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靈墟變(七)
第070章 靈墟變(七)
塵世陰面, 某處岩石間。
嚴春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躲了多久。
塵世陰面被濁息腐蝕,他對時間的認識也逐漸歸于虛無,偶爾覺得不過才躲藏了幾個時辰, 偶爾又認為已經過去幾天幾夜。
唯一确定的, 是他快要異化成鬼獸了。
身後傳來窸窣動靜。
嚴春生心裏警鈴大作,顧不了許多, 一把符箓就往身後丢!
轟!的一聲,他的符箓被一個巨大八卦盤擋下,八卦盤後傳來一聲驚呼:“幹什麽啊,嚴師兄,我好心來救你...你打我幹什麽?”
嚴春生氣喘籲籲, 定睛一看, 對方已經收起八卦盤,也是呼吸急促。
嚴春生沒見過此人,但靈墟山弟子衆多,不同長老座下的底層弟子, 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
對方穿着靈墟山的制服,法器又是八卦盤, 嚴春生心下已經信了大半。
再想到他說的話,嚴春生一喜:“你是首座派來的救援隊?”
對方一愣:“嚴師兄,看來你已經異化得很嚴重了...我是和你一隊巡邏的楊祿啊,你不認得我了?”
楊祿?嚴春生有些沒印象,但他同時發現自己對其他隊友也沒了印象:“那你說救...你怎麽救?”
他的視線落在楊祿身上:“你為什麽看起來完全沒被濁息影響?”
“那是,”楊祿頗有些沾沾自喜,“我是涿風長老座下弟子, 出發前我從長老那兒得到了一瓶靈藥,能有效緩解濁息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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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風長老, 嚴春生記得,是靈墟山資歷最深的長老,三階藥修。楊祿的話瞬間變得可信起來。
嚴春生有些急切,濁息讓他的身體劇痛不已,下意識想到其他隊友:“既然有這樣的好東西,還不拿出來給大家共享?”
楊祿欲言又止:“不行啊,這藥一共只有兩顆...我吃了一顆,還剩一顆。嚴師兄是隊長,我才想着給你,你不要,我去給許師姐了。”
嚴春生一愣。
求生的本能讓他出言阻攔:“等等!你說得對,我是隊裏修為最高的,應當給我,等我好一些,就帶大家殺出去!”
楊祿這才有了笑意,一顆圓潤的藥丸被他倒在掌心裏,遞給嚴春生。
嚴春生一口吞下,瞬間就覺得神清氣爽,一點也不痛了:“好,果然是好藥!快快,我們想想如何出...”
話音未落。
一根紅線突然纏上他的指尖,燙得嚴春生猛地一抖,像碰到了噴濺的火星。
這一抹紅,紅得耀眼,紅得璀璨,是一片漆黑的塵世陰面不該有的顏色。
嚴春生聽到一前一後兩道腳步聲,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從岩石中探出頭去。
濁息都在躲避他們的鋒芒。
先是一片紅色衣擺滑入視野,像一團烈火,紅衣外又披着一層金色紗衣,視線再往上,嚴春生對上一雙冰冷平靜的柳葉眼,五官俊朗而淩厲的紅衣男人,頭也沒低,好像數罪的判官,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
紅衣男人身後,是一個看上去年輕一些的青年,與男人相比,他生得就要好相處許多,眉眼彎彎自帶笑意,如燦爛的驕陽,要驅散所有陰霾似的。
嚴春生指尖的紅線動了動,他低頭一看,紅線的一端就在紅衣男人指尖,紅衣男人與那青年手中還有一根紅線牽着,更粗也更紅。
嚴春生看着江荼出神的時候,江荼也在打量着他。
荼靡花指引他們到了這裏,這群巡邏弟子還算聰明,将自己藏在岩石之間,岩石外又鋪設了阻斷氣息的法陣,這才得以在濁息如此濃重的塵世陰面,躲藏數個時辰。
不過,他們的狀況看起來已經不太好。
江荼注視着嚴春生糜爛的半張臉,不斷有濁息鑽入他的皮肉中,像生了蛆蟲的腐肉,但嚴春生好像無知無覺,江荼也不打算現在告訴他。
他取下腰間的八卦盤:“我們奉留鶴仙君之命,來帶你們回去。”
嚴春生瞪着渾濁的眼睛,認真地看着八卦盤,緊接着,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完好的半邊臉欣喜若狂:“是,是靈墟山的八卦盤!有人來救我們了,快,大家快起來!”
說着,他轉身沖入更深的石洞中。
江荼邁步緊跟。
甫一踏入,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
數名身穿靈墟山制服的修士橫躺在地,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異化的痕跡,只剩骨骼的還算好,有的皮肉黏連着垂下,好像熔化的蠟燭,滴在地上,看着就劇痛無比。
這就是異化的恐怖之處,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淩.遲。
呻.吟聲不斷,而更深處的地方,江荼眉頭一蹙。
——是七具白骨。
已經被腐蝕得徹徹底底,只有零星幾塊爛肉還挂在白骨上,白骨的身下,一灘灘黑紅液體連成一片,像石洞中的水窪,正散發出讓人作嘔的臭氣。
即便深知這股惡臭的背後是深刻的苦難,身體也本能地發出尖叫,想要逃離。
就連江荼也覺得胃裏一陣翻湧,別提身邊那只嗅覺靈敏的麒麟。
江荼一扭頭,葉淮眼眶都有些被嗆出的淚花。
他轉手拍了一朵荼靡花在葉淮鼻尖,荼靡花濃郁灼燒的香氣驅散屍臭。
葉淮眨了眨眼,現在的場合不允許他表現出欣喜,亮晶晶的眼睛卻暴露出他內心的喜悅。
還是那麽容易滿足。
江荼擺了擺手,等待着嚴春生将幸存的修士們都喚醒。
紅線迅速纏住幸存者們的手掌,源源不斷的靈力輸送過去,勉強暫緩異化的進程。
江荼道:“走吧。”
嚴春生還有些猶豫,頻頻看向地面的屍骨:“我的同門...”
江荼的臉上毫無慈悲:“你活着出去,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別再浪費時間了。”
如果情況允許,江荼當然願意為這些守護天河結界而死的修士,盡最後的哀榮。
但此刻自身難保,再做這些,就顯得愛鶴失衆。
嚴春生一衆看着江荼的目光帶了幾分不可置信與畏懼。
江荼很熟悉這樣的目光,他向來冰冷薄情,并不介意旁人将他視作怪物。
他拽了拽紅線,強迫幾人随他同行。
走出石洞,鋪天蓋地的濁息不僅挑戰着生理極限,同時也将人的心理壓抑到了極限。
葉淮在最前開路,江荼在最後,時刻注意着其他人的狀态。
他的前面就是嚴春生,這個異化嚴重的修士一定要殿後,江荼推辭不過,最終答應下來。
嚴春生第無數次向江荼詢問:“我們真的能活着離開這裏嗎?為什麽我覺得...我覺得我們一直在原地踏步?”
江荼這時卻很有耐心,看着嚴春生扭曲的臉,他的異化速度快到驚人:“不,我們一直在前進。跟緊我,就能出去。”
嚴春生似乎松了口氣,又苦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我是隊長,卻沒能保護好我的同門...出去以後,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首座大人。”
江荼搖搖頭:“他不會。”
你們為了守護靈墟山舍生忘死,又有誰敢對你們指指點點?
嚴春生沉默片刻:“十二人出發,只有六人還...此間苦楚,不知要多久才能消解。”
此言一出。
隊伍猛地停下。
正前方,一道金光亮起,江荼遠遠對上葉淮警惕的目光。
而同行的靈墟修士,或多或少,臉上也寫着驚恐。
唯有嚴春生無知無覺:“怎麽突然停了?是遇到鬼獸了嗎?”
“...”江荼看着他迷茫的眼睛,“六人?”
嚴春生點點頭:“是啊,六人,不是六人麽?”
江荼的聲音冷了幾分,紅線上靈力暴漲:“你再認真數一數。”
在場衆人,算上他和葉淮,一共也只有七人。
六人還。
——多出的那個人,是誰?
嚴春生愣住了,他按照江荼所說,從後往前,每數一個人,就喊他們的名字:“...張師弟,林...黃...陸...許師妹...”
五個...嚴春生眨了眨眼,又數了第二遍,還是五個。
他數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數到第七遍時,江荼切斷了嚴春生與其他人相連的紅線。
與此同時,嚴春生驀地發出一聲大叫,将除了江荼和葉淮的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不對!不對!是六個人,絕對是六個人!少了一個,少了...我把他忘在石洞裏了!”
他本就失焦的眼睛開始流淚,但很快淚水不再是淚水,粘稠的濁息順着他腐爛的眼眶流下,嚴春生的身軀開始不斷膨脹,皮膚下像有煮沸的氣泡在咕嚕咕嚕往外冒。
嚴春生一遍一遍數着,渾然不知自己的變化:“不行啊!我得回去救他,我是隊長,我是師兄,我要想辦法救他...不對,不對,六個人...六個人!”
江荼向葉淮遞去一個眼神,然而嚴春生猛地撲向離他最近的許姓修士:“許師妹!你說,是不是應該有六個人?還有、還有...對,我想起來了,還有楊祿師弟,我們把楊祿師弟忘記了!”
他腫脹的手緊緊搭着許聞的肩膀,許聞驚恐地瞪大眼睛,此刻嚴春生的外貌比之伥鬼還要可怖百倍。
沒人敢貿然動作,一個不慎惹了嚴春生發狂,許聞也會喪命。
江荼的赤紅靈力形成鎖鏈,沿着嚴春生的腿根,如蛇般輕巧向上攀行。
與此同時,葉淮的金色靈力緩緩纏住許聞的腰。
“楊祿師弟,許師妹,你跟我一起去救他,走!我們一起去救他!”嚴春生越來越激動,不由分說攥住許聞的手腕,“走!”
濁息燙傷了許聞的皮膚,少女的眼底全是不忍和恐懼神色,淚花閃爍間,她與江荼目光相接。
江荼輕輕點了點頭。
許聞臉上有些糾結,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
但她很快不再猶豫,努力地向與嚴春生相反的方向掙紮:“嚴師兄!你清醒一點,我們隊伍裏...從來沒有...姓楊的人!”
嚴春生的動作驟然停止,像被摁下了暫停鍵。
就在這個瞬間。
江荼與葉淮同時發力,将嚴春生和許聞拽開!
默契無需多言,葉淮大喝一聲:“陣起!”
靈力的屏障後來追上,将嚴春生與其餘人阻隔開來。
但葉淮不在屏障內逗留,給予庇護後,他就緩步跨出屏障,一前一後,與江荼一道,将嚴春生包圍起來。
江荼擡手,虛空中凝聚出無相鞭。
嚴春生抱着腦袋悲鳴:“不可能!不可能,楊祿還給我了防止異化的藥啊?怎麽可能沒有這個人呢?六個,是六個,一定是六個!我要救他,我要帶他回靈墟山!”
說話間,他的皮膚不斷熔化,堆疊在一起,雙腿像古樹的根莖,與地面連接在一起,他的身軀不斷膨脹、膨脹,變得足有三人高,手臂像被誰拽住般不斷伸長。
徹底異化。
嚴春生的嘴裏發出誰也聽不懂的虛無回音:“咕、咕!”
——他樹枝般窄長的手臂,瘋狂地向着江荼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