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相思橋(十二)
第111章 相思橋(十二)
金色眼眸的眼皮輕輕顫動幾下, 貼着宋衡的臉睜開!
祂先是環視一圈,看到淩亂的桌幾,瞳孔轉了轉, 又看到臉皮正在浮動的宋衡。
一道揶揄卻冷漠的聲音響起:
“神通鬼王, 你在做什麽?”
堂堂鬼帝,因為這一句話,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主。”
蒼生道沒有立刻回應。
金色的眼睛沒有生理機能,無需眨動,祂的瞳孔正對着宋衡,就能将他整個人都納入眼中。
不止宋衡。
祂能看到整個鬼帝廟。
江荼被宋衡藏在簾後,手掌掐得極緊, 幾乎要摳破掌心。
他能感到蒼生道窺視的視線在轉向簾子, 這一刻他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血液的亂流讓眼前景象都開始虛焦。
天然的、超脫力量約束的壓迫,伴随着千年前血液飛濺的悲慘場景,讓江荼感到血脈裏的本能恐懼。
他的雙腿在發顫, 甚至想要跪下。
——江荼并不畏懼蒼生道,也絕不會向蒼生道俯首稱臣。
但這一千年。
蒼生道接受凡人的供奉、修真界的追尋、神界的敬仰, 祂的力量比千年前更加強大,祂的權威比千年前更加難以撼動。
江荼在心底叩問自己。
江荼,你還敢嗎?
你看着蒼生道只手遮天的權柄,可敢再向祂發出一句質問?
你當了一輩子的異類,被排擠被唾棄,一萬人受你恩惠,卻只有一百人感激你。
好不容易有了閻王爺的高位, 你不必再參與修真界的紛争,鬼帝宋衡有愧于你, 地府衆鬼敬重你,你大可在地府安度餘生。
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你已經失去得夠多,還要将自己僅有的安寧也舍棄麽?
蒼生道的金眸正在逼近。
祂越過宋衡的身軀,逼近到簾前。
宋衡猛地站起:“主!”
祂是怎麽察覺到的?
祂是怎麽發現江荼在那裏的?!
蒼生道眨了眨眼。
眼眸眨動間,狂風驟起,猛地将簾子掀開!
宋衡的身形瞬間僵硬,冷汗從發間滾入衣服深處,背在身後的手緊繃到青筋暴起。
他的視線一點、一點移向簾後。
然後,悄悄松了口氣。
——空無一人。
江荼半蹲在房梁上,無相鞭另一端還卷着麒麟幼崽。
他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金眸與宋衡。
只要金眸将視線擡起,江荼就會無處遁形,立刻被抓個正着。
但蒼生道習慣了俯視,絕不會仰望任何人。
祂似乎有些意外,緊接着轉動目光。
轟!地一下将宋衡壓倒在地!
宋衡猝不及防,雙腿生生折斷,白骨刺出膝蓋,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無窮無盡的漆黑。
宋衡即便是鬼,依舊會有痛覺,他疼得眉眼抽搐,身子不斷顫抖,卻連一聲痛哼都不敢出口。
蒼生道調整着眼眸的角度,抵在宋衡臉前,祂終于開口,發出千百人混同的聲音:“你剛剛叫我什麽?”
宋衡的臉徹底扭曲,恐懼掌控了他的身體,他聲音發抖:“…主。”
金眸瞬間瞪到最大,死死貼着宋衡的臉!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主人,神通鬼王。”
宋衡猛地額頭觸地,向蒼生道不斷磕頭:“是、是,您是我的主人…”
金眸後退,冷眼看着他卑微乞憐。
祂的視線落在宋衡骨骼碎裂的膝間,光從聲音中就能聽出獰笑:“看看你自己,你根本不算人。”
“無論你做多少努力,你都無法成為人,只能依附于我…明白嗎,神通鬼王。”
宋衡匍匐在地,抖若篩糠:“明白,我明白。”
江荼輕輕蹙起眉。
若說神通鬼王有何執念,大約就是成人。
宋衡一生最想成為“人”,而蒼生道狠狠碾碎他的奢望,連一絲尊嚴也不曾留下。
蒼生道欣賞着他顫抖的醜态,大片污濁的黑玷污鬼帝長袍,蒼生道開口:“明白就好。這段時間我在沉睡,你将地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甚好。”
祂全然不顧宋衡的腿折斷,只将他視作工具,與宋衡對話時祂的語氣輕蔑至極。
宋衡道:“多謝…”
他話還沒說完,蒼生道再度眨動眼眸。
飓風瞬間将宋衡掀飛出去!狠狠撞在承重柱上。
宋衡卻片刻也不敢檢查傷勢,立刻又伏下身子,胸膛緊貼着地面。
“多謝?”蒼生道諷刺地擠壓着這兩個字,“我讓你送勾陳回神界,一千年了,人呢?!勾陳人呢?!”
金眸瘋狂地眨動着,像中邪的人不受控制地抽搐,祂的聲音撕裂到最高的音調,又像無數教徒在歇斯底裏地大喊。
江荼在梁上神色一冷。
蒼生道在私下的表現實在與祂在人前大相徑庭,人前有多神聖肅穆,此刻就多像一個瘋子。
更讓他膽戰心驚的是——
蒼生道竟然還打着葉淮的主意?
葉淮登神,蒼生道竟然是歡迎的?不僅歡迎,看起來還迫不及待?
如果是這樣,那麽江荼的設想,就全部都被推翻了!
江荼的喉部抽動着,冷汗淋漓而下。
麒麟幼崽小心地蹭着他,替他舔去臉頰的汗珠,又舔着他頸側青筋,焦急地眨着眼。
江荼揉着它的腮邊毛,心想,笨蛋,你別關心我了,多關心關心自己吧。
但麒麟幼崽顯然并不能厘清這些,它只有最本能的思緒,那就是江荼。
陪伴江荼,保護江荼。
它是漫長人間歲月裏,葉淮送給江荼的禮物。
于是,麒麟幼崽在高壓的環境中,因江荼親昵的撫摸,而眼眸亮晶晶地搖起了尾巴。
江荼徹底敗下陣來。
他捏着小東西的爪子,将整條麒麟都圈在懷裏,生怕一根麒麟毛掉到蒼生道眼皮上。
麒麟幼崽看起來要打呼嚕了,好在它讀得懂江荼的情緒,安安靜靜地窩成一團。
蒼生道還在歇斯底裏地咆哮,嘶吼聲讓鬼帝廟內的陳設震顫不止,看得出來葉淮沒能返回神界讓祂震怒。
宋衡在蒼生道的怒火中連連磕頭,像蝼蟻蟲豸,就連最落魄時江荼也未見過他如此尊嚴掃地。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江荼想,被随意奚落踐踏,值得嗎?
宋衡的額頭已經磕破,流下黑色血液:“請您恕罪!您知道勾陳對…對曜暄情根深種,即便他的魂魄只剩碎片依附于麒麟骨上,但麒麟骨…麒麟骨輪回千年,找到曜暄已經成為他的執念,執念未了他就永遠無法——呃!!”
蒼生道的力量化成一把金色利刃,将宋衡從後背貫穿,牢牢釘在地上!
宋衡的口中噴出大量黑色的渾濁液體,他的身形渙散扭曲,好像下一秒就要消解。
江荼輕輕捂住麒麟幼崽的眼睛,眼底到底浮現些許不忍。
他什麽也做不了。
此刻動手救人,無異于自投羅網。
他看得出宋衡還在欺瞞蒼生道,蒼生道此前說自己沉睡,江荼恐怕就是在祂沉睡時還陽,才沒被察覺。
如果蒼生道知道他還活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恐怕地府會在瞬間被祂的權威壓碎。
蒼生道暴怒,大叫起來:“你是想說,一根骨頭、一根該死的可笑的骨頭,有自己的意志?!”
葉淮只是勾陳身上剝離的脊骨!
宋衡抽搐不止,一個字也不敢說,被重創也只能繼續跪倒在地。
金眸再度貼近宋衡:“神通鬼王,說話!!”
宋衡斷斷續續道:“…本來應該沒有的,碎魂一縷不該有自己的意志,但麒麟骨經過千年,或許是對曜暄的執念讓他…”
宋衡不敢也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蒼生道瘋狂地大叫起來,像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頑童,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屋檐瓦礫都開始下墜。
蒼生道的眼睛瞪到最大:“即便有,勾陳也是我的兒子!他應該聽命于我,而不是曜暄那個不知好歹的賤畜!”
——麒麟幼崽的眼睛被捂住,耳朵卻高高豎起,聞言,它兇狠地呲了呲牙,一聲低吼就要出口——
江荼又捂住了它的嘴。
麒麟幼崽的眼睛在江荼掌後眨巴眨巴,睫毛頻繁地刮蹭他的掌心,恰如江荼此刻震撼的心跳。
他感覺自己和蒼生道一樣震驚,或許遠比蒼生道更加震驚。
那邊,震塌鬼帝廟,蒼生道好像終于冷靜下來,拉開與宋衡的距離,眼中浮現濃濃嫌棄:“早知你如此無能,當年我何必将鬼帝高位授予你。”
祂的語氣恢複成江荼熟悉的樣子,高懸而虛僞。
宋衡連連道歉:“主人恕罪,我一定…這次一定能送勾陳登神!”
蒼生道的眼睫掃下一片陰影:“近來我總是想起一千年前的事,恐怕是年歲漸長,力不從心…但這并不代表,你可以做什麽小動作,神通鬼王。”
宋衡拼命搖頭:“不敢!我不敢!”
“你當然不敢,”蒼生道愉悅地眯起眼,忽然感慨,“若是曜暄足夠聽話,此刻必然能解我心憂愁。”
蒼生道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江荼似乎看見祂在消失的最後剎那,眼皮輕輕向上掀動。
确認蒼生道已經離開,江荼抱着麒麟幼崽從梁上跳下。
宋衡正拖着斷腿,反複試圖站起,又狼狽地跌倒在地。
蒼生道的力量太過霸道,短時間內他無法立刻完成再生。
忽然,鼻尖前落下一片陰影。
宋衡擡起頭,江荼向他伸出了手。
他滿心歡喜地握住江荼的手掌:“江大人…”
江荼将宋衡扶起,擔憂地看向他。
他的身上傷痕累累,被蒼生道掀翻的撞擊間,“宋衡”的臉皮脫落,臉上有一部分已經變作猙獰鬼臉。
有被出賣的經歷在先,江荼很難再全心全意,相信這個過去的摯友。
等宋衡站穩,他很快撤回了手。
宋衡苦澀地笑了笑:“你看見了,江大人…我們拗不過他的,螳臂當車只會粉身碎骨,藏起來吧,算我求你了。”
江荼沒有片刻猶豫,斬釘截鐵地拒絕:“宋衡,你告訴我,麒麟骨、葉淮…”
宋衡忽然有些情緒失控,雙手死死壓住江荼的肩膀:“麒麟骨、麒麟骨、麒麟骨!江荼,江曜暄!他只是一根骨頭,他不是你的葉麟!你能不能清醒一點?能不能不要再為他送死?!”
“我後悔了,江荼,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你還陽,不該讓你收他為徒,更不該讓你和他成親!”
“我就知道你遇上他永遠都不會有好事!他就是個掃把星!”
不,不是的。
江荼深深望着宋衡扭曲的臉:“你剛剛說,經過千年的輪回,麒麟骨已經完整。…葉淮轉世輪回百餘次未能登神,是因為他在找我,是也不是?”
宋衡撕裂般喘息着:“別用你審亡魂那一套來審問我!”
江荼卻搖頭:“…我明白了。”
人間之所以岌岌可危,是因為氣運之子無法登神;
而氣運之子無法登神,是因為…
葉淮在找他。
在一千年的輪回間,這因勾陳、因葉麟的愧疚而被賦予生命的麒麟骨,只有一個使命。
找到江荼。
但江荼被宋衡藏在地府深處,麒麟骨找不到他。
所以麒麟骨不斷地輪回、輪回、再輪回,麒麟骨經歷了千載春秋,生出神智,變得完整。
他不再只是一副骨架,對江荼的執念賦予了他嶄新的生命。
江荼心想,怪不得葉淮總是蠢兮兮傻乎乎的,原來是先天不足。
江荼後退一步,掙脫開宋衡的手臂:
“你說得對,宋衡,從葉淮身上找葉麟的影子,對他們來說都不公平。”
“…但你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我為葉淮,為你,為天下蒼生,也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