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空明轉(三)
第052章 空明轉(三)
葉淮有一些慌亂。
江荼始終沒有給出反應, 即便理智告訴他眼前的不過是夢境造物,情緒卻不給葉淮絲毫喘息的機會。
如果夢境中麒麟心血沒有用的話...
——當啷一聲。
什麽東西墜落在地,發出铿锵一聲響, 定睛一看, 是一把匕首,泛着古老的銅色光澤。
匕首的握把處, 黑霧正在纏繞爬行。
是濁息。
濁息察覺到附近有活人血肉,不斷向着葉淮靠近。
濁息攀附上他腳尖的剎那,夢境中的祁弄溪伸手撿起了匕首。
這個瞬間。
葉淮驚人地與祁弄溪建立了共感。
令人牙酸的咕叽咕叽聲響起,濁息不斷鑽入祁弄溪的皮肉,他的手掌開始鼓動出一個個黑色水泡, 将皮膚撐到極致。
劇痛同時襲擊了葉淮, 冷汗幾乎瞬間滴落在地,但他的手完好無損。
他只是與祁弄溪建立了共感,就像淺層夢境中江荼所經歷的那樣。
葉淮捂着手臂,沉沉喘息, 一雙琥珀眼緊盯着祁弄溪。
Advertisement
祁弄溪握緊匕首,手臂高高舉起——
用力捅入頸側!
瞬間鮮血狂噴!
濁息本就找不到機會侵入, 此刻祁弄溪自己将自己送上絕路,濁息怎麽可能放過,瘋狂地從頸側傷口鑽入脖頸。
鮮血混合着濁黑,一邊噴出,一邊灌入,祁弄溪的半邊身子很快就被噴得斑駁,像一張畫毀了的水墨繪卷。
他的瞳孔不斷抽動, 在死亡邊緣擴散,又想到什麽似的重新收攏, 如此反複數次,終于。
噗通。
祁弄溪直直栽倒在地。
他倒地的同時,葉淮捂着脖頸,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風從脖頸的空洞穿過,帶動血肉都一齊,像岩石被鑿穿般墜落。
但他的脖頸完好無損,只有瀕死的感覺如此真實。
不僅如此。
劇烈的灼熱從葉淮的小腹升起,一路往喉管湧,一股嘔吐的沖動瘋狂沖擊着葉淮的喉嚨,然而葉淮汗如雨下地幹嘔着,竟然什麽都吐不出來。
無法出口的滾燙開始往其他地方逃竄,他的眼前開始不受控制地模糊,頭疼、骨頭也疼,最疼的無外乎是脊骨,麒麟骨所在的位置。
麒麟骨像是被人一截一截捏碎。
葉淮疼得在地上翻滾,呼吸粗重像拉風箱,他清晰地聽到骨頭折斷的咔嚓聲,但麒麟骨血的自愈能力迅速又将斷骨連起。
就這樣折斷、愈合、折斷、愈合...
葉淮向前噴出一大口血,五指深深插.入地裏,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在他眼前,是停放着江荼屍體的棺椁。
那麽冰冷,從他俯視着棺材裏的江荼,變作棺椁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一想到江荼,葉淮的喉間溢出瀕死的咆哮,竭力伸出手,五指在棺材上劃下野獸的痕跡。
模糊的視野裏,他看到自己的手掌,竟然長出了一層絨毛,五指指甲也變得極長,似乎下一秒就會變成一只獸爪。
換做平時他肯定驚慌失措了,就像腦袋上第一次冒出屬于狼犬的耳朵那樣。
那時他捂着耳朵不敢看江荼的臉色,但是新生的狼耳太柔弱,壓也壓不住,總是偷偷彈起,急得十二歲的小少年眼圈泛紅。
他怕自己這副不人不獸的模樣遭江荼的讨厭,但...
江荼什麽也沒說,一點也不嫌棄他醜陋的樣子,反而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耳朵:“葉淮,你該學會接受自己。”
冰冷的手掌拂過耳尖時的酥麻,直到此刻想起,葉淮都忍不住渾身戰栗。
江荼從不介意他的醜态。
師尊...師尊不會介意的。
就算變得不人不鬼,就算徹底變作野獸又怎樣?
只要為了師尊,他什麽也不在乎。
——他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名字,帶來的力量卻遠比此前任何時候都要強大,葉淮的手臂不斷顫抖着,硬生生将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
另一邊,江荼看着小徒弟狼狽地爬起,緊緊攥着的手終于稍稍松懈。
這時他才發現,掌心有四個血窟窿。
祁弄溪似笑非笑地發出一聲氣音,江荼冷冷瞪他一眼。
他都沒有讓葉淮受過這麽重的傷,痛得在地上打滾,祁弄溪怎麽敢?
這筆賬,他算是記下了。
緊跟着又是蹙眉。
因為支撐葉淮站起的不是別的什麽,而是——
“師尊”。
好像江荼是他的信仰一樣,葉淮嘴裏不斷呼喚着“師尊”、“師尊”,硬生生撐過了濁息的侵蝕。
江荼自認為對葉淮沒有如此深刻的影響。
而葉淮的反應,...江荼突然有點脊背發涼。
為了轉移注意,江荼道:“看來你要輸了。”
祁弄溪卻搖頭:“我倒是覺得,我快要、要贏了。”
一道靈力從祁弄溪指尖蹿出,越過屏障撲入前方,鑽進回憶中祁弄溪的身體。
此刻起,前方的不再是夢境造物,而成為可供祁弄溪本尊操縱的化身。
祁弄溪操縱着化身向葉淮走去。
葉淮不躲不避,直視着祁弄溪的漆黑眼眸。
目光交彙只是片刻,祁弄溪的眼睛又變得躲閃。
“葉、葉公子,”祁弄溪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頭,“你現在...一定能理解我了,對不對?”
葉淮打量着眼前的祁弄溪,他的脖頸上,窟窿還在,血不再流了,但身上的血跡尚未幹涸。
看起來還是個夢境造物,卻又不太一樣,這個假的祁弄溪能夠和他對話,似乎知道現實的情況。
“我能感受到,剛、剛剛,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所以你才能撐過濁息的同化...如果你是我,你也會...會選擇救江長老的,對不對?”祁弄溪笑了笑,撫摸着脖頸。
此前雪練被殺後重新通過濁息複活,形成的肉瘤也是在這個位置。
葉淮沒有正面回答:“師尊比我強大,向來都是師尊救我,你的假設根本不成立。”
祁弄溪軟綿綿地反駁:“但你的體質,注定了會有、有無數人觊觎你...就像空明山觊觎玄火槍,無論我的父母有多、多強大,都無法阻擋洪水般的惡意。”
“我聽說葉公子你是、是江長老從從勁風門手裏救下來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修真界的真面目,我說的對、對麽?”
他明明聲音低弱,像瑟瑟發抖的菟絲子。
但每一個字,都踩在葉淮的痛點上。
“你對我倒是很了解,”葉淮恨得牙癢癢,又不得不承認祁弄溪說的句句屬實。
祁弄溪還是笑:“所有人都,都對葉公子很了解...畢竟您是千年一遇的麒麟骨。”
——铛!!
祁弄溪擡手一擋,玄火槍浮現在身前,堪堪擋下葉淮充滿殺意的一擊。
葉淮琥珀金的眸子像捕獵中的野獸,一潭鎏金中暗流洶湧,似天空乍漏而流螢傾瀉。
一擊不中,他也不撤劍,而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戰鬥本能,手掌不斷加壓,鐵器摩擦相撞發出刺耳剮蹭聲。
單論力量,祁弄溪瘦弱,遠不是葉淮的對手,噼裏啪啦爆裂的金色靈力之間,祁弄溪雙手顫抖着後退一步。
“你還沒、沒有回答我,葉公子,”他喘了口氣,道,“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長老...你會怎麽、怎麽做?”
“如果你的面前,沒有任何、任何別的選擇,要麽看着江長老死去,要麽向濁息...低頭,你會怎麽做?”
葉淮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分神,但祁弄溪的聲音好像有某種魔力,讓他控制不住地思考起這個問題。
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荼?
葉淮回憶起自己看見江荼“屍體”時,胸口湧動的濃烈情緒。
他想,他會不顧一切地尋找複活江荼的辦法,哪怕是要他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就算江荼已經走到了三途川岸、奈何橋邊,就算是在閻王面前,他也要把人搶回來。
骨劍的阻力減弱,祁弄溪瞬間就察覺到了,看向葉淮略顯茫然的眼睛。
他緊了緊手掌,藏起袖間的織念石,這種低級法器總能在不經意間發揮作用,使用者修為越高對他人思想的影響就越大,如今他是以地階的修為影響三階的葉淮,葉淮會中招也實為意料之中。
只要葉淮發自內心地認同他的觀點,那麽這場夢境就永遠不會結束。
他會成為夢境的一部分,永遠地陷入沉睡。
只差最後一步。
觀衆席上的祁弄溪看着江荼面無表情的側臉:“江長老...你要輸了。”
江荼緊繃身軀,無視了身邊充滿惡意的燦爛微笑。
夢境中的祁弄溪道:“是、是啊,葉公子,我們是一樣的人。”
“...?!”
骨劍破空而來,金光絕豔如黑夜流火,帶着撕碎一切的果決,直向祁弄溪心門襲去!
祁弄溪終于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再格擋而是後退,身形在空中疾速閃動,旋即落在百米開外的位置。
剛剛站定。
淩厲劍光同時而至!
祁弄溪被一股巨力狠狠摁在地上,玄火槍在掌中旋轉一圈,槍尖刺入葉淮左肩,靈力迅速将傷口絞成肉泥,并不斷深入。
噴濺的血落在祁弄溪臉上,他道:“葉、葉公子,別再靠近了,你會被玄火槍捅、捅穿的。”
回應他的,是血肉進一步撕裂的黏膩聲響。
骨劍狠狠沒入祁弄溪胸膛,葉淮兩手握住劍柄,靈力瘋狂灌入劍身,白骨濯金,一寸一寸推入心髒。
精致的眉眼中透露着野獸的瘋狂,葉淮豎瞳緊緊盯着身下的祁弄溪,與此同時玄火槍已經貫穿了他的左肩,在地階靈力下葉淮的左邊肩膀和胸膛幾乎已經撕裂,只剩一個巨大的窟窿。
在祁弄溪不斷擴散的瞳孔中,葉淮氣喘着看向他的袖子:“織念石...我十二歲就見過這招了。”
“所以你...!”
祁弄溪猛地瞪大眼睛,卻沒能說完後半句話,葉淮毫不留情地切斷了他的心脈。
祁弄溪的屍體迅速潰散。
四周場景開始褪色,這場“夢境”從此刻起真正意義地崩塌。
祁弄溪屍體消失以後,骨劍轉而紮入地裏,葉淮支撐着身體嘶啞地出氣,看向自己被絞成肉糜的空蕩左臂。
“所以...我是裝的,”他搖晃着走了兩步,又吐出一口血,不得不重新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語,一定要在失去意識前把這句話說完似的,“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麽嗎?我在想,你這該死的夢境,和師尊聯覺的時候,師尊是不是也這麽痛?你這個該死的家夥,竟然敢傷害師尊?!”
“...我們不一樣,師尊...救了我,他不求回報地對我好,他是最好的人...我敬他...愛他,我...絕不會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他倒在地上,因失血過多而本能地抽搐着,唇間不斷有血沫湧出:“該死的夢境...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讓我醒過來?我想見師尊了。我好想見他。”
——他的喃喃自語一字不落地落在江荼耳中。
身旁,被重創的祁弄溪抹去唇角鮮血。
方才他向江荼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時,怎麽也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會是葉淮毫無破綻的演出。
江荼将他的挑釁照單全收,再千百倍奉還。
他扭過頭,唇角揚起一個殘酷的弧度,眼底卻是葉淮受傷後一度湧現的濃濃殺意:“祁弄溪,是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