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空明轉(九)
第058章 空明轉(九)
密林間。
江荼緩緩睜開眼, 入目,一壺茶正在爐上煮着,茶水翻滾冒出蒸餾霧氣。
有些熱, 江荼伸手将霧氣撥散, 掌心觸碰到潮濕水霧,熱意黏在手心裏, 有些不适。
他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自己不應該坐在這裏烹茶,而且他的身邊...好像少了什麽?
一個應該在他腳邊打轉的...
違和感傳來的剎那,江荼的太陽穴抽痛起來,剛擡手想要摁壓, 他目光一瞥——
嗯?
只見茶壺對面, 還有一壺酒,用靈力溫蘊着,煙霧缭繞的,酒只有一小盅, 聲勢卻浩大極了。
江荼剛剛拂開的霧氣,原來大部分都是這酒盅冒出來的。
張揚如此, 真不知道誰能如此花裏胡哨。
“...!”
這時,江荼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
他沒有聽清,卻本能地知道是在叫他。
江荼擡起頭,一道健勁身影同時飄然而至。
此人身穿一襲白衣,肩膀兩側負有青銅肩甲,是野獸頭顱形狀,頭生角又有尖耳, 江荼看着眼熟極了,卻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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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肩甲之下, 卻是高開叉的領口,大片肌肉在衣物間鼓動着,一道猙獰傷疤橫卧在胸口。
江荼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迅速将目光下移,入目便又是甲,腰甲外系了一圈紅繩,泛出凜冽殺伐的寒光。
再往下,此人的戰靴也不是尋常形制,像野獸利爪的複刻,尖爪彎鈎壓在地上,便是四個深深窟窿。
江荼心想,看來他就是酒盅主人,真是夠花裏胡哨的。
男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看什麽呢?又不是第一次見,酒你也替我溫好了?真好。”
江荼心想,我哪裏有幫你溫酒,嘴卻已經自己動了起來:“你應該少喝點了。”
男人還是笑嘻嘻的,一撩衣袍,坐姿豪放地上塌:“都聽你的。”
他端起酒盅,碰了碰江荼面前的茶壺,發出一聲清脆響。
緊接着男人就将酒一飲而盡,一抹唇瓣,又歪過頭,撐着腦袋對着江荼笑。
江荼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做什麽?”
男人笑彎了眼睛:“本座看自己的道侶,有什麽不可以?”
他大概本意是調戲江荼,誰料此言一出,他自己的臉就先紅了,男人擡手摸了摸鼻尖,小聲道:“...你什麽時候随我走?我們回去成親。”
江荼心底的違和感已經拉到最滿,然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此刻的他并沒有感到抗拒。
江荼道:“再等等。”
“我就知道,”男人嘆了口氣,目光落在江荼臉上,又笑了起來,笑容傻裏傻氣,“親我一口呗。”
不等江荼回答。
他就支起上半身,捧住江荼的臉,欺身湊近。
江荼看着男人的眼睛,這雙眼睛熱烈至極,就像浸泡在糖水裏的果脯,不用擠,愛意就溢了出來。
他很愛他。
江荼看到自己的臉在男人的眼眸中不斷放大,他驚訝地看見一抹清淺弧度挂在自己唇角。
他竟然在笑。
發自內心的、有情緒的笑容。
這不可能。
江荼徹底清醒過來,臉上的笑容瞬間消散。
他斷情絕欲千載,哪裏來的業障,敢這樣戲弄他?!
江荼聲如凜冽寒泉:“...破!”
靈力如鞭!
啪!
“...唔!”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氣喘不止。
眼前甫一聚焦,就看見葉淮坐在地上,一道鞭痕印在他白淨的臉上,無相鞭氣勢洶洶地守在江荼身前,噼裏啪啦冒着紅光。
明察秋毫的閻王爺詭異地沉默了。
好像哪裏不太對?
還沒來得及發問,被抽了一耳光的葉淮手腳并用湊近過來,一雙琥珀眼認真地看向江荼:“師尊,你醒了。”
江荼看着他臉上的鞭痕,覺得有些微妙,問:“你在做什麽?”
他只是正常一問,葉淮的臉卻倏地紅了,摸了摸鼻子。
這個動作...江荼敏銳地聯想到方才的夢境,然而剛想要細想,腦子裏卻一片白霧。
好像酒盅的霧氣都彌漫進他腦子裏一樣,夢境所見霧蒙蒙的,那道人影越來越模糊,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江荼深深蹙眉,臉上剛表現出不适,葉淮立刻湊得更近:“師尊,你哪裏不舒服嗎?”
“我,”江荼正要回複,忽的一頓,“葉淮,手伸過來。”
葉淮半跪在他身前,似乎沒料到會被逮住,畏畏縮縮地将手臂遞到江荼面前。
手臂上新生的柔嫩血肉比其他皮膚顏色淺,呈條狀縱橫交錯。
即便此刻已經愈合,也看得出是刀刃留下的痕跡。
葉淮又喂他麒麟心血了。
唇腔裏殘留着無法磨滅的血腥氣,但江荼的重點不在這裏,他反手捉住葉淮手腕,一搭寸關尺。
脈象間,靈力滌蕩如深海浩瀚,一下一下沖刷着丹田,滿而不溢,潮起潮落。
這還沒完,與葉淮肌膚相貼的剎那,葉淮的識海景象竟毫不設防地呈現在江荼眼前。
金色的日出,從山的影子裏升起,俄而光芒萬丈都鋪滿青苔山巒,一眼海枯石爛,一眼星移鬥轉。
只差一步,日輪就能照徹寰宇萬川。
“三階大圓滿。”江荼輕聲道,“從靈力的深厚來看,已該有地階。還差雷劫。”
葉淮依舊低着頭,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江荼哪能看不出來他心虛,卻不知道他在心虛什麽,便問:“怎麽做到的?”
要知道葉淮半月前剛渡完雷劫登至三階,甚至他昏迷前,也還是三階前期,眼下卻已有了地階實力。
即便是氣運之子,這個修煉速度,業已超出江荼預料。
他昏迷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再者說,已知三年前葉淮是靠喂他麒麟心血才将他喚醒,這趟江荼自己也能感覺到身體的腐蝕遠比三年前更加嚴重,葉淮得喂他多少血才能喚醒他?
想到這裏,江荼福至心靈地将視線向下一掃。
果然看到滿地鮮紅,即便被雨水稀釋過,也依舊是鮮紅顏色,血液濃稠至此。
江荼好不容易松開些的眉頭又皺起,他們仍在空明山底,平時江荼一定是理性占據上風,先分析現狀。
但或許是夢境作祟,他此刻顧不上這些,只覺得看到滿地鮮血,心裏很不舒服:“葉風墜,我在問你話。”
“就是...”江荼眼睜睜看着葉淮鼻尖上冒出兩顆汗珠,“就是...”
還不肯說?那就別怪他無情了。
“沒有我的指導,你的修為也能突飛猛進,葉風墜,看來我沒有什麽可以教你的了。”江荼眯起眼,不跟他廢話,直接下了一劑猛藥。
江荼心知自己說的是純粹的威脅話。
葉淮也知道他是威脅而非當真。
但葉淮就是受不了這樣的威脅。
江荼從來沒有用趕他走來威脅過他,凡事一鼓作氣,再衰三竭,這句話對葉淮的殺傷力可想而知。
他的臉瞬間煞白,麒麟尾巴往江荼手腕卷,活像小黑犯了錯挨罰,為了讨好江荼把肚皮都翻出來的樣子。
江荼忍着薅他尾巴的沖動,持續加壓:“不說就滾,以後不必再叫我師尊。”
葉淮明顯地渾身一抖,幾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江荼手背上,像小珍珠:“師尊,我說,我說,我說了,你別生氣好不好?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我不能看着你...師尊,對不起,我、我...”
江荼冷眼看着他可憐的模樣,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不要心軟。
正想他能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葉淮便啓唇:“麒麟骨...師尊,只有麒麟骨成熟了才能發揮麒麟心血的全部效用,才能治你的傷,所以我...催熟了麒麟骨。”
江荼表情一變。
就這?
麒麟骨遲早會成熟,即便動用些手段将之催熟,也不過是時間先後的區別。
這傻孩子,這有什麽好瞞的?
江荼覺得以葉淮欲言又止的模樣,不會只是這麽簡單,審視的目光一掃過去,葉淮又鹌鹑似的低頭。
他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鱗片已經長到了胸口,表層的長發還是漆黑的,但仔細看就能看到裏層又紅又綠,像一個大染缸。
更不用說那一對狗爪子,毛絨絨的,指甲尖利漆黑,與野獸無異。
這個配色...江荼皺起眉,總覺得夢境中也見過,可他已經想不起來夢中場景,難道是夢見了葉淮?
葉淮注意到他的視線,可憐巴巴掉眼淚:“師尊,我這樣是不是很醜?我之前下山...除過一只修煉成人失敗的野豬精,我現在是不是和野豬精很像?”
“...”原來是覺得自己變醜了,才這麽抗拒?
很不合理,但如果是他的傻徒弟,好像又合理起來了。
葉淮眼底清澈的愚蠢不似作假,江荼深吸一口氣:“不醜。”
葉淮一下變得很驚喜:“真的嗎?師尊,你不要哄我,我真的不醜嗎?”
江荼難得在這樣精神緊繃的現狀下,生出想笑的沖動:“不醜。”
葉淮重重松了口氣。
年輕人正是要面子的時候。江荼無奈地摁摁眉心,擡頭看天。
濁息濃郁,如毀天滅地前的最後通牒,想要撕開這天幕離開,他得解開力量禁制。
而解開力量禁制的方式,江荼伸手往袖中摸,摸了個空。
——宋衡的藥不見了。
江荼一抖袖子,明知故問:“藥呢?”
葉淮悄悄将乾坤袋往身後藏,俨然不打自招,嘴上還在狡辯:“什麽藥?弟子不知。”
江荼都快氣笑了,瞞了一次還想瞞第二次,果然是翅膀硬了:“怎麽?葉風墜,你想讓我在這裏和你殉情?”
他本意是讓葉淮拎拎清楚,眼下情況有多糟糕,又到底該如何決斷。
卻沒想到葉淮的臉一點一點變得更紅,麒麟尾卷他卷得更用力,偏偏頭搖得像撥浪鼓:“弟子不敢!弟子怎敢有如此僭越的想法...”
江荼一愣,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沒在做夢。
可為什麽醒來後反而更加荒謬了?
他強忍着脾氣,同時也忍住将葉淮腦袋打開看看裏面有什麽欺師滅祖東西的沖動,道:“你以為掩耳盜鈴就萬事大吉了?我沒有時間在這裏和你浪費,空明山之亂一日不平,境內便一日不得安寧,我教過你什麽?”
“天下蒼生,吾輩不可辜負。”這回葉淮答得很快,他的琥珀眼中醞釀着風雨般,熱烈而認真地看着江荼,“師尊,弟子如今已有三階大圓滿修為,我們二人齊心協力,足以撕開這地底結界。師尊,別再一個人扛着了,讓我幫幫你吧。”
說着,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金色靈力從葉淮身上析出,如炊煙向上攀升,逐漸凝聚成龍首狼耳的瑞獸,其腰背覆滿黑鱗,四足似踏雪,大片金色祥雲随着它的出現而在遠處湧動,威風凜凜。
——麒麟本相。
麒麟踏空而行,每走一步都有火與鎏金從足下蔓延。
新生的法相如初生牛犢無所畏懼,只一心睥睨天地,好像把濁息彌漫的地底也當做自己的領地,神氣地四處巡視一圈,嫌棄地噴了個響鼻。
緊接着,琥珀色的麒麟眼注意到了什麽,這天地僅此一駒的麒麟,就這麽輕快地踱到江荼面前。
屈膝,半跪,翻出了毛絨肚皮。
麒麟尾在身後瘋狂搖動,麒麟賣力地将腦袋蹭到了江荼懷裏,伸舌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掌心。
江荼剛剛想要出口的誇贊都給憋了回去。
果然外表再怎麽看着霸氣,骨子裏還是他狗一樣的徒弟。
不過。
江荼覆掌一下一下撫摸着麒麟的皮毛,對上葉淮期待緊張的視線,一哂:“如此,我便予你與我并肩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