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思來想去,她恐怕是流年不利,走了背字兒。
少白拎着食盒匆匆行在決明山大獄的回廊裏,周遭風雪大作,鵝毛般的雪片兒被卷進了廊下,目光所及一片雪白。
她本就起晚了,又差點兒忘了今兒個是去上等牢做工的第一日,昨夜裏還為此慶賀,幹了幾百年攢了些花也花不出的銀錢,尋思留着還不如打點了,跟那熟悉的管事兒大妖奴撒潑打滾耍賴,好不容易謀了個這樣好的差事。
上階的石頭滑溜溜,少白蹭蹭蹭仗着靈巧飛奔起來,她遙遙見着妖奴的送飯隊伍好似一條青蟲,遠遠行在山坡上,若是再不快些,怕是要追不上了。
地上一排排腳印兒舊的蓋了新的,少白踢着袍子,見上等牢獄門已開,那送飯的妖奴‘青蟲’隊伍呲溜一下鑽了進去,待等着她跨過最後一階時卻已是來不及,瞧着還有幾丈遠,便聽見嘭的一聲,到底還是吃了個閉門羹。
少白攥起拳頭咚咚咚敲着門,這雪下得她睜不開眼,心裏想着得尋摸個好詞兒,醞釀了好一會兒,死皮賴臉笑着開口道:“好哥哥,有勞您再開次門可好?”
守門的妖奴已有些年歲,與少白也不相熟,他只是瞧着眼前這張臉好似在哪裏見過。
那妖奴隔着獄門兒皺眉瞧了半晌,腦海裏盡力尋着,拍了拍腦門兒,好不容易才想起來。
對喽,不就是下等牢叽叽喳喳的鳥妖嗎?少白生了張頗具特色的臉,雖是姑娘家家卻有着些許英氣的眉眼,看着倒像是少年郎。
妖奴刻意擺上譜,拉着一張頂長的臉,開口說話時那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還好哥哥,我要是有孫子,那孫子都得比你大。”
可是命令難違,他佝偻着背,不情不願拉開門,腰間挂着一大串鑰匙,用條破布條拴着,上面寫滿了奇奇怪怪如蚯蚓蝌蚪似的文字,“小東西,誰教你這樣喊人的?”
少白站在門口跺了跺腳,抖落身上的積雪,寬大的袖子用攀膊縛上,“我見隔壁做飯的金蠍娘子都是這樣叫的,同我說将人叫老了人家不愛聽,要往年輕了叫,說只要是男的都叫哥哥,只要是女的都要叫美人。”
“金蠍娘子……”老頭兒氣得胡子炸起,“你也能聽她胡咧咧?她恨不得整個大獄裏都是潘郎,上到沒了牙,下到沒有牙,哪個不是她哥哥?!淨不學好,她還總借故往上等牢跑,跟她學那都得學歪了,罷了罷了,你大概就是昨個兒上頭說新來的小妖奴。”
老頭兒無可奈何,将腰間的鑰匙扒拉個遍,眯着眼湊在獄外的日光下,終尋到一把丢給了少白,壓着嗓子吓唬道:“甲一,莫要走錯了!上等牢裏的也會吃人!”
少白擡頭瞧他,面上笑嘻嘻,左的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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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路過幾間牢房,裏面兒烏漆嘛黑,路過癸牢時瞧見關着個仙男,說是仙男,瞧着像是鶴妖,身材修長纖細,肌膚白皙,一股子飄飄仙氣,這皮囊生得極好,少白瞧那樣子約莫他也沒來多久,雙眸倒還有幾分精氣神兒,不過不需多少時日便該是個癡癡呆呆的樣子。
“诶呦呵。”
她原本在下等牢做工,那裏關着化不成人形卻兇猛異常的妖獸,之所以非要換到這上等牢來就是因為那下等的妖獸生得可怖便罷了,還總是要傷人,如今便好極了,若都同這仙男一般生得溫和好看,總也算錢沒有白花。
決明山大獄是用伐靈石所砌,這山裏藏着世間唯一一處伐靈石礦,此石克制妖族靈力,故此這獄裏關着許多大妖,沒誰能跑得出去。
少白一路走到最深處,周身鮮有陽光能進來,外面常年寒冬,自然冷得要命,牆壁上幾盞油燈也微弱猶如病入膏肓,她瞧着門上寫着甲一,應該就是了。
伐靈石壘成堅不可摧的石牆,牆上挖出幾個拳頭大的洞口用來通風,少白趴在洞口向內望去,只見一個人形怪物被鎖鏈束縛着浸在一方巨大的池子裏,池水五彩流光,倒叫人瞧着稀奇。
那人一頭胡亂披散的白發,一身單薄白衫蔽體,只可惜那白衫肮髒不說,還十分破爛,興許是多年不見陽光,渾身上下白得像是個死人,皮膚上青色血管密布,透過破爛不堪的衣衫尚能瞧見他白裏發灰的肌膚和暴突的鎖骨,怎一個慘字了得。
少白吓得退後一步,說好的貌若天仙呢?連癸一都那樣好看,難不成甲一比癸一的差?她又望向拴在鏈子上的怪物,試圖說服自己接受,可還是不敢相信,怕不是那老妖奴捉弄自己?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十分詫異,這比癸一的吓人多了好吧?!
“奸商啊奸商!”
她這兒正懷疑妖生,興許是牢裏的怪物嗅到了陌生氣息,白毛怪懸着雙臂,緊攥着鏈子發癫似的向角落裏退,一邊退,還對着空蕩的牢房龇牙咧嘴,一如炸了毛的野獸。
少白見狀吓了一跳,可轉念一想好歹是拴着的,總比下等牢散養的妖獸強,本以為能是個貌美如花的大妖,誰知卻是個不人不鬼的駭人樣子,她總該是有些失落。
挎着食盒插着鑰匙轉動機關,牢門徐徐開啓,掀開食盒的蓋子,發着牢騷,“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裔是不會管我們死活的,你若是識相就好好吃飯,左的死不了,活呗,誰活不過誰……”話語中怨氣沖天,再說下去恐怕會惹了怨靈上身。
正想拿出食盒裏面的東西,才發現這食盒裏就不是旁常送給下等牢的生肉,只有一個瓷瓶,少白愣了愣,拿着食盒蓋子的手懸在半空中,打量一圈下來尋思着自己好像也沒拿錯。
将信将疑拔去瓷瓶塞子這麽一瞧,裏頭的液體散着血色熒光,還帶着一股子血腥味兒,這妖長得怪,吃的東西也怪。
少白随手拾起一塊碎石朝那白毛怪丢過去,石頭噗通掉進水裏,砸出一小朵水花來,開始那般張牙舞爪的怪物而今竟吓得戰栗,身子好似一具不腐的屍體挂在石牢中央,幹癟且單薄。
“嘿!白毛怪!”随口吹了個口哨。
一陣嘩啦啦的清脆響聲,鐵鏈随着他的動作而跟着晃動,那白毛怪緩緩擡起頭,露出一雙頗有敵意卻又惶恐至極的淺色眸子,警惕盯着少白,眉毛與睫毛結了層薄薄的白霜,見少白拿着瓷瓶靠近,原本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生了些許逃避的微妙神色,默默抿起唇又向後退了退。
他瞧着就像是一片僅剩下葉脈的枯葉拴在鏈子上蕩着,碎布将人襯得像是骨頭架子,肋骨也根根分明。
“你別怕,我不是來傷害你的。”少白小心翼翼挪着步子,唯有一條石墩組成的通道可讓她過去,兩個人竟相互打量起對方來。
“我只是來……”她想将這瓷瓶送到白毛怪的嘴邊,卻差一點掉進池子裏,少白低頭瞧見那白毛怪一甩鎖鏈伸出腳扶正她就要傾倒的身體,她只得心虛笑了笑,而後小聲說:“只是來送飯的。”
不然呢?難道說自己是神裔奴隸,更是神裔的狗腿子?!
雖如此,白毛怪的眼神仍有敵意,那樣子是死也不想喝這瓷瓶裏的東西,只可惜在這石牢裏,就算他當真是什麽大妖也只能像拴在繩子上的畜生,在那預留好的一方空間裏揣着恐懼後退。
他渾身微顫,雙臂回縮,試圖從鐵環裏掙脫出來,少白清晰看見他那一雙手先是白裏發青,而後青裏發紫,現出一道血印,盡管如此還是不顧疼痛不停掙紮,煞白的面上極盡抗拒,張着嘴卻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少白忽生了些許毫無用處的憐憫心,與這等有思想的妖相處,總不能像是在下等牢喂豬一般,憶起懷裏還有兩個涼透的包子,這本是留做宵夜,雖不舍,而今只好當做奉獻,畢竟他那樣可憐。
“白毛怪!要包子不要?”
白毛怪聽着一愣,縮着身子站在水裏靜靜看着,約莫對那倆包子确有企圖。
少白大着膽子走到他跟前去,将雪白長發攏到他耳後,一張消瘦的臉映入眼簾,“也是兩個耳朵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沒什麽不同嘛。”她瞧着是隐隐有些俊朗在的,只可惜太瘦了,除了恐懼瞧不見那雙眸子裏有一絲凡世欲望。
她遲疑了一下,不過想着方才這白毛怪也算幫了自己,該是沒什麽壞心腸,故此還是伸手蓋在他前額,自己念叨了句:“應該沒病。”
“沒病不吃飯?!”冰冷的包子被掰成一塊一塊,夾着少得可憐的肉餡硬生生被塞進白毛怪的嘴裏。
白毛怪直勾勾盯着少白,目光片刻不曾移走,他不怎麽咀嚼,進了嘴裏便咽下去。
“你不會說話嗎?”少白像是哺育雛鳥一般,閑來瞧着那張臉,一張好生清冷孤高的面孔,只可惜而今如野獸無異。
“你是什麽妖?”她用自己微末的修為愣是沒瞧出個所以然來,“飛禽?走獸?還是水族?”
白毛怪依舊沒有做聲,便是連點頭搖頭也都不肯。
“既然都關在甲一,說不準是什麽上古妖族,或是能力出衆的大妖吧?”少白好一番費腦筋,卻沒得來個所以然。
見手中的包子沒了,她抖了抖殘渣,“罷了罷了,你我不過都是任人宰割,我是奴隸,你是囚犯,不過你是我實實在在花了銀子打通關系才得到的,雖不如其他上等牢的好看,可起碼也是兩個眼睛一張嘴,總比叫我回下等牢強。”
少白露出一抹燦爛笑容,主動握住他冰冷的手,還刻意誇張搖了搖,“以後我們合作愉快!”
她正欣慰着,隐約聽見如似山崩地裂的聲音,轟隆隆由遠及近,連帶着細碎的腳步聲夾雜其中,三五丈外有人大喊着:“山崩了!快!快跑!”
總不至于這樣倒黴吧?攢了幾百年的銀錢,好不容易換了個差事,就要葬身在這決明山裏了?這輩子唯一值得慶幸的難道是死之前錢剛好花完?!
想來,總比死了錢沒花強,對吧?
對個屁!
嘶吼獸嘯之聲不絕于耳,少白跑到通風的洞口向外望去,原本平靜的無人的大牢裏不時竄出幾只叫不出名字的妖獸,有的兩個腦袋,有的三條尾巴,有的滿臉是眼睛,幾只纏鬥在一起,這些不該在上等牢出現,怕是下等牢已經塌了。
而今整間石牢都在晃,擡頭便見着裂紋順着石壁向下,直裂到了少白的腳邊,腦袋頂上灰塵如雪般落下,後來變成指甲大小的碎石,再之後便比拳頭和腦袋還要大,她飛快跳着躲閃,很快這裏便會是一片廢墟。
已到了門口,正尋思着自己毫發無損逃出去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躲在門邊兒瞧着門外的妖獸已跑遠了,一只腳自然而然踏了出去。
餘光裏,白毛怪被拴得緊實,一塊塊石頭從他腦袋頂上不停墜落,正好砸中了他,砸出一個滲人血洞來,鮮紅順着前額向下流淌,染紅了眉眼,一直延伸到了胸前。
他緊緊抿着唇,額前汗水津津,疼得止不住發抖,即使是甲一的大妖,而今失去法力,就像是螞蟻任人拿捏。
少白一眼便直迎着對方雙眸,即使有幾分警惕與恐懼在裏頭,卻實在稱不上複雜,眼瞧着白毛怪被吊在水中,石頭如雨滴紛亂落在他身上,血色染紅了身上的髒衣,他躲也不躲,也無處可躲,嘴唇顫抖着,任由碎石在身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傷口。
這股子無望令少白心中為之一震,忽而沒來由覺得窒息,若是白毛怪掙紮求生,她內心或許還不至于如此。
少白轉念想着好歹花了自己幾百年的工錢,總得撈點兒什麽回本,如此一狠心一跺腳。
“瘋了瘋了。”
少白不曉得自己是生什麽氣,總之氣勢洶洶折返回去,旁常覺得自己還算是惜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天不知是發什麽瘋。
她蹲下身蓄力一躍,池子早已被震出裂紋,那些散着熒光的水也漏向地下,石墩子七仰八歪,只剩下最靠近白毛怪的那一處還算是平穩。
正在此時,白毛怪身下的地面正在下沉,鎖鏈勒住他的脖頸,灰白的面上終于有了血色,卻不是什麽好事情,他吊挂在那兒,雙手握住脖頸上的鐵圈。
少白拾了一塊掉落的伐靈石,不停砸着捆綁住白毛怪的鐵鏈,撞擊聲叮叮當當回響在牢房裏,甚至還冒出些許火星子,可那鐵鏈沒有一丁點兒要斷裂的跡象。
白毛怪巍然不動,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面上竟還能泰然自若,仿佛并不懼怕被坍塌的石牢砸死在下面,只冷眼看着少白舉起石頭一次次砸着鐵鏈。
“大哥,我麻煩你也想想辦法,若連自己都不想活,難道還能指望別人?難不成你甘心一輩子被困在這兒?做個吊死鬼?被關了這麽久,你一直等的該不會是這般結局吧?”
少白話裏沒好氣,眼尖瞄見用來固定鐵鏈的那一小方石牆上已有了不少裂紋,便将鏈子背在肩上往反方向不斷用力,這一根少說也有四五百斤,是隕鐵鍛造,不需多久,她的臉像是煮熟的蝦子,整個人也氣喘籲籲。
白毛怪瞧着她這一番作為,面上浮現一絲驚奇,不解望着她所做的一切。
“你要是當真不想活,我便走了!省的白費力氣還要搭上一條命”少白曉得這鬼東西大概不通人情,最怕是對牛彈琴。
可不知這些話是觸了哪道穴,最後說完,白毛怪一手緊緊攥住鏈子,憋氣的工夫将捆住右手的鏈子生生從石頭縫裏拉拽出來。
說起來似乎很容易,實際上難如登天,少白驚訝望着他,他煞白的臉上密密麻麻盡是細密的汗珠,右手腕上一圈血痕,手臂如脫臼般無力垂下,還當真生猛。
由不得多想,剩下的幾根鐵鏈要速速解決,“你得活,我花光了積蓄,你總不能讓我這錢打了水漂,既然是真金白銀,你這命就得是我的了。”
随着鐵鏈拔出,這石牢只會坍塌的更快,伐靈石四分五裂,白毛怪身上緩緩散出熒光,束縛脖頸的鐵鏈因石壁裂開而砸了下來,但左手扔困在鐵鏈裏,随着一陣劇烈晃動,這石牢是實實在在撐不下去了。
少白見白毛怪身上熒光乍現,還來不及探究情況,身子好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彈開,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時,驚覺已是在半空當中,緊接着便是一陣眩暈,僅靠她一己之力已然把握不住。
不過眨眼間,背部傳來一陣劇痛,周身冰涼,手在雪地裏劃拉着,除了積雪什麽都沒有尋到,少白微眯起眼,翻了個身,摸着自己痛極了的屁股,隐約瞧見外面的世界白得讓人睜不開眼,寒風吹起地上新落的雪片,遠看是鵝毛,刮在臉上卻如刀刃。
好不容易坐起身子,身後的決明山大獄已成了一片廢墟,妖獸的屍體遍地,一息尚存的仍在無數瓦礫下哀嚎,它們走不出決明山。
得,白費功夫,人沒死,錢花完了,簡直可謂人間災難,少白忽然有些低落,十足氣餒,抓起一顆石子朝着廢墟擲去。
好在那白毛怪還有些良心,至少将自己從牢裏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