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光兮曜暄(五)
第087章 光兮曜暄(五)
“這就是勾陳神君?真是威風凜凜, 好不一般,就是開膛破肚…像野生的。”
“你那是沒看見,他剛剛對着咱們道歉的模樣, 一點也不服氣的樣子, 像是要把我們生吞活剝了。抖抖。”
“有曜暄在,他豈敢生吞活剝咱們?得是曜暄生吞活剝他才對吧。”
麒麟跟在江荼身後, 江荼的靈力覆蓋在腹部創口處,不斷收攏着撕裂的血肉。
他古怪地歪過頭:“怎麽感覺那麽多人在說話?”
江荼平靜地看他一眼:“草木絮語。”
又覺得困惑:“你是天界神仙,卻聽不懂嗎?”
草木鳥獸,沒有被人性複雜屠戮,是天地間最本真的生靈。
身為掌管天地的神明, 怎會不懂蒼生之言?
麒麟表情微變:“…不懂, 天界從無草木這樣無價值的東西,也無…你懷裏的這個東西。”
長尾山雀又往江荼懷裏鑽了鑽,把自己藏得更嚴實。
“就連監牢裏,”江荼道, “都有蟲豸灰鼠存活,他們的存在并不讨喜, 但對自然輪轉,仍有價值…不,我們并不能評價其他生命的價值。”
“神界…”
若神界竟比人間還要荒蕪,比人間還要傲慢,人們又為何要成仙?
江荼并未直接說明,搖搖頭,帶着麒麟坐進他的小山洞裏。
麒麟一撩衣擺:“本座喜歡這裏, 不拘小節,比天上那些奢華宮殿好多了, 你…你叫什麽名字?”
“曜暄。”江荼忽略了他話裏亂七八糟的內容。
“曜暄?好名字!你就叫本座麒麟吧,叫勾陳也行,”麒麟的鼻尖用力聳動着,“這洞穴裏有一股好香的味道,曜暄,你聞到沒有?”
江荼心想,近來他閉關修煉,已多日沒有焚香,洞穴內除了冷氣,就只剩寒氣:“沒有,什麽味道?”
麒麟思索片刻:“像是烈火燃燒的餘燼,卻又如寒冬霜雪間的梅花,片刻濃郁,片刻清淺。”
倒說得頭頭是道的,可熏香最講究調和,如此矛盾的味道,決計不可能出現在他的山頭。
該不會是打架時傷到了腦子,從而影響了五感?
江荼反手扣住他的寸關尺往桌上一按:“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早就想問了,神仙下凡體驗人間,不往城鎮裏跑,往他的偏僻小土丘跑什麽?
麒麟的心跳很有力,不像撒謊:“本座下凡歷劫,力量被封印大半,遭到此前的仇家尋仇,邊戰邊退,意外到了你這,并非有意叨擾。”
江荼微微挑眉,如此聽來還真是巧合。
他的疑心消去大半,目光落在麒麟從剛才開始,就在發間輕顫的麒麟耳。
蓬軟的絨毛覆蓋着,耳尖有兩绺極長,聽說叫做倔強毛;沒有找到所謂的聰明毛。
麒麟被他看得耳熱:“你喜歡本座的耳朵?曜暄,本座的耳朵可不是誰都能摸的。”
江荼立刻搖頭,想想可以,真的摸,就顯得他太無禮:“不想摸。我去取藥。”
說罷,他就起身離去。
麒麟對着他的背影啞然:“…但你對本座有救命之恩,若你想摸,本座也不是不能給你摸。”
“…真是奇怪,本座何時心甘情願給別人摸過耳朵?他給本座下春.藥了?”
另一邊,江荼行至洞穴深處,右拐,便有瀑布從極遠處的山峰奔騰而下,彙聚到江荼腳下時,已經成為溫馴的水泊。
江荼彎下腰,手掌撥開泉拍岸邊石升騰的霧氣,一個小瓷瓶便出現在石凹處,被靈力蘊養,散發出柔和光暈。
就是它了,江荼伸手拿起瓷瓶,忽然耳邊有聲音打斷他。
“曜暄!這藥你用神識骨血養了這麽久,又吸收天地精魂…就要這麽給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江荼轉過頭,臉上帶了些無奈笑意:“他可不是什麽無關的人,是天界正兒八經的神仙,勾陳神君。”
“再說了,他不過是吃我一顆藥丸,哪裏比得上你在我的洞府中修煉人形呢,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
一張鬼面,青面獠牙,半漂浮在空中,身下有一團血漿般的雲霧。
“我!…”神通鬼王支吾一聲,妥協了,“我就快修出人形了,曜暄,我們的約定你可還記得?”
江荼失笑:“當然,天下蒼生,皆應有栖身之處,修真之人壽數無限,凡人死後卻未能獲得安身之所,所以…”
鬼面漂浮到江荼面前:“所以我們來建立,你是修真界至尊,我是鬼王,有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建立一座鬼都。”
江荼點了點頭。
神通鬼王卻好像還不放心,麒麟的出現讓他感到極大威脅似的:“你千萬別忘了神界是怎麽來的。”
江荼攥着藥瓶的手一緊,深吸口氣:“我當然沒忘。”
他的眼前出現他的師尊,胡須花白的老人,死前與他說的最後幾句話。
“蒼生道下,二界制衡陰陽,神者生來力拔萬鈞,一彈指便叫天地崩裂,踞陽;
但平衡陽氣的陰…就是人類生老病死後的魂魄。”
“孩子,你要知道,如果有極陽的神下凡來,那麽為了平衡,就需要更多的…”
師尊臨死前說的話很委婉,不願讓江荼想起滅族的傷心事。
但江荼何其聰明。
他聽出弦外之音。
——當今的陰陽,是靠凡人魂魄不斷消散,而勉強維持的平衡。
而他的族人,并非死于妖異,而是死于下凡的神明。
為了平衡他們帶來的極陽,需要大量的人死去,轉歸為陰氣。
江荼知道神通鬼王是什麽意思。
他與神之間,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江荼的眼底看不見絲毫仇怨:“他們死在百年前,勾陳最近才下凡,與他無關。”
“可他們都是神,他們都是一樣的。”神通鬼王憤懑地說,“他們從不會考慮凡人的死活,勾陳身上有多重的殺性你也看到了,曜暄,你不該留他。”
江荼沒有反駁:“我該去看看那只麒麟了。”
鬼面的怒火沒有得到重視,不爽地轉了一圈,才将視線投向江荼已然看不見的背影,目光灼灼熾熱。
江荼回到洞府中,那只引發争議的麒麟并未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刻正聳動着鼻尖,趴在江荼的床邊,麒麟尾搖得歡快,像一條發現新鮮玩意的大狗。
江荼湊過去一看,原來是長尾山雀被他吓得躲進了被窩裏,一雙豆豆眼泫然欲泣,看見江荼來了,啾啾扇着翅膀告狀。
“曜暄,曜暄,我不喜歡他,他追着我跑,他肯定不是麒麟,他是狗!啾啾!”
麒麟的尾巴搖了搖,看向江荼:“這小東西是不是在罵我?”
江荼面不改色:“沒有,他說你孔武有力,即便有傷在身,英姿不改。”
“哈!”麒麟眉飛色舞,明顯被唬住了,“小東西還挺有眼光的。若不是這脆弱的小東西沒辦法在天上存活,我倒也想養一只玩玩。”
神界弱肉強食,江荼已從麒麟口中得知。
但麒麟的話,江荼不能贊同:“它不是我養的寵物,而是與我共享這座山丘的生靈。”
麒麟一愣:“你真是個怪人。”
江荼心想,你才是怪人,不,你是怪麒麟。
不過他不打算和這個神界下凡的神君糾纏,根深蒂固的思維不會輕易因言語改變,江荼會想辦法糾正他,不急于一時。
江荼将瓷瓶抛給他,指了指床榻:“正好,上去吧。”
麒麟大咧咧翻身上床,上床的剎那長尾山雀撲進了江荼懷裏,全身上下都不願意和犬科混在一起。
江荼站在床邊:“自己把甲脫了,小心別碰到傷口。”
麒麟聽話地解開腰甲,他的腰甲已在仇家追殺中被撕成碎片,剝起來噼裏啪啦一陣響,不少黏着肉沫,看不出是誰的皮肉組織。
麒麟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解了甲,又開始脫衣,他甲下的衣物是緊身的,甫一脫下,肌肉便彈出來,随着呼吸鼓動着,塊塊分明。
江荼神情複雜。
麒麟的身材,讓人羨慕。
眨眼間,麒麟就把自己剝了個幹淨,他似乎沒有人類對衣不蔽體的羞恥,大大方方地看着江荼,甚至還想把最後一件遮羞布也脫掉。
江荼趕忙制止他:“這件不用脫。”
麒麟傻乎乎點頭。
江荼讓麒麟躺下,靈力在指尖一閃,搭上麒麟的小腹。
江荼為人淡雅如水,靈力卻烈如火焰,麒麟被燙得一抖,只覺得熱意上湧到小腹,又到胸膛。
麒麟本能地想要掙脫,江荼卻摁住他不讓動,撕裂的傷口被靈力溫暖着,只覺得脹得發疼。
他一低頭,就看見江荼素白的指尖,指甲圓潤如杏,泛着淺淺紅色。
再看自己,麒麟的爪子尖利,指甲和手掌一樣長,深黑色,沾了血污碎肉,看起來髒兮兮的。
麒麟向來以自己的勇猛為榮,不知為何看到衣衫整潔的江荼,突然有了幾分羞怯,覺得自己這樣,很是邋遢。
而江荼…
他細細看着江荼的眉眼,那雙柳葉眼正低垂着,認真地注視着他的傷處,眼睫纖長濃密,長發在腦後挽起,只餘兩绺散在後頸,卻不顯得突兀,只平添許多風雅情調。
麒麟眨眨眼,又眨眨眼。
好漂亮的男人。
眉眼精致到了極點,讓人不敢亵渎。
他被江荼摁在床上,犬齒間叼着江荼給的藥,小腹上又有江荼的指尖游走,一時間鼻腔裏只能聞到江荼身上的氣息。
——熱烈的,又如寒霜,像火,像花。
一聞就渾身發燙。
麒麟一開始以為,這是江荼洞府中焚的香,後來江荼否認,離席去為他拿藥,這股味道跟着消散,他也就沒多想。
如今看來,竟然...是江荼身上的香味。
麒麟的目光幽深許多。
他下凡歷劫,蒼生道說,是要消解他身上的戾氣,讓他登上衆仙之首。
不是情劫。
也就是說,他拐一個道侶回神界,也未違背蒼生道旨意,并無不可。
麒麟原本對那些渡情劫的神仙,下凡一趟就愛得死去活來,寧肯放棄神位也要厮守終生的行為嗤之以鼻,然而此刻看見江荼,他突然理解了那些滿腦子只剩戀愛之人的心思。
原來這就是一見鐘情的滋味。
麒麟的尾巴悄悄搖了起來,搖得江荼一臉莫名:“你控制一下。”
麒麟無辜地眨了眨眼:“本座控制不了。”
江荼額頭青筋直跳,繃帶用力摁在他傷口處,打算速戰速決。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那麽高興,搖得青色紅色的毛掉了他一床。
正收拾完了,麒麟忽然開口:“曜暄,本座要在人間常住,總要一個人類的名字。”
江荼一愣:“你想我給你取名?”
麒麟用力地點了點頭,尾巴又搖了搖。
“...”江荼心想,他大概不知道名字對凡人的意義,不過倘若他走出去大搖大擺說自己是勾陳神君,旁人會覺得他是瘋子不說,恐怕還會引起修真界不必要的關注。
罷了,他起就他起吧。
“我與你相逢于濃林間,便叫你...葉麟,作為你在人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