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靈墟變(十六)
第079章 靈墟變(十六)
程讓的入陣刀拓寬三尺有餘, 在濁息間急速穿行,所到之處,鬼獸皆被刀光斬殺。
白澤站在程讓身後, 縮着脖子不讓濁血沾到自己漂亮的金發:“地階就是不一樣啊, 程讓,我都能感覺到你身上的靈力噼裏啪啦的。”
“和江長老還有葉淮比, 還是差遠了,”程讓剛剛破關,便馬不停蹄趕來馳援,“你別誇我了,快算算他們在哪裏, 連這裏都有這麽多鬼獸, 靈墟山上得是個什麽光景。”
話音剛落,劇烈的搖撼發生,震碎無數岩石,滾滾墜落到山下。
程讓擡手築一道屏障, 滾石撞擊下發出“轟!”一聲。
他猛地瞪大眼睛:“那是什麽東西?!是、是江荼…”
——一尊巨大的白發法相,他的白色長發正映射出不詳的黑色, 那漆黑不斷向上攀緣着,在他的身上潑灑點點泥污。
他是江荼,又不是江荼,悲憫的神性與妖冶的邪性同時出現在柳葉眼中,好像一具身體裏有兩個靈魂。
更加不容忽視的,是法相周遭,赤紅靈力與濁息的厮殺。
靈力來自江荼, 濁息亦來自江荼。
程讓張了張嘴,看向白澤, 卻見兩道清澈淚水自白澤眼中流下。
程讓一急:“怎麽了?到底怎麽了?白澤,你別哭,江長老…難道我們要輸?”
難道靈墟山守不住嗎?
“不,”白澤搖頭,“有了這尊法相,靈墟山必勝…”
程讓松了口氣,又奇怪:“那你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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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抹了抹眼淚:“…時間到了。”
他并非哭人間,而是哭江荼。
閻王爺啊…
他為地府撐起亘古長夜,又要以身為人間燒燈續晝。
這對江荼來說并不公平,是蒼生重擔選擇了他,而他義無反顧地以命相救。
此戰乃制勝關鍵,江荼與白澤還陽至今,等的就是這一戰,能夠一步送葉淮登神,拯救人間。
啓程前白澤以天機卦陣蔔算,諸事大吉,雖有波折,依舊十拿九穩。
卦辭只有一句——
事在人為。
毫無疑問,這個“人”,指的就是江荼。
白澤相信江荼的能力,江荼破例擢升閻王爺本不合蒼生道規矩,然而千年來他手下沒有一樁冤案,無一鬼含恨,哪怕是生于鬼道者都不得不嘆服。
江荼從來不說,但大道公允皆在心間,兒女情長從不會牽絆他的腳步。
所以即便白澤看出江荼對葉淮亦有情,仍百分百相信江荼會做出正确的選擇。
因此他才沒有急着和江荼同行,而是等待程讓破關,随程讓一并趕往靈墟山。
等此間事畢,他也要随江荼回地府,恐怕再也見不到程讓。
白澤喉結抽動着,望着程讓寬闊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暗自感慨,這陽間真不是人能待的,神獸也不行。
神鬼兩道對凡人嗤之以鼻,卻往往眷戀人間煙火。
就連江荼這樣冷心冷情的人,也能鐵樹開花。
白澤預感到那一刻即将來臨,催促道:“快點,再快點!”
程讓不明就裏,仍如他所說加快速度。
忽然。
入陣刀急急停下,白澤一個不穩險些翻滾下去,好在被程讓捉住。
前方浮現出一個人影,身着樸素衣袍,卻難以掩蓋身上威嚴。
但他的五官卻不嚴肅,透露着些好接近的柔和,遠遠向他們拱手。
與這一幕堪稱割裂的,是無數鬼獸倒在他腳邊、開膛破肚的鬼獸。
白澤看清此人,瞪大眼睛:“宋——公子!”
宋衡!鬼帝宋衡!
宋衡怎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被蒼生道約束,無法還陽嗎?
宋衡微微一笑:“白澤,別來無恙。”
程讓眉頭一皺,将白澤擋在身後問:“你們認識?”
白澤不知該如何說,宋衡卻面色自如:“我與白澤、與江荼,都是舊相識。”
——倒也不錯。
畢竟是頂頭上司。
宋衡睜眼說瞎話的能力白澤簡直拜服,他問宋衡:“你來做什麽?”
地府不管了?
宋衡擡眸望向天邊,靈墟山隐隐約約的輪廓:“…我來接江荼回家。”
…
靈墟山上,江荼向葉淮伸出了手:“師尊來教你最後一劍。”
這一劍,斬情證道,助你登神。
葉淮好似明白了什麽,拼命搖頭,平時江荼不朝他伸手他也要自己湊上去,此刻卻只想逃離:“不要,師尊,等你好些了,你再教我…不急于這一時的,對不對?”
江荼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吐息都在壓榨肺腑:“…葉淮,聽話。”
他從沒有這樣溫柔地與葉淮說過話,也許是真的太痛,也許是心中總有愧疚,江荼的柳葉眼中隐有情緒波動:“聽話。”
葉淮仍是搖頭,好像這樣江荼就會收回說過的話。
熟料江荼忽地彎下腰,手掌用力捂住唇瓣,青筋暴起。
粘稠的黑血從他指縫間噴出,将荼蘼花也染成不詳深黑。
葉淮大驚失色,撲上前去摟住江荼的身軀:“師尊!我們回去,我們回行雲峰去,…我們結了生死契的,您不會有事的!”
後方,司巫似乎時刻能聽到他們對話:“神君大人,正因為您與江長老締結了生死契,一旦江長老被濁息污染,您也會成為濁息傀儡。”
“您是江荼生命的養料,能切斷這種供給的只有您,神君大人,還望您以天下蒼生為重。”
葉淮失控地大吼:“閉嘴!!”
他感覺自己就像趕到懸崖邊的狗,明明能夠退後,卻被人逼迫着向前驅趕。
可墜入懸崖的卻不是他,因為他的脖頸拴着名叫蒼生大義的項圈。
他們在逼迫他,将他的主人撲到懸崖下面去。
葉淮豈能讓他們得逞?
他這一路已經忍得夠久,即便要讓他頭顱被削下,讓他一生挂在恥辱柱上,葉淮也要掙脫這該死的、披着大義、實則自私的項圈。
他絕不背棄江荼。
哪怕修真界會對他們趕盡殺絕。
被勁風門追殺險些喪命的時候,在來去山派被程協和黑袍人淩.虐的時候,還有空明山底被逼到絕路的時候,江荼有一千一萬次機會棄他而去,但江荼從來沒有放棄他。
即便他弱小、幼稚、愚蠢。
而現在,他在江荼的培養下變得強大,或許并沒有很成熟,但再也不會傻乎乎咬住別人處心積慮的魚鈎。
可修真界——
竟然要他殺了他的師尊、他的恩公、他的道侶?!
可笑至極。
不如他即刻便将這群忘恩負義之徒統統殺死,和江荼遠走高飛!若江荼活不成,那麽曾經蒙受他蔭庇的人,誰也別想活下去。
恐怖的煞氣從葉淮眼底湧現,麒麟金光熠熠的身軀在不斷被淤泥污染,葉淮渾然不覺,天地間只剩江荼。
為江荼活,為江荼死。
直到——
“葉風墜。”
江荼的唇完全被污血染得斑駁,伸手用力地掐住葉淮的臉。
單單這一個動作他也做得氣喘籲籲,而煞氣好像意識到他想要喚醒葉淮,氣勢洶洶地要凝聚成實體來阻攔他。
但江荼對他的徒弟有信心,他的指尖顫抖着,指甲扣到葉淮臉頰肉裏。
葉淮的金眸恍惚了一瞬,瞬間就變回溫順的圓形,他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緊緊摟着江荼:“師尊,我在…我在這裏,你別怕,我…”
江荼心想,到底誰怕?
明明是你怕得都開始發抖了,我發抖,只是因為疼。
但江荼還是軟下聲音安慰他:“我不怕。”
葉淮用力點了點頭:“我也不怕,師尊,我、我…”
江荼又嘔出一口血。
葉淮發出一聲撕裂般的抽氣,看得出他在強忍着恐懼,靈力大把大把注入江荼體內。
但那只是徒勞,此刻江荼的身軀就像個四處漏風的危房,靈力即便灌入,他的身體也承受不住這樣純潔的力量,甚至因靈力與濁息的争鬥而開始大口大口吐血。
葉淮的抽氣聲更響了,隐隐帶着哭腔。
江荼顫抖着将另一只沾滿血的手掌貼上葉淮的臉,強硬地掰直,讓他看着自己。
“葉淮,你可聽從我的吩咐?”
葉淮攥着他的手腕,不讓江荼跌倒下去:“聽,聽,師尊吩咐,弟子無有不從…”
話音落下,江荼一向冰冷的柳葉眼裏,冰河突然化凍,莺飛雲暖,大地回春。
這一刻,他在看自己笨得要命,卻一片赤誠的道侶。
葉淮從江荼眼裏看到了愛,可江荼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卻讓葉淮渾身的血都在結冰:“葉淮,把劍拔出來。”
一如當年面對千瓣蓮佛時,江荼命令他:把劍撿起來。
那時,葉淮深刻地知道,撿起劍,是生路。
可現在呢?
為什麽要他拔劍?
他們的敵人已經死了,拔出劍,該指向誰?
江荼又重複一遍:“葉淮,拔劍。”
——你可聽從我的吩咐?
——弟子無有不從,無有不依。
原來如此。
葉淮緩緩地拔出骨劍,劍道的天才,手卻抖得握不住劍。
江荼捧住他的手腕,安撫着他的顫抖。
好像過去無數次他從噩夢中驚醒,而江荼會拍着他的背,告訴他:沒事的,葉淮,沒事了。
沒事的,葉淮想,師尊不會有事的。
江荼沒有給他反悔的機會,握住了他的手。
噗呲。
江荼親手将骨劍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最後一劍,乃斬情證道之劍。
就由為師親自教你。
空中,巨大的白發法相握住了神君的手,那把白骨鑄就的長劍迸發出絕望的金光,卻難以忤逆分毫,就這麽被帶着,劍尖一寸一寸,沒入白發法相的心髒。
這個瞬間。
所有人都聽到了天地的悲鳴。
在那隆隆不止的哀鳴中,天際竟然崩裂。
像有誰的手将雲層撥開,送來一浪接續一浪的浩瀚靈力,靈墟山上的人們,都看到一只慈悲的眼目低垂下來,它悲憫的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受金光普度。
司巫帶頭跪下,高喊出聲:“吾等凡人,感恩蒼生道垂憐,恭賀神君登極!”
遠超肉體凡胎所能承受的靈壓,或說神明的威壓,讓人們不敢窺天顏,黑壓壓跪了一地:
“吾等凡人,感恩蒼生道垂憐,恭賀神君登極!”
“吾等凡人,感恩蒼生道垂憐,恭賀神君登極!”
哀鳴仍沒有停下。
在那濤濤不絕的哀鳴中,地表溝壑橫生。
陰風呼嚎,地底深處似乎有岩漿滾動,白色的招魂幡與黑色的鎖魂鏈碰撞出最壯烈的鼓點,恰似閻王開府時的威嚴。
萬千鬼哭,萬千鬼笑,它們匍匐在地,死亡的手掌向上,似要虔誠地攀上誰的衣擺。
人們看到鬼影重重,盡皆跪下,口中呼喊着,遠比他們更加激動:“恭迎閻王大人回府。”
“恭迎閻王大人回府!”
“恭迎閻王大人回府!”
人們迎接着神君,感恩他的生命終于徹底屬于天下蒼生,從此大義成為他的羽毛,仁德成為他的骨架,自私的葉淮在此刻死去,而大愛的神君重獲新生。
厲鬼簇擁着閻王,慶幸他的未來終于能夠擺脫蒼生壓迫,那空口白牙卻能将人抽筋剝骨的仁義道德,不再是他的鎖鏈和鐐铐,他們的閻王終于再次自由。
人鬼都在跪拜,跪天而拜地。
白發法相轟然潰散。
漫天荼蘼由白轉紅,它似乎不願落地,只飄到半空就消散。
但有一小部分,得到了閻王爺的偏愛,荼蘼花在空中轉了個旋,輕悄地飄到塵世陰面,飄落在葉淮的肩頭。
赤紅的花瓣,化作一襲鮮紅婚服,輕飄飄披在葉淮身上。
他看起來就像個意氣風發的新郎官,身披紅裳,而他的對面,江荼同樣一襲紅衣,骨劍沒入胸膛,也似新婚夫婦手中的紅繡球,各執一端,白首到老。
下一秒,江荼的身形搖晃起來,大片鮮血将紅衣染得更紅,好像一片搖曳的荼蘼花瓣。
葉淮在江荼倒下前接住了他,摟在懷裏,他不斷搓着江荼冰冷的手,呵着熱氣。
耳邊雷聲隆隆,他卻什麽也沒有聽清:“師尊,他們在說什麽?”
江荼自然也聽不清,塵世陰面吞沒了太多光芒與聲音:“不知道,不必管他們。”
葉淮點點頭,每點一次頭就有一滴眼淚掉下來:“嗯,不管,不管他們。師尊,你別丢下我好不好?”
江荼道:“葉淮,…答應我一件事。”
葉淮深吸口氣,呼吸都是撕心裂肺:“師尊,我什麽都答應你,只要你別走,我什麽都答應你…”
江荼擡眸看天,天上金光熠熠,神跡方顯。
然而江荼看到那只金色的眼睛,卻不知為何很是不适,他壓下翻湧的作嘔感:“無論…日後如何,你都不能…棄蒼生而不顧,記住了嗎?”
葉淮用力點頭,江荼說什麽他都會點頭:“記住了,我記住了,師尊,你別丢下我。”
“葉淮,”江荼深深望着他,好像要用盡最後的力氣記住他的模樣,他實際已經在拒絕,“…不許哭。”
葉淮的眼前模糊一片,努力地控制着呼吸:“師尊,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江荼能感到血液在流逝,而此刻不過是回光返照。
總算在最後一刻,他像一個活人,在愛人的懷裏死去。
江荼輕輕道:“葉淮,不怕。”
葉淮将臉埋進江荼的頸側:“師尊,我不怕…我…”
他想說,只要您在我身邊,我什麽都不怕,我不再是那個遇事只知逃跑的小孩子了,您可不可以誇誇我?
可江荼在他懷裏停止了呼吸,身軀一點一點冷透。
葉淮呼喚着他,一聲又一聲。
無人回應,群鬼已經離開,而人群的呼喚好像賓客敬酒的喧嚣,觥籌交錯,阻攔着新郎去見他的新娘。
天地仍在轟鳴,好像迎親的唢吶,又似送葬的暮曲。
葉淮最後的逞強也變得粉碎,江荼讓他別哭、別怕,可眼淚和恐懼卻不受控制地将他擊潰。
他徒勞地摟緊江荼的屍身:“師尊,你別丢下我,你能不能別丢下我,你別這樣對我…我害怕,師尊,我不能沒有你,我害怕…”
“求求你,師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別丢下我…”
天下之大,銀河浩瀚。
再不會有人回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