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肅辛城往北,出了人來人往繁花似錦的內城,便是一望無盡的曠野,齊腰高的荒草一片枯黃,遙遙能望見連綿的小山,大多算不得高聳,更像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小土丘,土丘上的植物除了些許耐寒的松柏杉樹還稱得上綠,大多數都是一片秋日過後的蕭索景象。
人們多愛花紅柳綠生機勃勃,肅辛城裏有的府邸會以妖力維持一番茂盛景象,即便已到了深秋季節還是能看到春花始開,城外無人去管反倒真實。
半更雪的鼓樂之聲勾着人心癢癢,少白不甘寂寞,得了地圖立馬跑出去嘚瑟。
月挂枝頭,她嘴裏叼着草根兒,手裏拎着一根半更雪後院找到的筆直棍子,一邊哼着小曲兒,一邊甩着棍子,大步流星往城外去。
原先在南邵時還日日有事做,現在落差感實在太大,閑得發慌,賤皮子發癢。
大獄裏葷腥難覓,想吃個肉包子都要掖着藏着,旁日裏盡是紅薯稀飯就着紅薯葉,若是哪一日有所不同,心裏就會想着細水長流。
而方才逛悠那麽一圈,滿城裏盡是烀肉的店,大鍋架在路邊,肉香沁了滿城,每每路過一家,少白就差眼珠子也要掉進鍋裏去,想一解口腹之欲卻苦于兜裏精光,僅剩下一文,還得留着壓兜兒。
如此,她便鼓動着白毛怪去城外抓野豬,花開花落可用妖力改變,可寒冷卻是真真切切糊弄不了的,肚子裏沒油水兒,穿再厚也是徒勞。
倘若抓來一只野豬,以白肉熬上兩棵腌菜,腌菜的微酸解豬肉的膩,豬肉化解腌菜的酸,相互襯托恰到好處,想來該是世間極味,思及此,少白順手擦了擦口水。
到了城外,她指了指遠處的山坡,對着白毛怪神秘兮兮小聲說:“我去把野豬攆下來,等它跑到你這兒,就把它……咔嚓。”手掌在脖子那兒比劃了一下。
白毛怪看懂了,站在月光下的草叢裏點了點頭。
月光如水,順着山頭冒出的尖兒往山腳下淌,少白淩空一躍熒光裹身,揮着翅膀便向山頂方向飛去。
山上稀疏的樹林下是枯黃的草,尋了棵相對較高的站在樹梢,一陣風掠過,連她也要同樹枝一并來回顫上三顫,萬事俱備,只等野豬。
“鳴鼓徹野,操矛披甲!
丁壯以武,衛家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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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娘以強,寧折不辱!
彼祈神明,吾寄血肉!
今吾身死,行不複歸!
吾以敵血,祭吾大纛!”
荒野裏有一群人,面上戴着木質面具,腰間系着銅鈴,手上持着單鼓,鼓錘不斷敲打,鼓點若暴雨打窗,一聲未落一聲已起,很是緊湊。
一個接着一個,一排并着一排,繞着篝火圍成大圈,不停地在地上搖頭晃腦,蹦跳着奇怪的舞蹈,嘴裏念念有詞。
男人身旁跟着女人,三不五時還夾着幾個小娃娃,轉到最後也不知是男是女,是老翁老妪還是小童,嘴裏念着整齊劃一的詞,念着念着唱成了歌,歌聲蕩在山間氣勢恢宏。
幾只海東青伴着舞蹈與歌聲翺翔在天際,其中領頭的那只尤其大,飛得尤其高,夜空之下似一葉徜徉于星河的雪白孤舟,白羽勝雪,僅在羽尖之處留有些許如碎星般的灰褐斑點,一雙眼睛如長矛犀利。
少白往樹冠深處蹭了蹭身子,用繁雜交錯的樹枝盡量遮住自己的身體,細細觀察領頭那只海東青的爪子,待看清楚不禁打了個哆嗦,自己這小身量,大抵還不足人家當個飯後茶點打打牙祭,一陣邪風吹過,只覺得脊背發涼。
她如此按兵不動,等待時機,可不曉得為何,等着等着,那只海東青卻消失于天際,不曉得飛到哪裏去了。
她尚且不知,夜空裏那只巨大的海東青展開翅膀,背脊與頭顱連成一線,爪子微微後蜷,從極高的地方迅速滑翔落下,似是一顆擦着火花的白色流星,寶石般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如似一潭水,倒映着遠處月亮的寒光,正目不轉睛盯着少白,打算給她致命一擊。
巨大的樹冠在那只海東青落下之後驚攪亂顫,地上衆人猝然回頭想看個究竟。
幾根樹枝幹脆就被一腳踹斷,少白在最後一刻化做人形,反轉過身子,抽出了靴筒裏的巽二,讓那海東青欲要直擊要害的爪子撲了個空,順便還抱着它一并從樹上跳下墜落地面,既是同類,鳥身如何都是拼不過的。
原本還在篝火前跳舞的人們接連停下,側目而望,繁雜種種實在太過迅速沒能捕捉到細節,唯瞧見一個少女抱着一只海東青躺在地上,手裏攥着一把匕首。
少白死死掐着海東青的脖子,海東青的爪子狠狠捏住少白的胳膊,誰都不願放對方一馬,争鬥之間一人一鳥相擁着往山坡下滾去。
少白一貫如此,即使對手比她強,她死也得給對方刮下二兩肉來。
旁人只笑她蠢,她雖貪生卻不怕死。
餘下的那幾只海東青該是地上這只的小弟,聚在天上觀戰,還鳴叫個不停以做打氣,在頭頂上這一小方天空振翅盤旋,越是如此少白心中越是不甘。
比她手掌還要大的鳥爪猶如鈎子死死鉗住她的胳膊,漸漸從肌膚向外滲出血跡,血色染紅玉色衣袖,好似杜鵑花開在了雪地裏。
巽二刀尖紮進了海東青身體,與翅膀連接的那一小塊肌肉緊緊繃着,血滴似素日清穆最初落下的雨,一滴滴砸在少白的臉頰上,是寒夜裏少有的溫熱。
看似各有損傷,實際滾下山坡時的石頭盡數硌在少白的身下,脫了衣衫想必早已青一塊紫一塊,她緊咬着牙關不願咳出聲來。
兩者如此僵持不下,周遭卻沒一個人來幫那只海東青,就那麽站在篝火旁等着看誰勝誰負。
大抵在他們眼裏只當做尋常比武鬥法,斷沒有以多欺少的道理,何況對手還是個少女。
那只鳥嘴裏鳥鳴已化作嗚咽飄散于荒野,巨大鳥爪仍在少白的身上越嵌越深,一人一鳥都沒有先放手的打算。
她雖被壓在身下,行動十分吃力,隐隐滲血的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笑意,因為如此下去,少白至多是胳膊受傷,但這只被卡住咽喉翻白眼的海東青可就沒機會翻盤了。
“歸巢!”
漫無盡頭的荒野裏,一個男人戴着如衆人相似的木制面具,盈盈月光下只露出一雙眼,青絲微卷,有的編成辮子,有的散着一并攏在腦後,他一身墨色長袍,肩頭還披着獸裘,一把通體烏黑的雁翅刀紮進土裏,與他一并立在荒草之中。
蕭瑟的風輕撫過荒草,一并把披在身後的青絲撩起,緩緩擡起胳膊,本還在辛苦纏鬥的海東青展開雙翅撲騰半晌才蹬開少白的束縛,再現身時,已經化作尋常大小,順着男子的胳膊攀到肩頭去了。
縱覽天地,篝火如燈影,人群如游魂,足随鼓聲踏,招魂如驚夢,少白坐起身,瞧着這些人,就好像是噩夢未醒一般,腦子裏回蕩着一句句念唱,頭漲得很。
男人有些驚訝,瞧着從草叢裏忽然坐起身的少白,還以為對方至少要打幾個滾哀嚎幾聲,就算借着此事提些要求也是再正常不過。
少白一手握着巽二,檢查了下手臂上的傷,還行,皮肉傷,沒傷及筋骨,用不了個把月便能恢複如常,輕輕拭去嘴角和臉頰處的鮮紅,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
腦袋頂上淨是樹葉草根,伸手去摸時簪子歪歪扭扭在頭發上耷拉着,來時人模狗樣,現在倒是像極了小叫花子,她正低頭整理着儀容,餘光瞥見一個影子正向自己走來,男人伸出手,遞來一個破布頭,少白十分不解。
半更雪裏都是些香噴噴的女人,絲帕做工細膩,繡樣講究,而少白自己,凡需要時有袖子就行,至于面前這破布,到底是幹什麽的還未可知。
兩個人便都僵在當場,那男人肩上的海東青,白羽一點點被血跡染紅,少白端起巽二,看着刀背倒刺上還挂着星星點點的肉沫。
她本想着這回這只鳥得多恨自己啊,卻發現它別過頭,好似只是因為沒完全打贏少白而感到羞愧,想想也是,堂堂海東青竟沒抓住一只雀,說出去都夠在妖族笑掉大牙的。
不記仇那是最好,不過還需要個臺階,那就給它便是,“我是僥幸,如果他不喊你,再過一會兒,我肯定會沒命的。”少白十分解鳥意,谄媚笑着尋思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仇人強。
況且那些人看起來像是在舉行什麽祭祀儀式,是自己冒冒失失闖了進來,有警惕之心也實屬正常,怎麽算也是自己不占理,自當識趣些。
“是歸巢下手重了。”男人聲音底氣十足,猶如一年之于夏至,是晴朗時節才會有的氣韻。
少白歪頭瞧着,借着月光待看清面具時微微一愣,木雕七情六欲,無非喜怒憂思悲恐驚,可在這夜裏出現卻顯得尤其詭異,男人身上衣着皆是黑色,加之高大,倒像是從混沌中行出的未知怪物。
還以為他該是個頂霸道的人,沒想到還挺好說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少白的話,那只喚作歸巢的海東青似是懂事一般低下頭羞怯起來,差那麽一點就能在它白羽蓋住的兩頰看到兩抹緋紅,垂着一顆鳥頭,用喙銜着那塊破布飛到少白跟前丢下,恰好掉在了少白的傷口上。
這是個什麽玩意兒?!難道也是帕子?!少白下意識一甩,破布掉在地上,尴尬一笑,真是好生不給人家面子,連忙蹲身拾起。
山下的人攪了山上的清淨,一陣奔忙之後,身後傳來窸窣聲響,山坡上的荒草一片挨着一片倒伏,此時少白眼睛還盯着一衆服裝詭異的人們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只在一瞬,歸巢揮翅,少白躍起,男人擡起手掌,聲音洪亮喊了一聲:“烏山!”眨眼間那把插在土裏的雁翅刀從遠處飛來。
少白還沒來得及落地,便在她與地面的空檔處,男人雙手執刀向下劈去,烏山在黑夜裏畫出一道弧線,少白足尖擦着刀背而過,歸巢及時躲避,兩人一鳥臨時配合也算默契。
收刀之時受了驚擾的野豬已被劈成兩半,連血都還沒來得及噴湧。
男人帶着歸巢還以最初姿态,一人一鳥挺立在荒草叢生之中,就像是萬獸之王,亦是這山裏的王,出刀之迅速尤來不及眨眼,将一切算的無比精确,危險何時會來、來到哪裏。
少白一落地驚魂未定,摸着額前的碎發嘀嘀咕咕說着:“摸摸毛兒,吓不着。”腳邊的野豬生有可怖的獠牙,一次揮刀就被了結性命,她暗自摩挲着那塊破布,起伏的紋路讓她不禁低頭一看,粗麻的布上印着狼頭的圖案,這倒是給她提了醒。
心裏好一番權衡,最後只當做什麽都不知曉,面上如舊打着哈哈,流氓語氣侃道:“我是來山上打野豬的,這豬見者有份兒吧?也好省得我再費一番功夫去找。”
男人點了點頭,客氣說了句:“當然。”整張臉都遮在面具後面,到底也猜不出是個什麽表情。
“我也不多拿,就要半扇。”少白滿心滿眼全是那頭豬,跑到野豬邊兒上轉圈挑挑揀揀,一碗腌菜白肉足以牽動她所有思緒,
就在此時,忽傳來一聲狼嚎,少白笑容僵在臉上。
遠處衆人擡頭望了望月,接二連三摘下了面具,渾身沐浴在月光下,面上冒出灰蓬蓬的長毛,漸漸連下颌也變尖了許多,隐約現出狼的模樣。
少白下意識退後一步,驚魂未定之時目光劃過男人的臉,見其好似并沒打算摘下面具,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可不想一個人在荒地裏與一群狼妖打交道。
現如今滿腦子都是趕緊離開,扛着自己的半扇豬回去找白毛怪,告辭二字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