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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李旭彬最近繁忙, 但是因為高考臨近,他還是抽出時間,半個月回一趟李家。

他感覺是自己回到了讀高三的日子, 妹妹漫不經心的,他在一旁幹着急:“你們學校還沒有開始模拟考?”

“下周。”李明瀾知道瞞不過, 老實地回答。

李家父母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 望子成龍的願望得以實現,見女兒實在逼不出學習的天賦, 為了避免中年高血壓,李家父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當哥哥的成了督促妹妹的主力:“你這幾個月不要到處亂跑, 周末留在家裏, 看看書,做做題。”

“知道了。”李明瀾在哥哥面前立正。

但是這個周末她肯定要出去的,她要去為模拟考做一次垂死的掙紮。

星期日的上午,李旭彬回去他的新婚小窩。

他前腳剛走,李明瀾後腳就出去了。

她去了寺廟。

還沒進廟門, 她哼唱《唐伯虎點秋香》的插曲:“三生真系無幸, 專登出嚟拜神。”

門口的小和尚領着她到了佛祖的跟前。

李明瀾跪在草墊上,閉着眼,把簽筒搖了好幾圈, 終于才搖出一支簽。

竹簽落地, 即現簽文。

解簽的和尚說:“這是下下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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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瀾還沒有擺出沮喪的神色。

和尚又說:“但是此簽并非無化解之術。”

李明瀾問:“如何化解?”

和尚答:“請人祈福。”

李明瀾又問:“請誰?”

和尚莫測高深:“高人。”

李明瀾知道,說的就是這家寺廟的主持。

寺廟生意,古今皆有, 求緣、求財、求學, 沒什麽不能求得。

臨時抱佛腳嘛,信則有, 不信則無,李明瀾為各科科目都求了祈福的符文。

将要走了,她的一只腳踏出寺廟門口,又折返回來。

孟澤的學習和她相當,索性她代他求一支簽。

不料,和尚兩指夾着簽文,眉目舒展:“這位施主,這可是上上簽啊。”

李明瀾長嘆一口氣:“那就是不準了。”

第一次模拟考如期而至。

李明瀾給自己換上大紅上衣,挑一個似紅霞焰火的發繩,束起高高的馬尾,她在鏡子裏檢查自己身上的顏色,大紅的,淺紅的,深紅的,就連褲子都是紅棕條紋。

她捏一下耳朵。

可惜沒有耳洞,否則再串一個鮮豔的耳環,紅紅火火,吉祥如意。

李明瀾算着時間去學校,她在校門口買了一份小籠包,進教室時,嘴上叼了一個。

馮天朗趁着短暫的時間抓緊複習,嘴裏喃喃念着什麽,又閉上眼睛重複一次。

孟澤早到了,他把桌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只手擱在桌沿,修長手指夾着一支簽字筆,他的食指按住筆尖,中指挑起筆的末端。

筆在他的指上轉了一圈,接着,又轉一圈。

考前的李明瀾也常常這樣,什麽書都不看,只等待命運的審判,她坐下來,望了望他。

他将頭扭向窗邊。

“我在來的路上才想起,我忘了上周老師圈出來的重點題。”周璞玉着急地翻着課本,見到一大段文字,欲哭無淚,“來不及背了。”

“沒事,我也沒有背。”李明瀾吃完了最後一個小籠包,拍了拍手掌上粘着的小油漬,“我去求佛了。”

輪到周璞玉潑冷水:“昨夜,佛祖給我托夢。”

李明瀾:“說什麽了?”

周璞玉:“你的心不誠。”

“我心誠。”李明瀾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袋子。

銅黃紙,系一條棕黃麻繩。

她捏起繩子的一端,麻繩松開了,裏面倒出來幾張紙,她夾起其中一張,放到孟澤的桌上。

那是細細的長方形紙,紙色和袋子一樣,銅黃,其上用紅墨畫了亂糟糟的符號,像是驅邪之用。

但,在教室裏驅什麽邪。

孟澤冷然:“拿走。”

“這是‘及格符’。”她解釋,“保你及格。”

“你自己留着吧。”誰稀罕這邪門歪道?

“我有。”她手裏還有好幾張,“一個科目各一張。”

孟澤:“……”

馮天朗湊近來看:“這畫的什麽?”

李明瀾:“及格。”

馮天朗驚訝:“寺廟還有求學的生意?”

“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幾千年來,佛祖都習慣了吧。”她說得和真的一樣。

第一科目是語文,李明瀾勉強答題到考試結束。

到了數學科目,她勾選了選擇題,之後就寫寫停停,時不時發個呆。

數學考試到一半,孟澤的餘光掃到了桌角的“及格符”。

“及格”字樣張牙舞爪,根本就是和鬼沾親,而非佛祖。

李明瀾低着頭,手肘和手腕繞着圈圈,其實沒有寫字,她一下一下按着自動鉛筆,聲響很細,不仔細聽,是注意不到的。

可是和時鐘一樣的“滴”、“滴”、“滴”,全被孟澤捕捉入耳,打斷了他的解題思路。

面前的背影,藍白校服上飛出一個大紅的衣領,顏色過分鮮亮。

他再看她頭上紮着的紅彤彤發繩,知道她在搞封建迷信。

無聊時,他輕輕掀了掀她的長馬尾。

幾縷發絲跟蛇一樣,穿梭而過,他的指間興起微微的癢。

他把那張“及格符”夾在李明瀾的衣領之下。

她能不能及格,全憑天意了。

高三學生習慣了無休止的做題,一場接一場的考試。

七班上個學期末的班風整頓,不是沒有成效的,起碼在這次模拟考期間,教室很安靜,響的只有紙筆的動靜。

李明瀾遇到了難題,她轉頭看見玻璃頭下的一片樹影,高大的樹幹托着粉綠的芽孢,樹邊浮起一個銀盤般的日光圈。

惬意極了。

緊迫的是在教室裏答題的人。

終于考完了最後的科目。

“解放了。”李明瀾一手捂住後頸,擡高了頭,“考得怎麽樣?”她沒有說名字,問的是周圍幾個人。

周璞玉唉聲嘆氣:“好難。”

馮天朗連連搖頭:“如果這次是高考,我肯定沒希望。”

李明瀾把目光投向孟澤。

他好半晌不說話。

她猛盯着。

孟澤只得說一句:“還行。”

“保大家都及格。”李明瀾将各科的及格符撒到後面的桌子。

馮天朗收起一張符紙,雙手合十:“佛祖保佑。”

孟澤看着飛下來的一片一片鬼畫符。

除了他,沒有一個是正常人。

短暫的解放正如暴風雨前的黎明。

晴了沒幾天的天氣又陰沉沉的,天天都有綿綿細雨。

七班的氣氛從前排到後排,從嚴陣以待到自暴自棄,宛如一道陡然上升的折線。

過了三天,老師們批改完了試卷。

因為李明瀾和各科課代表都有交情,課代表們在發放她的試卷時格外表達了情緒,尤其是兼任數學課代表的副班長,滿臉同情。

孟澤不知道李明瀾的數學到底考了多少分,當試卷發到她的桌上,他站了起來。

她卻張開手掌,一下蓋住了分數欄:“數學呀,真的太令人絕望了。”

孟澤看見一道一道批改的紅叉,數不盡數。

副班長将數學試卷發給馮天朗,就算結束了,副班長解釋說:“孟澤,你的試卷還在郭老師那裏。”

孟澤點點頭。

李明瀾很好奇:“你不會又交白卷吧?”

“吃一塹長一智。”

“莫非你考得比我的分數還低?”

孟澤看一眼她的試卷:“也許吧。”

她鼓起腮,鼓了兩下:“我特地在考試的時候穿了一身的紅,沒想到讨不到好運氣,及格符都是騙人的。”

孟澤:“……”她才知道?

好笑的是,他自己也對那個鬼畫符有過不切實際的迷信。

“孟澤。”李明瀾有點記仇,每回孟澤惹惱她,她都不理他,但他又有善意流露,讓她覺得一笑泯恩仇了,“謝謝你。”

孟澤面色冷峻,仿佛剛才沖到她面前攔球的另有其人。

“孟澤,剛才真是千鈞一發。”馮天朗捏了一把冷汗,當足球被踢過來時,衆人都屏住呼吸,只有孟澤跟箭一樣沖出去,“你反應好快。”

李明瀾點頭:“那叫迅雷不及掩耳。”

孟澤只覺得面前這兩人一個叫“叽叽”,一個叫“喳喳”。

事件的始作俑者田濱跑過來撿球,面露尴尬:“李明瀾,你沒事吧?”

李明瀾歪了歪頭,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田濱猜不透這笑裏的含義,他立即弓起腰,連聲道歉:“對不起,射門射偏了。”這個時候他冒出冷汗,他就算再鄙夷李明瀾,也不該招惹她,她的靠山可是孫境,如果這件事被孫境知道……田濱覺得自己的腰都直不起來了,“李明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跟孫境認識這麽久,李明瀾模仿很有一套,她學着孫境的樣子,不吭聲,直盯着田濱。

田濱不敢起身。

李明瀾欣賞夠了田濱的慫态,擺擺手,像是趕蒼蠅:“下不為例。”

說起來,自從孫境拿了英語周報,他就不讓她出任務了,不知他是不是在便利店碰了一鼻子灰,心也跟着灰了。

李明瀾沖孟澤笑:“孟澤,孟澤。”

孟澤耳邊的魔咒又回來了。

下課回到教室,他當着李明瀾的面,用耳機塞住耳朵。

他的冷漠鎮不住她,她朝他探身。

他只見她的紅唇一張一合,哪怕耳邊響着的是搖滾樂,但他清晰地聽見她說:“徒勞無功。”

可不就是徒勞無功嗎?這耳機裏的聲音光是大,卻蓋不住她清脆的嗓子。

孟澤翻了翻自己的手掌,非得去管李明瀾的閑事,這不,她又纏上來了。

李明瀾也沒有鬧,想想,孟澤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幕,好像揮之不去了。

孟澤額頭高闊,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下颌分明,他就是一個高素質的藝術模特。

她忍不住想要描畫他的線條,拿起筆,撕開一張作業紙,在上面寥寥畫幾筆。

這幅畫是畫了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但算不上畫人,她連臉都沒有勾勒。

然而,周璞玉湊過來:“咦,是孟澤嗎?”

李明瀾也“咦”一聲:“你怎麽看出來這是孟澤的?”這拼湊的五官诋毀了孟澤的帥。

周璞玉仔細觀察:“醜是醜了點,但我覺得這眼睛這鼻子湊在一起就是他。”她還把紙豎起來,左右轉動。

孟澤摘下了徒勞無功的耳機,看見那張畫。

孟澤住在外公家裏的時候,将那些繪畫書籍都翻了個遍,該有的理論知識他非常精通。

李明瀾應該是随意畫的,線條有點歪。

周璞玉說的也對,孟澤自己都覺得那是他,哪怕鼻子扭了扭,可五官比例和神态栩栩如生。

外公有一段時間也喜歡這簡陋的畫風。

這個時候,馮天朗一屁股坐下來:“一模考要來了,壓力好大,我離我的理想學校還差好遠。”

周璞玉放下了畫:“你的理想學校是哪裏?”

“就是一本院校。”馮天朗怪不好意思的,“你呢?”

周璞玉的成績和馮天朗的不相上下,這話問了也是白問。

李明瀾豎起大拇指:“你們的夢想都很遠大。”

周璞玉問:“你不是去了美術統考嗎?美術生的計分方式和我們的不一樣,說不定你比我們高分。”

“實不相瞞。”李明瀾的眉眼耷拉下來,“我只過了統考的及格線。”

這會兒是下課時間,不是每個同學都乖乖坐在座位上,有幾個特別愛溜達的,從前排走到後排,又從後排走到前排,其中就有田濱。

在體育課上,他還對着李明瀾點頭哈腰,但這時聽到她的話,他克制不住笑出了聲,尖利的,其中的刻薄暴露無遺。

李明瀾不理田濱,她敲了敲後面的桌子:“孟澤,你為什麽不去報考美術?”

孟澤突然想起外公的那一句:“小姑娘的筆觸有點東西。”

外公認可的天賦,對孟澤來說是真理。

孟澤對美術生比較寬容,只是李明瀾常常令他不愉,他緩下語氣:“統考之後還有校考,現在說放棄早了點,你慢慢練。”不過,不知道她有沒有報名校考。

李明瀾望過來,這一眼明亮清澈,她撲哧一笑:“孟澤,謝謝你。”

她早知,他就是面冷心熱。

她折起作業紙的畫,得再練練,終有一天要精雕細刻一個完美的孟澤。

教室裏免不了一陣喧鬧。

鄭克超的座位圍了幾個人,其中田濱的聲音最大:“鄭克超,你可真行啊。”

鄭克超的嘴角藏不住笑意,眼角餘光向後掃。

李明瀾和孟澤的臉上都沒有愉悅的表情,這是當然的,李明瀾的成績向來墊底。

鄭克超從前門出去教室,停了一會兒,又從後門進來。

李明瀾仿佛沒見到他這個人,歪着腦袋看孟澤。

“李明瀾。”鄭克超笑容滿面,“你這次考得怎麽樣?進步大不大?”

“不知道。”她很敷衍。

鄭克超在心裏狠狠地“哼”幾下,朝孟澤望一下。

孟澤和鄭克超沒有說過話,但孟澤察覺到鄭克超的敵意。

鄭克超站了足足一分鐘,李明瀾不問他這次的成績,他要是自己坦白,炫耀的目的太明顯。

算了,她遲早會知道,他和從前不一樣了。

而孟澤嘛,鄭克超被“白卷”刻入了刻板印象,打心眼裏瞧不上孟澤。

發放試卷後的第一堂是數學課。

鄭克超進步大,被表揚在情理之中。

郭老師笑起來,眼角堆了幾道皺紋:“離高考還有三個多月,學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只要同學們不輕言放棄,你們一定能在高考中發揮你們最大的潛力,比如這一次考試中,鄭克超同學就有驚人的發揮。”

以前,鄭克超排名居中,這次的成績有“直飛沖天”的意思了。

因為在上課,鄭克超不能及時回頭觀察李明瀾,但他能想象她驚訝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郭老師的講臺上還有一張數學試卷。

上一次,他在課堂上點名批評了孟澤,獎罰分明,今天郭老師覺得自己一定要重重表揚。

“另外,我們的孟澤同學……”郭老師不小心吸進了講臺飄起的粉筆層塵,咳嗽兩下。

在這一個時間,鄭克超皺起眉頭。

郭老師又說:“我們的孟澤同學,解題步驟清晰流暢,他是全班的第一名。”

全班嘩然。

“希望同學們以這兩位同學做榜樣,在最後的沖刺階段,堅定信念,不懈怠,不放棄。”郭老師收斂了笑容,“接下來,我給同學們分析一下,這次考試的難點主要在哪裏。”

李明瀾怔了怔。

如果孟澤是第一名,早讀課抄作業的人是誰?随堂上交白卷的人又是誰?

李明瀾的腦袋瓜子這時轉得飛快地,立即明白。

她不顧現在是上課時間,回頭。

孟澤最常見的就是李明瀾的笑眼,哪怕在她不理他的時候,她都彎着眼睛。

這樣的埋怨還是頭一回,她用口型說了三個字:「大騙子。」她的眼睛被火燒得晶晶亮。

“李明瀾。”郭老師見她半天不回頭,忍不住喊。

李明瀾扭過頭,長長的辮子跟鞭子一樣,把孟澤擱在書角上的數學試卷抽了一記。

孟澤将試卷放回原位。

也許是因為他和李明瀾這幾天都被圈在這一個小小的角落,兩人進入和平階段,他有預料,成績公布時,李明瀾會是什麽樣子。

他猜得都不大對。

她把笑斂得飛快。

一下課,回頭的人不是李明瀾了,而是周璞玉。

周璞玉上上下下打量孟澤。

馮天朗也轉頭,從郭老師宣布孟澤是數學成績的第一名之後,馮天朗看孟澤的眼神就跟見鬼似的。

李明瀾趴在桌子上。

正好孟澤起來了。

她側頭,朝上瞥。

對上他的視線,她立即移開。

孟澤出去了,他和李明瀾的關系,和平很短暫,惡劣就惡劣吧。

周璞玉和馮天朗從對方的眼裏見到了震驚。

周璞玉:“他那麽厲害,為什麽要抄作業?”

“這叫深藏不露。”馮天朗煞有其事,“武俠小說裏的掃地僧都是最強的。”

七班和爆炸了一樣。

唯有李明瀾,格外安靜,懶洋洋的。

近來是雨季,哪怕陽光冒了個頭,還是快速落下。

到了下午,天色昏暗,烏雲一個接一個,滾滾而來,把天塗得像入了夜。

“要下暴雨了。”馮天朗喊。

李明瀾見到搖曳的樹葉,連忙關了窗:“不如今天我也留下來晚自習吧。”順便躲一下哥哥。

既然她要留,孟澤就要走,哪怕暴雨将至。

教室裏亮着白熾燈,他出去,跟步入黑暗一樣。

他趕在暴雨來到之前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啓動不久,天空倒下傾盆大雨。

雨勢猛烈,嘩啦啦砸在車頂上,到處白茫茫一片。

車子一直到樓下,孟澤三兩步進去了大堂。

電梯鏡面照出他半濕的頭發,他斜了斜肩帶,想着一回到家,就舒适了。

然而他一開門,見到一雙運動鞋,和紅色高跟鞋擺在一起,整整齊齊。

“孟澤。”孟母匆匆出來。

原來他的母親早回來了。

“你放學了,外面這麽大雨,有沒有淋着呀?”孟母說着,遞過來一條白毛巾。

孟澤見到了坐在沙發的男人。

不認識,以前從未見過。

“沒有,我坐出租車回來的。”孟澤聽自己的聲音還算自然。

不自然的,反而是他的母親,有點絮叨:“這是黃叔叔,我公司的同事,我把公司文件落在他那裏了,他特地送過來,誰知道正好下大雨,我請他上來坐一坐,哎呀,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

心虛的人語速比較快,廢話也比較多,孟澤把臉藏在毛巾下,扯了扯唇角。

姓黃的站起來:“這就是孟澤啊,長得真高,你媽在公司和同事們提起你,說你門門功課第一,以前我覺得她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沒想到今天一見,氣質是和普通學生不一樣。”姓黃的也說了一堆廢話。

孟澤拿下毛巾,一動不動的。

“剛剛給你爸打電話,沒有人接,不知道他今天晚上回不回來吃飯。”孟母打開冰箱門,上上下下看幾秒,“老黃,不如你留在這裏吃晚飯吧,我點幾樣菜,讓餐廳送過來。”

姓黃的:“太麻煩了,這雨下不久的,一會兒等雨小了我就走。”

雷電交加,光照在姓黃的臉,撲成一片銀白,連帶的,孟母盤起的頭發也在發亮。

一聲一聲雷,一道一道電,把這對男女關于晚餐的讨論打得轟隆隆的。

孟澤丢下毛巾向外走。

孟母喊:“孟澤,你要去哪裏?外面風大雨大。”

孟澤冷靜:“東西落在學校了。”

孟母着急:“你帶把傘啊。”

她來不及把傘遞過去,孟澤已經關門了。

外面風大雨大,把他狠狠摔門的聲音全都蓋下去了。

他覺得自己這番舉動真好笑,明明他的母親才是欲蓋彌彰的那一個,他卻還要替她隐瞞。

一切是為了在高考前維持家庭的安定。

“孟澤,我知道學習很重要,但是也不能淋個落湯雞啊。”孟母開門,把長柄傘挽在孟澤的手腕,“要不等一會再去吧。”

孟澤按住傘柄:“我打車。”

他再進電梯,又見到鏡面的自己,頭發比剛才上來時要幹一些,但現在才稱得上狼狽。

他到樓下打傘,有幾滴水珠彈到他的臉。

雨的味道很辣。

他橫穿過馬路,到了對面的咖啡廳,照例的,點上一杯咖啡,坐在模糊的玻璃前。

他收回剛才的成見。

雨水的味道不是辣,而是苦。

他以為是上次的咖啡師少放了奶油,味道才苦,他哪知道,這家咖啡廳的咖啡又苦又澀。

家裏還有一個“黃叔叔”,孟澤不想回家,于是在這個天黑得像夜的傍晚回到學校。

出租車停在校門口,雨勢潑辣,路光昏暗,食堂的光倒像是燈塔了。

李明瀾說過,那一個雪媚娘是在學校裏買的。

孟澤去到食堂一樓的甜點區,卻沒見到。

賣甜品的大媽探過頭來:“啊?”

孟澤緩慢重複一遍:“雪媚娘。”

大媽搖頭:“沒聽過,我在食堂幹了這麽些年,都沒聽過這裏有這個。”

那……李明瀾是在哪裏買的?

李明瀾托起腮,望了望窗外。

雨水撞在窗戶,夜景發散成虛幻一片。

她百無聊賴,索性拿起鉛筆在紙上盤蚊香。

周璞玉低頭寫着作業,眼角餘光掃到李明瀾的手腕在不停轉圈,她問:“你在幹嘛?”

“練習控筆。”

“我以為你今天留下來是要做作業。”

“我也想啊,但我連題目都看不懂,我老爸老媽把優秀基因給了我哥,沒有分給我一丁點。”李明瀾突然見到孟澤在教室門外,她停筆,眨幾下眼睛,“咦,他為什麽回來了?”

她收回目光,端正姿态。

這個大騙子将她騙得可慘,她就說他是深潭,深藏不露,深不可測。

數學第一名的學生來抄她的作業,居心險惡。

枉她還覺得這是一個規矩人。

以往孟澤從教室後門進來,直接落座,無需經過李明瀾的座位,但是今天,她一轉頭,發現他站在她的身側。

她和窗戶之間不是很寬敞。

他站在這裏非常逼仄。

李明瀾的身子向着周璞玉靠了靠,擡頭:“幹嘛呢?在這裏礙着我欣賞夜景了。”

“李明瀾。”孟澤被風雨襲了一身,滿身寒意,唯獨這口氣是溫熱的。

她挑起眉,也許是錯覺,這會兒的孟澤有點低聲下氣,說起來,他轉學到這裏一個月,什麽時候有過“低”、“下”的時候。

他問:“吃飯了嗎?”

真是見鬼了,這哪裏會是孟澤的問話,她的頭越仰越高。

他的眉目平日裏較輕,但這時刻着深沉的冷。

她問:“怎麽?要請我吃飯?”

“嗯。”孟澤點頭。

不要說李明瀾,連周璞玉都吃驚的看着他。

李明瀾笑:“這不是我們班的數學第一名嗎?什麽時候學會說人話了?”

“你要是沒吃飯的話,我今天晚上請你吃飯。”

有何居心?李明瀾沒有馬上回答,她站起來。

她身材高挑,平日裏站在女生中間太高,太突出。

孟澤更高。

她還是得仰頭:“稀罕啊,我們的孟澤同學還會獻殷勤呢。”

“我們的李明瀾同學接受這份殷勤嗎?”孟澤的語氣再緩和也還是偏冷。

班上好些同學向這邊望過來。

田濱撞了撞鄭克超的手肘:“他媽的!這兩人怎麽回事?”

鄭克超的面色和暴雨夜一般深沉,他咬了咬牙,沒說話。

李明瀾将手伸到孟澤的鼻尖。

孟澤只見她纖細的手指,指甲修得整潔,指骨一彎一合。

她打了一個響指:“我喜歡吃食堂的炸雞翅,如果食堂今天晚上還有炸雞翅,你就算幸運,我就勉為其難,吃你請的這一頓飯吧。”

孟澤點點頭:“我去食堂問一問。”

他要如何問,只能去一趟了。

他出去了。

李明瀾拍一拍額頭:“周璞玉,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周璞玉難以置信:“我也懷疑是我做夢,孟澤是不是中邪了?你的及格符到現在才發揮威力。”

李明瀾跟着出去教室。

風雨太大,走廊的地面都被濺濕了,雨水拍在欄杆上濺起雨珠,打到她的臉。

她不得不撐起傘,從欄杆邊向下望。

一個黑影下了樓,向着食堂方向去。

她回來,和周璞玉說:“孟澤真的中邪了!”

當孟澤再回來,剛把傘放到水桶裏,就見李明瀾探出了頭。

“沒想到呀,孟澤的請客還很真心誠意。”她左看看,右看看,“有沒有被淋着呀?”

當然有,他從大雨中而來,雖然有傘,但傘擋不住風将雨撲到他的身上,他半濕的頭發貼着鬓角,沉沉地站在走廊陰影裏:“食堂還剩下一個炸雞翅,我讓食堂的師傅給我留着。”

李明瀾笑了,眼睛滴溜溜一轉,她順着杆子向上爬:“那你可有面子,我好幾天沒有吃到炸雞翅了。”其實她早已吃過晚飯,但是孟澤請客,這麽大的稀罕事,不吃白不吃,“你等一等我啊。”

她回座位,三兩下就收拾了書包。

周璞玉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孟澤真的要請你吃飯是啊?”

“幸好是去食堂。”李明瀾拉上書包的拉鏈,“不然我懷疑他想毒死我。”

“那你還去?”

“我肚子餓了。”李明瀾背起書包,又回頭,“周璞玉,如果明天我沒有來上課,你一定要給我報警,兇手是孟澤。”

周璞玉:“……”

暴雨攔下了不少人,有些從來不上晚自習的同學,也因為這一場雨,逗留在教室。

比如六班的柳靈韻,她坐不住,出來走廊對着雨夜咒罵。

孟澤和李明瀾經過時,正是柳靈韻最煩躁的時刻。

外面狂風暴雨,柳靈韻不知道這一男一女要去哪裏,喊:“喂!”

也許因為雨聲大,聽不見,也許李明瀾聽見了,不搭理,總而言之,孟澤和李明瀾看都不看柳靈韻一眼,下樓去了。

柳靈韻氣得又是一頓咒罵。

兩人一路趟着水到食堂。

路燈昏暗,李明瀾看不清腳下,不小心的時候一腳踩到水坑,她說:“孟澤,你還害我的鞋子髒了。”

“賠你一雙。”他倒是爽快。

她有一個新發現:“孟澤,你的書包呢?你不會回了家又再折回來請我吃飯吧?”

還真就是。

孟澤只是将這一頓請飯當作還人情,到了食堂,他收起傘,推門讓她先進。

她在他面前停下來,側頭:“你真的要請我吃飯?”

“你到底想不想吃?”

門前的光投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是雨夜的星辰:“想啊,吃啊。”

早已過了用餐時間,掌勺的大叔大媽收拾着餐具。

孟澤點了最後一份炸雞翅,端着餐盤過來。

食堂左右兩邊的燈管都關上了,李明瀾大喇喇地坐在正中的凳子上。

空曠的就餐區只有她一個人,她明眸皓齒,把簡陋飯堂襯成了舞臺,她是焦點。

孟澤放下餐盤,裏面只有一個裹着金黃面皮的雞翅。

她問:“只有一個?”

他說:“只有一個。”

“可惜呀,這是我們岩巍中學的招牌,這炸雞翅外皮酥脆,內裏鮮香濃郁,雞肉肥美豐/滿。”李明瀾一邊說,一邊觀察孟澤。

“我已經吃過了。”咖啡算是解決了他的晚餐。

“那我不客氣了。”李明瀾戴上手套,抓起雞翅,一大口咬下,沒有半點的矜持,她舔舔舌頭,“食堂的炸雞翅就是香。”

孟澤:“……”上次的苦味在嘴裏蔓延了幾天,孟澤無動于衷,今天只是短短的一個小時,他就盼着能來點甜頭,“李明瀾,雪媚娘在哪裏買?”

李明瀾叼着炸雞翅,一秒鐘就琢磨過來,原來孟澤的弱點是雪媚娘?“你這是有求于我啊?”

但他冷着眼睛,态度不誠懇。

她用紙巾擦了擦,蹭到油漬的嘴角:“孟澤,你的心裏是不是特別苦?”

淨說廢話:“雪媚娘在哪裏買?”但是他看着她晶亮亮的眼睛,知道她不會直接回答。

果然,她跟他讨價還價:“你給我輔導,我就告訴你。”她傾身過來,唇上被油漬襯的發亮,彎起的弧度有點狡黠。

他向後退了退,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你要輔導什麽?我先說明我沒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李明瀾本來要說數學,但這也近似于逆天改命:“我想一想啊。”她一邊吃一邊想,“孟澤,你給我輔導一下美術吧,就像去年的素描畫,我很快就要去參加美院的校考初試了。”

沒想到是這個,孟澤說:“我只能說給你幾個美術技巧的建議。”

李明瀾叼着雞翅:“一言為定。”

“君無戲言。”

李明瀾瞥着他:“胡說八道,我可沒忘了,你個大騙子。”

孟澤:“那是意外,這次可以給你立字據。”

她叼着雞翅,摸了摸書包,從裏面拿出一個盒子,她沖着孟澤擡起下巴:“明天就開始輔導。”

他又點頭。

她将那個小盒子放到他的面前:“沒想到吧,我還真就有一個雪媚娘,你請我,我請你,禮尚往來。”

孟澤今天晚上是倉促了才回來學校,如果在有空的時候,他完全可以去酒樓點上一壺茶,再點一份雪媚娘,他以前喜歡咖啡,可是近來味覺不聽話,他漸漸偏好這種甜滋滋的味兒。

奶油化在他的嘴裏。

眉開眼笑的卻是她:“我的雪媚娘是不是特別甜?”

孟澤淺淺表達一下禮貌:“謝了。”

她上下打量他:“你今天不對,是不是有心事?”

粗心大意的她也有這麽敏銳的時候,孟澤說:“啃你的雞骨頭吧。”

等她啃完了雞骨頭,就是兩人分道揚镳的時刻。

但無可避免的,兩人要回家,還是要一起走到校門口。

孟澤腿長,一大步邁出去,不久就可以甩掉李明瀾。

但是到了校道的岔路口,她喊:“孟澤,你跟我來。”

天氣這般惡劣,他問:“去哪裏?”

隔着雨霧,她笑着說:“雪媚娘。”

他明白了,跟着她走。

雨勢漸收,除了偶爾從樹上掉下來的水珠,其餘的都是綿綿細雨。

吃飽了的李明瀾聲音更加響亮:“孟澤,你喜歡吃甜品啊?”

“嗯。”他很敷衍。

一路過去,沒什麽學生,路燈照着綠葉,綠葉罩着樹下經過的兩人。

越往前走,是向着實驗樓的方向了。

頓時,孟澤猜到那個雪媚娘是在哪裏買的了,學校不止有食堂,還有一間便利店。

遠遠的,便利店的門沉在黑夜,似乎關門了,只剩下招牌上的淺白。

孟澤現在已經把味覺調整過來了,也不是非去不可:“回去吧,店裏都關門了。”

“沒那麽早關門啊。”李明瀾不死心。

這時,便利店的玻璃裏有燈亮了一下。

“還有人。”她向前走。

燈光像是短路了,一閃一閃。

孟澤不放心,跟了過去。

到了玻璃前,李明瀾探着頭,見到什麽,她愣住,踮着的腳都忘了放下。

孟澤見狀,顧不得踩到的一大灘雨水:“李——”

李明瀾的左手迅速伸過來,捂住他的嘴。

孟澤吹了一個晚上的冷風,渾身都冷,她的手這麽蓋過來,于他而言,是發燙的溫度。

下一秒,李明瀾明白自己的反應太突兀,她收回手,用食指抵住唇,悄悄地說:“噓,別說話。”

雨水蓋住一切,除了他,沒人聽見她的話。

孟澤從窗外向裏望,只見裏面有兩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不清臉,但姿勢暧昧,是在……親吻?

倏地,便利店的燈又暗了。

李明瀾和孟澤互望一眼。

暗夜,細雨,也不知道自己落在對方眼中是什麽樣子。

孟澤轉身,用指骨擦擦唇。

風一吹,他的唇上還是冷的,什麽溫度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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