是懇切。
濁姬搖了搖頭,“你要是一門心思紮在靈力上,那還真沒有。”說完一連打了幾個哈欠,酒意消退,渾身剩下的只有疲憊,絲毫不掩倦态,“不過……”
原本少白的眸子暗如燈滅,這不過兩個字好似燈罩一般将就要寂滅的小小燭火又挽救了回來,懷着希冀對着濁姬,扯着濁姬的袖子,肉麻的話開口欲出。
“別,快把嘴閉上!”濁姬先一步捂住少白的嘴,“再不睡,明個兒可就起不來了。”搖晃着身子往前堂走去,偷瞥着少白正一臉失落,小孩子當真有趣,現在一天不調侃上兩句好似忘了吃飯,哪哪都不自在。
就要踏入前堂,濁姬忽而轉過身,扇子下藏着笑意,“靈力雖不足,只要速度夠快、身子夠輕、下手夠狠,也是能殺人的,蠢貨。”
少白擡起頭,眸子裏亮晶晶的。
俗話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但早起的蟲也要被鳥吃,少白雖然看上去是鳥,實則是蟲。
卯時過半,厭厭老早就将早飯做好了,濁姬如同視察一般圍着桌子轉了幾圈,盤盤碟碟放着饅頭包子清粥鹹菜,姑娘們起床沒個定數,有的就算店裏打烊之後也要巡夜,正經該起床的時間她們卻才睡下,因此沒法子一同吃飯,來吃早飯的也是兩三個搭伴兒,四五個一行。
旁常日子裏,濁姬是不吃早飯的,今天也算稀奇竟來了,除了仔仔細細盯着已然許久未曾打過照面的早飯,接着就是搖着身子扭着屁股走到少白屋門口,袖子随着玉臂下滑,擡起手敲了敲門,給足了面子,分了點兒耐心給少白,卻遲遲不見開門。
轉回身往合歡樹上瞧了瞧,那個白毛怪果然還在上面休息,濁姬在心裏挑刺想着,一個兩個的真是神經病,有屋子不住,要麽睡樹上,要麽睡房梁,蛇最讨厭便是諸如夜枭之類,一雙眼瞪溜圓,比秋收樹上挂的果子還大,他偏偏日日要像夜枭一般栖在樹上,很是煩人。
濁姬吃軟不吃硬,一腳踢開了少白的房門,一進去便瞧見少白大字型躺在榻上,半個身子都伸到了榻外,濁姬一揮手,一陣綠光如同風一般吹了過去。
榻上的少白打了個哆嗦,撲通一聲掉在地上,這才吃痛揉着後腦勺,眼睛迷迷瞪瞪四處尋着邪風的來處,且是看清了濁姬掐着腰站在門口,莫說是睡意,就連三魂七魄也差點吓走了,坐在地上也不耽誤身子下意識向後退了好幾步遠,面上露出谄媚笑容。
濁姬一揮扇子,袖子一甩,沒好氣說:“抓緊出來吃飯,起得比老娘還晚,還能指望你什麽?!”
說來也怪,今兒個太陽算是打西邊兒出來了,原本早上是想睡多久睡多久的,少白慌慌張張站起身,用清水撲了幾把臉,抱着外袍一邊兒往外跑一邊兒穿,直到站定在飯桌前,伸手便想拿桌子上的包子,卻被濁姬一扇子給拍走了。
“這包子可不白吃。”濁姬坐在椅子上,側着頭瞧少白,一副陰險毒辣模樣,斜楞着眼睛,嘴角含着壞笑。
少白有些摸不清頭腦,不解回望着,眼瞧着濁姬的表情,直笑得她心驚肉跳,“那……”
将團扇放在桌面,伸出纖細玉手剝了個雞蛋,不慌不忙一口口嚼碎咽下,“吃完了飯,紮一個時辰馬步,練一個時辰空翻,再練一個時辰倒立,最後柔術再練一個時辰。”
盯着桌上的吃食,甭管方才有多餓現今是連口水也不敢咽了,少白轉而望着濁姬,心裏盤算着一共要練多久,等算清白整個人都傻了,“為什麽?!”
“怎麽回回都問為什麽,吶吶吶,昨天自己要發憤圖強,一覺醒來當屁放了?就這點兒定力還想成材?屁都成不了,既然這樣,你還是斷了這等心思吧。”濁姬存心挖苦,面上多的是譏諷與嘲笑,見慣了自不量力的,也見慣了只動嘴不動手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少白的手頓在半空,猶豫之後還是伸向了盤子裏的包子,狠狠心,不就是四個時辰嗎?又沒要她的命,一口口往嘴裏塞着包子,得了閑補上一句:“我練啥還不得先吃飽喽?”
濁姬微微一怔,但轉瞬便緩過神來,“還沒完,亥時你還要去街上巡邏,回來之後才能休息。”
少白張着大嘴,包子差點從嘴裏掉出來,還有些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噎得難受,趕緊盛了點兒米湯往下順,拳頭垂着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邊兒正難受極了,濁姬又拿了個煮雞蛋,扇子掩着面樂不可支,一甩裙擺便往前堂走去,臨走之前還指着厭厭吩咐一句:“看着她,一刻都不許出你的視線,哪怕撒泡尿你也得跟着。”
白毛怪坐在枝頭上,睜眼瞧着院子裏發生的一切,正要一躍而起,誰知前堂不遠傳出濁姬的聲音,“白毛怪,你要是想讓她一輩子是個廢物,就寵着哄着,我不攔你。”
正午太陽正盛,雖說不那麽熱,少白在牆角兩手撐着地,腦門兒上的汗倒是不少,胳膊抖得像是隔壁店裏抽風的老太爺。
厭厭蹲在地上陪着少白,一刻都不敢遠離,“少白姐姐,你也別怨濁娘,她是想你好,只是嘴硬了些,但是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總是很關心大家,又怕沒了威嚴,畢竟要管這麽大的店,又要養這麽多的人,實在是不容易……”
少白實在受不了自己練了幾個時辰,厭厭便在自己耳邊念叨了幾個時辰,說來說去都是那幾番措辭遣句,故此不耐煩說了句:“要不你喝口水吧。”
厭厭一臉單純,只覺得被關心了,故此扯出個大大的笑臉,替少白擦去汗水,心滿意足應了句:“厭厭不渴。”
一下子沒撐住,身子一整個斜斜倒在地上,好在腳先着的地,少白望了望天上的太陽,指着日頭說“倒立的時間可到了啊!”
厭厭緊緊抿着唇點了點頭,方才喋喋咻咻說個不停,這一開口又是:“少白姐姐,你不會生濁娘的氣吧?”
少白只覺得心中一沉,本是想發脾氣來着,差一點按捺不住,一回眸便瞧見厭厭低着頭,渾圓眸子微紅,皺着八字眉,再加上一句接着一句姐姐叫着,她只得嘆了口氣,“你放心吧,我吃她的、喝她的、住她的,我把她當再生父母,怎麽會跟她生氣呢?”
“那真是太好了。”厭厭一掃陰霾。
興許是蛇類大多不知道自己爹媽是誰,街道上孩子蹦蹦跳跳甜,膩膩喊着娘親,厭厭估摸着也是豔羨,這才在心裏将救她回來的濁姬看得那樣重。
“你放千千萬萬個心,我不會刻意忤逆她的,誰會跟錢過不去。”少白說着往前踱了幾步坐到一旁休息,随手在筐裏掏出個梨子,厭厭就如同跟屁蟲一般又跟了過去。
“那就好。”長出了一口氣,厭厭轉憂為樂,笑眯眯瞧着少白,“少白姐姐,你還得練兩個時辰才夠數,不能偷懶的!”彎下腰,将坐着的少白拉了回去,扯着到了牆邊兒,指着一處空曠地說:“該壓腿了。”緊接着蹲下身,抱住少白的腿硬生生掰着放到了牆上。
只聽見嘎巴一聲,半更雪後院裏傳來一聲慘叫,毫不誇張說連前堂樓上的窗子也跟着顫了幾顫,“啊!慢!慢!慢點兒……救命啊……殺鳥啦!”
厭厭手勁兒很大,只是她自己不這麽覺得,因為靈力低微,故而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大行,連她自己也詫異,怎麽輕輕一碰少白姐姐就叫起來了?殊不知要是認真起來,那條鳥腿就真的要重新接了。
少白就勢一連幾個空翻,再見時已經蹲在一樓的房檐,抱着房檐上的石獸死死不撒手,嘴裏還喊着:“救命啊……慘無蛇道啊……”這邊正嚷着,身後被什麽東西戳了幾下,一回頭瞧見厭厭不知何時跑上二樓,推開窗子正巧能夠着猴子抱樹一般的少白,雙目一對上,少白一臉驚恐,差點兒摔下去。
反倒是厭厭,很不好意思扭捏着:“我……我不是故意的,少白姐姐對不起、對不起……”聲音細膩,就像蜜餞裏流的糖汁兒,少白則像是只觊觎糖汁兒的蒼蠅,最終粘在蜜餞上跑也跑不掉,一聽見姐姐兩個字,連骨頭都酥了。
瞧着她那張生來楚楚可憐的臉,少白從外面鑽過窗戶,坐在坎牆上,“放心,我哪裏那麽容易生氣。”可厭厭一伸手,她卻早早的跳下牆,從厭厭胳膊下鑽了出去,“但,我們說好,你不能碰我!我胳膊腿兒細,經不起折騰!”說罷,匆匆跑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