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雨無晴(八)
第024章 風雨無晴(八)
來去山派,掌門殿。
程讓背着手走來走去,長發紮成幾股麻花散在耳後,他本就生得高大,緊身的修士袍勾勒出勃發的肌肉線條,如同一頭發怒邊緣的雄獅,正在巡視領地。
然而看見江荼,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三兩步走到他們面前:“江公子!昨晚睡得好麽?”
程讓比江荼足高出半個頭,整個人都比江荼健壯一圈,這讓江荼與他對話時不得不微微仰頭。
但江荼這個人,即便什麽也不做,就會讓人本能地感到壓迫,因而無論是誰站在江荼面前,光從氣勢上看,都好像江荼才是被仰望的那個。
“托您的福,”江荼一哂,“不過,掌門昨日應該睡得不好吧?”
程讓一愣:“您怎麽知道?”
江荼盯着他眼下兩坨烏青,不語。
那邊程讓自己找到了答案:“哦!小協和公子在一起,是不是?江公子都聽到了?哦、哦,您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江荼道:“是,實在抱歉,掌門好心收留我們,卻害得來去山派陷入是非紛争。”
這段話他與程協也說過,如今看似走個過場再說一遍,卻也是為了觀察程讓的反應。
彼時程協義正辭嚴引來一片叫好,但若江荼沒有理解錯,真正抗下勁風門壓力的,似乎應該是他面前這個看起來不大聰明的正統掌門。
程讓抓了抓頭發:“江公子千萬別這麽說,師尊還在時說過,來去山派不考慮浮名利祿,若為了向上界獻媚而不顧道義,等我死了,他要在閻王爺面前打斷我的腿。”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
程讓無知無覺閻王爺本人就站在他面前,還在“哈哈”地笑:“江公子怎麽這副表情?您放心,我是不會給師尊打斷我腿的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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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驀地低落下去:“再說,師尊他早就形神俱滅了,我就算想讓他揍我,也找不到人。”
江荼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蒼生道對所有生靈一視同仁,除非得道登仙,否則修為再高的修真者,也有壽元竭盡而隕落的那一天。
他們的靈魂入了地府,與凡人無異,都要在閻王殿走一遭,再轉世輪回。
唯一的不同,便是至臻強者的神識,尚且能彌留在世,保有一些神智。
而形神俱滅不一樣,是肉.身與神識都灰飛煙滅。
簡單來說,就是死得渣都不剩。
想到看不慣程讓的來去山派修士,曾說過老掌門死有蹊跷,江荼神情微動,道:“節哀。”
頓了頓,他又開口:“形神俱滅并不可怕,你一日記得他的教誨,他就一日沒有離開。”
死亡并不是終點,遺忘才會徹底抹消人存在的痕跡。
說這話時,江荼身上冷硬的氣質似乎也變得柔軟,似冰雪消融。
程讓猛地瞪大眼睛,頗為觸動地抹了抹眼淚:“江公子,謝謝你安慰我,你真溫柔...”
江荼向他微笑了一下。
與此同時,一朵荼靡花落在程讓頸側,如血紅的烙印深深嵌入皮膚。
程讓似乎察覺到了,想要伸手去抓,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陡然渙散,整個人直直栽了下去。
葉淮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發難的江荼。
江荼此時已恢複面無表情的狀态,方才對程讓展露的微笑好像只是錯覺,葉淮突然覺得,江荼所做的一切,或許就是為了讓程讓放松警惕,好對他出手。
江荼用行動肯定了葉淮的猜測。
他緩步上前,長發披散變作雪白,比長發更加素白的手伸向程讓腰側的佩刀——
拔出長刀的剎那,一大片荼靡花随着他的動作在程讓身下綻開,如翕動的心室,将程讓淹沒進花叢中。
程讓只剩面部暴露在外,他的眼皮劇烈抽搐着,似乎深陷入夢魇。
而一座山洞吞沒了掌門殿的景象,突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江荼握着那柄長刀,粗重的長刀在他手裏好像沒有分量,江荼邁步走進洞窟。
閻王開府的能力僅僅針對已死之人,所以他們現在進的不是程讓的記憶,而是來去山派已故掌門的記憶。
誠如江荼所料,這把由老掌門親贈的長刀上,确實留下了老掌門的部分神識,即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依舊足夠江荼複原出老掌門死前的記憶。
應該說,慶幸程讓刀不離身,帶進了修煉洞窟,才能讓老掌門當時即将魂飛魄散的神識,找到了栖身之地。
荼靡花鋪成一張鮮紅地毯,葉淮亦步亦趨跟着江荼,往洞穴裏走,兩側荼靡像有自我意識,蹭過葉淮的指尖,又突然冒出點火光,将葉淮吓得炸毛。
江荼冷聲:“別吓唬他。”
荼靡花瞬間乖順地挺直莖稈,一旦江荼走過,就又開始搖搖擺擺,好像竊竊私語。
葉淮好奇極了,耳朵豎得老高,結果不僅什麽也沒聽見,就連江荼停下腳步也沒發現,一頭撞在江荼的腰窩處。
江荼低頭瞥他一眼,葉淮做賊心虛,不敢看江荼的表情,只能欲蓋彌彰地移開視線——
這一眼,超出葉淮所有心理準備,一聲驚呼險些從嗓中滑出。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冰涼灌入鼻腔,伴随着江荼身上特意的氣息。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花香,起初是熱烈濃郁的,但只有一瞬就被冰冷沉寂取代。
葉淮下意識又吸了一大口。
掌心一陣麻癢,像被舔了一下,江荼皺眉捂得用力了一些,把噴在掌心的氣息盡數堵住。
這是別人的記憶,他們作為外來者,要麽沉淪,要麽旁觀,就像侵入一場噩夢,斷不能被夢境察覺。
不過,也不怪葉淮反應劇烈。
江荼看向眼前的景象。
一條巨大的蟒蛇,緊緊纏繞着須發皆白的老者,老者不知為何沒有反抗,蛇軀越纏越緊,老者渾身經絡暴突而出,在重壓和窒息中毛細血管根根爆開,像是皮膚下也爬滿了小蛇。
而更讓人震驚的,是蟒蛇身上,濃郁翻滾的黑色氣體。
——濁息!
這是一頭鬼獸,在來去山派的地盤,不僅光明正大登堂入室,還襲擊了正在閉關的掌門。
要多荒誕就有多荒誕。
江荼無聲冷笑。
修士突破時,之所以要閉關不出,就是因為境界的突破,伴随着靈力的分裂與重組,就像蝴蝶破蛹,是侵吞從前的自己,而獲新生的過程。
突破後有多強大,沖關時就有多虛弱。
所以大多數仙門,都會專門辟出一個洞府,為閉關的修士們提供庇護。
掌門沖關更該全門上下都慎之又慎,怎麽可能放了一只鬼獸大搖大擺進來,竟無一人察覺?
是天河結界成了擺設,還是這個來去山派中,有些人的眼睛成了擺設?
思索間,掌下的身軀抽搐了幾下,江荼這才想起他還捂着葉淮的嘴,分神看去,葉淮臉頰通紅,正眼含淚光沖着他眨眼睛。
江荼一愣,緩緩撤開手,還他呼吸的自由。
葉淮急促地喘了兩下,險些被捂死也挺樂意似的,躲到江荼的影子裏面,看着眼前的巨蟒和老掌門。
鬼獸輕而易舉就能要了這名老者的性命。
但巨蟒并沒有直接下殺手,而是不斷淩.遲着他,直到老掌門因窒息整個人都變得青紫,才忽地張開血盆大口——
噗呲!
巨蟒三角的蛇頭整個鑽入老掌門的腹腔,不斷向內深挖,老掌門噴出的鮮血染紅了胡須,卻早已失去還手之力,只能任憑蛇頭長驅直入。
蛇尾恰到好處地桎梏住老掌門的面部,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餘兩只蒼老的眼睛,等待着死亡降臨。
蛇頭貫穿腹部!
血肉髒器蓋了巨蟒滿頭,它的口中含着一枚金色渾圓物,從老掌門腹中鑽出,蛇牙一咬,那金色球體上便出現一道裂隙,爾後如琉璃碎裂,轉瞬徹底粉碎。
江荼唇瓣微動:“金丹。”
看其靈力光芒,大約在三階初中期之間。
老掌門的金丹被巨蟒整個吞下,與此同時掌門隕落的靈力波動叫整個洞窟都搖撼起來。
洞窟外傳來程讓驚恐的大叫:“師尊?!”
叫聲響起的剎那,巨蟒的身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緊接着,手持長刀的程讓出現在洞窟口,他看見老掌門渾身是血氣息奄奄,長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師尊!”程讓跑得比風還快,一把接住老掌門軟倒的身軀,“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師尊!”
人前威武的雄獅此刻就像個無助的孩童,程讓口中不斷發出悲鳴,看得出他想将靈力灌入老掌門身體以維持生命,然而動作在看見老掌門下腹的血窟窿後徹底停住。
“金丹...呢?”程讓好像懵了,極度的驚慌下大腦停止了運作,“是誰害你,師尊,是誰害——”
他的咆哮忽地停下,因為油盡燈枯的老掌門竟然硬生生發出了聲音。
每說一句就有血濺在地上,程讓顫抖着将耳朵貼向老掌門的唇瓣:“亦謙...你接任,掌門以後...”
“要...善待你的師弟,不可再...意氣用事...”
程讓猛地一僵:“您說什麽呢,師尊,不是說好讓小協接您的班...師尊?...師尊...”
老掌門永遠不會回答他了。
洞窟裏只剩下程讓的嗚咽在回響。
空氣驟然定格,連同程讓顫抖的哭泣。
葉淮眨了眨氣氛影響下淚眼朦胧的雙眸,不解江荼為何這時插足記憶。
江荼向老掌門和程讓走去。
他做了一個讓葉淮匪夷所思的動作,在老掌門原先打坐的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
緊接着,江荼眯起柳葉眼,不看程讓,也不看老掌門的屍體,銳利而冰冷的視線,直直射向前方。
葉淮頗為不解,跟着走到江荼身邊。
江荼坐下的高度和他蹲着差不多,小少年忐忑地蹲下身.子,順着江荼的目光看去。
“...!”驚叫還是脫口而出。
視線所及之處,有一塊突出的岩石。
岩石後,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
岩石所在的位置很巧妙,若隐匿聲息,從入口跑進洞窟的程讓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這裏還站着一個人。
可從老掌門的角度,要看見這個人,他甚至都不需要擡頭。
葉淮總算知道,為何程讓跑進洞窟時,老掌門看似在看他,眼神卻微微上揚擡高。
老掌門是在看這個人!
這個出現在洞窟裏的人,絕對就是把鬼獸放進洞窟,害死老掌門的兇手!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臨死前,他卻不把自己看見的景象告訴程讓?
而那個神秘人,又為什麽要故意讓老掌門看見自己?
葉淮的頭皮有些緊繃,腦袋瓜裏一團漿糊,是用腦過度的表現。
他的目光到處轉,想再找些蛛絲馬跡,然而除了程讓下巴尖上那一滴眼淚,整座洞窟只剩空曠。
甚至老掌門的身體,也因為金丹碎裂,而呈現出透明和消散的征兆。
是了,形神俱滅,連屍骨也不會留下。
葉淮只能去看程讓的眼淚。
晶瑩的 ,像一顆鑽石,如果不是江荼停了時間流動,恐怕還會有更多彙聚起來。
程讓俊朗的臉因五官的抽搐而扭曲,無數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只剩下崩潰。
他明明那麽傷心,可來去山派的人,卻話裏話外,都覺得是他害了老掌門。
葉淮的眼睛酸脹,很為程讓難過。
“走吧。”江荼道,視線從岩石後收回。
老掌門的記憶到這裏就結束了,之後便是身死神滅,可惜洞窟昏暗,照不出岩石後那人的面容。
江荼望向葉淮濕漉漉的眼睛,有些頭疼。
多愁善感,以後怎麽靠無情道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