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相思橋(七)
第106章 相思橋(七)
江荼是臨時把葉淮喊下來, 此刻正趕着他走。
可巨大的驚喜似乎把葉淮砸暈了,他張着嘴,自怨自艾的話語不再出口, 自顧自在一旁傻樂。
他仍是一步三回頭, 反複向江荼确認:“師尊,七天後, 奈何橋邊,是嗎?”
江荼起初還算平和:“是。”
葉淮還不放心,向前走了一步,再問:“七天後,您會在奈何橋邊等我, 對嗎, 師尊?”
江荼點點頭:“是。快點走吧。”
葉淮的腳已經跨出了府門,整個人扒在門邊:“七天後,奈何橋邊,師尊, 我們不見不散。”
“…”江荼強忍火氣,“知道了。”
葉淮終于走了, 腳步輕快如小鹿在林間騰躍,光看背影,就能猜到他心情有多好。
江荼目送着他遠去,心底情緒愈演愈烈,實在咽不下去。
他快步走到院內,舀起一捧冰水,撲在自己臉上。
緊接着, 他低下頭,與水缸中倒映出的自己對上視線。
那是一雙略帶慌亂的柳葉眼, 長發齊整地盤在腦後,只留鬓角一縷垂下,好似與水面相貼。
他的長發,因死時金丹碎裂無法控制靈力,而從墨色變作霜白。
這一頭純白發絲好像一道橫卧在過去與現今間的裂隙。
破鏡難圓。
江荼攤開手掌,任憑葉麟的魂魄在掌心舞動,那一小團潔白光團四處看看,又縮回了江荼掌心。
黑袍人非完整的葉麟,葉淮更不是葉麟。
葉麟在千年前就已經剔骨剝魂,血肉化作黑袍人,在陽間守護江荼的天地魂魄;
而骨骼成為葉淮,帶着江荼的人魂藏入地府。
換言之,他手上黑袍人的殘魂,與葉淮融合,才會真正成為與他性命相交的葉麟。
就像江荼一樣,他接納了曜暄的記憶,接納了自己飛散千年的魂魄,于是他是曜暄也是閻王江荼,他終于完整。
曜暄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江荼已不完全是曜暄。
可葉麟的魂魄與江荼不一樣。
江荼的天魂地魂并未生出獨立意識,擁有千年閻王經歷的只有人魂江荼,因而魂魄只能算是回歸,而非融合。
但葉淮和黑袍人,一個是陽間的氣運之子,經歷百次輪回未能登神;
另一個,在陽間苦守千年,只為等江荼還陽。
他們擁有完全獨立的記憶,他們已經是獨立的兩個個體。
融合以後,最壞的結果,就是其中一方的神識徹底消失。
即便江荼确信,只要他提,葉淮一定會答應融合。
他依舊做不到。
阻礙他們的不是任何外力,只是江荼自己。
江荼用力閉上眼睛,他沒有辦法不去想葉淮,卻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葉淮。
他以七年為限,除了想讓葉淮知難而退,又何嘗不是給自己冷靜的時間,去尋找心裏的答案。
江荼調整好心情,打開府門,黑犬便迅速起身,搖着尾巴蹭到他腿邊,讨好地小聲吠叫着。
江荼揉了揉它的腦袋,又掰開它的嘴巴看看牙:“知道了,不怪你,但下次不許咬他…你咬他,自己能讨着什麽好?”
黑犬嗚嚕嗚嚕,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江荼看它的眼神,總覺得它是後悔沒多咬葉淮幾口。
他招呼黑犬進門,眼角餘光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些許不該在地府存在的燦爛色彩。
——青色、赤色的雲彩,在天際蔓延,花團錦簇,好像最盛大的晚霞。
江荼愣住了,他無比清楚這濃烈的顏色是誰的象征。
他逃也似地低下頭,一路上,亡魂與鬼差都仰着頭,興高采烈地看着天空:
“哇,真美…我在人間都未見過如此美妙的場景。”
“真浪漫,好似傳說中的牛郎織女,用這種方式互表心意呢。”
傳說中的織女面無表情穿過人群,一個眼神也沒分給天空。
江荼又來到了相思橋邊,雲鶴海正在等他。
江荼察覺到,雖然雲鶴海有宋衡的禁令在身,但在這片滞留區內,格外受到尊敬。
江荼很樂于看到,頗感欣慰。
雲鶴海迎将上來:“看來您松口了?”
江荼掀起眸子:“你怎麽看出來的?”
雲鶴海笑眯眯地比劃:“地府入口那邊,冒出了一大團祥雲,想看不出來也很難。想來是葉淮心情很好的緣故。”
江荼表情一僵,這雲團太耀眼,連相隔如此遙遠的滞留區都能看見。
葉淮好像在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他還能再次見到江荼。
——我只想見您。
葉淮的話揮之不去,好像在出口的剎那就紮根于江荼腦海,江荼搖搖頭:“他太招搖了。”
雲鶴海卻說:“對您來說,與他分別不過幾個時辰,可恩公,地下一天,地上十年,一個時辰就是足足一月。”
江荼聽出他話裏有話,仍不解風情:“修士打坐閉關,一月不過眼睛一睜一閉的事情。”
久麽?
一點也不久。
雲鶴海無奈地笑:“有情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江荼瞥他一眼:“你和路陽也是麽?”
——雲鶴海倏地一陣臉紅。
此前葉淮也質問過路陽“你也總聽見雲鶴海在喊你麽?”,這對師徒在伶牙俐齒這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轍。
但…雲鶴海忽然正色道:“當然是,我見到了您,執念已了;但我心中有思念之人,過不去這相思橋,依舊無法往生。”
他思念的人,就是路陽。
提到相思橋,江荼向前邁了一步。
不出預料,又被橋攔了下來。
雲鶴海的笑容更加燦爛。
江荼搞不懂這座橋在想什麽,一拂袖:“這橋大概壞了。”
雲鶴海哈哈大笑。
他看出江荼在逃避一些事情,也不願将江荼逼得太緊。
江荼什麽都好,就是對自己的事太過擰巴,他的善是公義的,沒有絲毫偏私,但就是這麽一個大公無私到了極點的人,在私事上卻偏偏喜歡逃避。
或許是千年的無情讓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他人的親近。
又或許,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葉淮。
雲鶴海看着江荼,突然感到一陣眼酸,心裏苦澀。
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當年您明明已經找到缺失的情感了。
但是記憶的缺失、摯友的背叛、蒼生的重擔,這些累壓起來,讓千年後的江荼,更加無法坦然地接受葉淮的深情。
可偏偏這樣的人,旁人做什麽都無法改變他,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這對葉淮來說注定也是煎熬,幸好,葉淮看起來足夠執着,甚至樂在其中。
雲鶴海不再逼迫江荼,道:“恩公方才因葉淮的事而匆匆離開,我有些話尚未講完…當年您隕落後,我在修真界數百年,只為向世人證明您的清白。”
雲鶴海身居靈墟山長老高位,甚至路陽化鶴的時間靈墟山便由他掌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向前一步便能得到蒼生道的垂憐,卻偏偏不知死活地宣揚曜暄的功績。
試圖為罪人平反者,與罪人同罪。
其餘首座趁路陽歸鶴化身,将雲鶴海處以極刑。
雲鶴海沒有詳細描述,只是面露愧疚:“恩公不必落淚,我所受的刑罰,與您相比,何足挂齒?只是我死後,陽間再沒有能夠為您正名之人。…我很抱歉。”
見證過那段過往的人都已死去,而留下的,是甘願蒙蔽視聽、裝聾作啞,向蒼生道換取私利之人。
這已經是雲鶴海第二次向他道歉。
江荼仰起臉,命令的語氣:“小雲。”
雲鶴海一愣,下意識低頭——
他看到一雙平和而從容,好像霜河奔湧也能容納的雙眼。
這雙眼睛的主人曾不惜以身為天下蒼生謀求自由,而現在,他背負累累罵名,眼眸依舊明亮,沒有半點動搖。
江荼道:“為何道歉?你什麽都沒有做錯,喚醒一群沉睡已久、甚至早已醒來卻寧可假寐的人并不容易。我不在意旁人如何評價我的身後事,…我在意的,只是本屬于天下人的自由,最終卻成為當權者的籌碼。”
我想要喚醒他們,我必須喚醒他們。
可渡劫的雷聲或許驚醒了他們,但他們依舊睡着,不願意醒來。
千年前是,千年後亦是。
睡得久了,四肢就會萎縮,思維就會沉默,于是再也沒有人醒來。
雲鶴海問:“恩公,您還想麽?”
你曾以身叩問天地主宰,因此而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江荼,你還想嗎?
那七天七夜的淩遲之刑、千年來未曾斷絕的鞭屍笞骨——
江荼,你還敢嗎?
雲鶴海的聲音似乎變得極為悠遠,取而代之的是無數人的聲音,他們齊聲問他:
“江荼,你還敢嗎?”
江荼只是道:“我不喜歡半途而廢。”
“江荼,你的力量已經足夠,可你的處境仍未改變,此刻的你連人也算不上,只是一縷亡魂。”
江荼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沒有絲毫動搖:“與其在此遮遮掩掩,不如出來一見。”
相思橋上開始起霧,霧氣将江荼與雲鶴海隔開。
橋的盡頭,花苞齊齊綻放,噴灑出馥郁芬芳的花蜜,這些彩色的蜜融在一起,麥芽糖般甜膩粘稠,向江荼卷來。
江荼向前一步——
相思橋不再阻攔他,他跨上第一塊石板。
但也只能跨上第一塊石板。
橋的那一端,一道空靈聲音突然發問:“江荼,既無相思之苦,為何不敢過橋?”
與此同時,江荼懷中的、屬于葉麟的魂魄,忽然不受控制地脫離,從橋上向下墜去!
江荼一驚,下意識伸手一抓,卻竟然抓了個空;
而腳下,平靜的水面不知何時風高浪急,狂風将橋索吹得搖晃,江荼不得不抓緊繩索,才能穩住身形。
無相鞭迅速凝現,正要揮出!
胸口忽然一燙。
好像誰的手拽住他的脖頸,扯斷脖頸間的長線。
他送葉淮的長命鎖,就這麽在空中劃出道脆弱弧線,向着河的另一個方向墜落下去。
江荼瞳孔驟縮,心中暗罵。
橋本就離水面不高,江荼速度再快,湍急的湖水也至少會卷走二者之一。
這是逼着他二選一!
江荼死死捏緊無相鞭,一滴冷汗滾入領口。
他沒有時間猶豫,猛地揮鞭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