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5 章
坂口安吾看友人撿手鏈半天沒起身,失笑道,“做什麽呢,找不到嗎?”便也彎下腰來幫忙撿東西。
他一蹲下,就見三個小腦袋瓜子齊整地歪着頭看着他們。
這是什麽恐怖片照進現實?正拿着影碟預備同朋友觀看恐怖電影的情報員,跌坐下來。他的手,枕着沙發扶手,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成年人,卻從未見過此番場景。
坂口安吾摘下眼鏡,捏起衣擺擦了擦,重新戴了回去。孩子們間玩樂的童趣,都更疊成現如今的模樣了?
這頭,跨入成年行列的間諜先生對此感到茫然。那邊,織田作之助早已拔出蘿蔔帶出泥,吭哧吭哧拉出了三個孩子。
三個小孩接二連三地被拔出來,疊羅漢似地沓在一起。
芥川龍之介手臂挂在太宰先生脖子前,人趴在太宰先生背部。他半是唐突,半是甜蜜,還帶着點受寵若驚。
世初淳被壓在太宰治的身下,腦袋側邊撐着兩只手臂。她的人正對着自己的老師,支起膝蓋,抵出兩人間的安全距離。
有驚無險,兩個人的重量塌下來,她大概率會被壓得夠嗆。
織田作之助将自己的女兒從朋友下方解救出來,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盡管追溯起因,也是對方一手造成的局面。
師生耳朵佩戴着的音訊播放器還連着,與太宰老師共享耳機的世初淳,聽着老歌《第三年的見異思遷》循環播放。
洗腦的旋律讓女生無心關注來自父親的關切,只覺得織田作之助一張一合的口,正好對上了歌曲裏的男聲,在旁輔助的坂口先生,被她自動帶入了女性一方。
人物與歌詞相疊加,變成了——
【織田作之助:只有你,我是一天都沒有忘記過啊。】
【坂口安吾:你還真會說,明明一直都在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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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環了第五十遍歌曲的世初淳,摘下了耳機。
鑒于太宰先生和芥川龍之介的先例,她在坂口先生和織田作之助的關系上,百無禁忌。甚至開始思索起了坂口先生與父親在一起的話,她該采用什麽樣的稱呼。
織田作之助是她的父親,那坂口先生就會變成……這個單詞她學過,世初淳說得一百二十分的真心實意。“母——”
“快住口!”深受其害的坂口安吾,驚悚地喊停。
他算是看出來了,織田作先生的女兒同她的監護人一樣,有着噎死人不償命的本事。父女倆算是他的克星,命中注定要搓得他圓捏得扁。
世初小姐的思想是挺開放的,放得坂口安吾都想手動給她閉上一閉。
“那什麽,世初小姐你還是有疆界一點好。落後的觀念,也有落後的好處。至于追趕潮流,還是等你再長大一些後再說吧。”
坂口安吾轉頭,看到偷着笑的小友,随機領悟過來當下正在發作的狀況,大概都在對方的算計之內。
他掄起了袖子,揉搓着少年的臉,“太宰君,你的教學水平恐怕有待提升。”
風評慘被害的太宰治的臉,被扯成皺巴巴的面團,兩顆眼珠子圓溜溜地轉動,嘴還有回嘴的能力,“這不教得挺好的,多好玩。”
“不如我現在就把你嘎巴嘎巴地擰成一團,好好地玩。”
“哎喲,安吾,這可不行,惱羞成怒可有失成年人的品格。”
織田作之助與世初淳各自忙于工作,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又趕上太宰治和芥川龍之介出差,坂口安吾忙于政務。
他要爬山看日出,搖醒女兒,邀請她一同前去。
拒絕額外運動輸出的孩子,搖搖頭,重新鑽回被窩,想要睡個回籠覺。
偏她的監護人大部分時候凡事好商量,采取的也是聽取子女意見的寬和态度。但他拿定主意的事,自是一言堂,天王老子來了也扭轉不了他的決意。
織田作之助把孩子從暖和的被窩裏挖出來,磨得女兒迷迷瞪瞪地點了頭,就抱着她刷牙洗臉,給她套好衣服、梳攏頭發,拎着人出了門。
兩人乘坐四個小時的車,到附近有名的景點。排了三個小時的隊購買到門票,又耗費五個小時爬上了山頂,正正好趕上了日落。
富途山上有座神社,神社外種了棵桃樹,傳承至今已有千年的歷史。
樹上挂滿了信衆祈福的繪馬。繪馬是一種多邊形的木牌。游客們可以寫上自己的願望,向八百萬神明祈佑賜福。
長成了龐然大物的古木,頂天立地。單伫立在那裏,恒久地報以悲憫的注視。
桃木的樹幹由布滿褶皺的樹皮層層包裹着,為世人展示着自己年邁莊嚴的軀殼。需得五六個成年人張開手,才能合抱得過來。
絡繹不絕的觀光客前來觀看,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繪馬挂滿了樹冠。
光是站在桃木的腳底,就能感受到悠久的光陰遲緩地傾訴。
織田作之助去參觀神社,搜集小說所用的素材。中途被年青的單親媽媽們纏住,一整個誤入大型相親會現場的形象。
世初淳拿了塊繪馬,提筆寫上她和織田作之助的名字。
古代神話傳說裏,女娲與伏羲上昆侖山,詢問上蒼,他們能不能在一起。可以的話就使煙雲合攏,否則就讓它們分開。他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她呢,效仿古制,莫非就能夠着自己心目中希求的願景,還是恰如不如意事時常八.九,凡人許下的祈願大抵最後都會落個空泛。
紅檐黑瓦的社屋裏,侍奉的巫女們哼唱着古調。
低吟淺敘的音線重疊在一起,顯得悠遠而空靈。在末尾轉為昂揚的樂章,構成了大氣磅礴的和聲。
世初淳對着桃木抛出自己的繪馬,祈禱全知全能的神明如果真的存在,請指引她方向。
和抛硬幣的原理相同,重點不在于謎底揭曉的時刻,而是在抛出選擇的一剎,自己內心索求的結果為何。
桃木制作的牌子在粗壯的樹杈旁,纏繞了幾圈,複又掉落下來。其展現的效果毫無疑問地與投擲者的心意相違背。
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空氣中漂浮的塵埃缥缈,仿佛至高無上的神明嘲弄凡人的不自量。
女生拾起那塊砸落在她腳邊的繪馬,指頭捏了捏桃木制作的板塊,故又重新抛了上去,然後目睹它再一次掉落。
一次失敗就兩次,兩次失敗就五次,五次失敗就十次、二十次……
仿佛存心要和她過不去,世初淳抛出的繪馬總是會繞過縱橫交錯的枝桠,一遍遍地掉了下來。
她一次次抛,木牌就一回回地掉,好像在比誰比誰更先死心。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凡事總想着放過他人,好讓自己好過一點的女生,難得地犯了倔。
她重複着一個看似無意義的舉動,成功了,也很可能獲不得什麽豐美的成果。
可她想要試一試。就試一試。
為了她與織田作之助的未來,周而複始地試錯,直到試出一個和美的,他們能夠牽着手走向的以後。
世初淳抛到右邊胳膊沒力氣,就換左胳膊,左胳膊酸到了擡不起來,也不舍得棄舍。
她告訴自己,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就可以,直至手臂徹底酸脹到失去了力氣,索性破罐子破摔,搬來梯子,左手撩起裙擺,爬到第二個梯臺,手把手将穿過木牌的帶子纏到樹杈前。
高穹流動的浮雲一時靜默,殘陽燃剩的餘晖引作見證。少女的臉上剛表出歡意,那連接着長帶的木牌就不知緣何倏然脫落。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去接,一如接住她與織田作之助自打系起了就千百般難以維持的緣分。人卻失一步失去了重心,朝旁側歪歪倒倒地摔落。
世初淳的人先倒在地上,砸得頭痛欲裂。巴掌大的繪馬在她的面前,急速地倒地。是以從中斷開,裂作了不可複原的兩截。
她和織田作之助的名字,一人一半,分在兩側,似在預告着他們二人未來的際遇。
是連上蒼都看不過眼,以不可辨駁的事實,質問着來者為何還不肯死心。
太宰老師的警告言猶在耳,“再愚笨的金魚也該明白,自己不屬于大江大海。強行與大洋的鯨魚一起暢游,只會淪為狩獵者的盤中餐。”
是該離開了吧,不然,他就要出手了。
薄暮吟風,驅逐空明。漫天的火燒雲燒遍,構建的繪圖恢弘又燦爛。
世初淳爬起身,捂住擦破了皮的手肘。她盯着那對裂開的牌子,無聲地安慰着自己。
沒關系,沒關系。
家鄉的神管不了異國的人。聰慧決斷如太宰老師,也裁決不了她與織田作之助的情誼。
可不知為何,似有寒冬臘月的雪水淋在她的身上,滋出一個個凝着冰的渣子。
風一吹,她的呼吸、感知,盡數被剝奪,外露的人體在呼嘯的北風中逐漸凍結成了冰雕,繼而在絕望的等待裏,碎裂成一片片的冰晶。
終于脫身的織田作之助,走了過來。
他看見了蹲在地上的女兒,和尋常一般,第一時間蹲下身,探看孩子的狀況。
存眷子女的人父,發覺孩子的異樣。
他手足無措地扶起人,詢問女兒起因,“怎麽哭了,是哪裏受傷了嗎?摔到了?不哭,哪裏痛,我給你呼呼?”
“沒事,只是……”女生別過臉,不叫父親看到,“只是光太亮了。”
紅發青年一關愛起孩子來,還是那麽地不講道理。“那我把太陽關掉。”
多風趣。少女剛要揚起嘴角,就擡手擋住臉,遮住了掉得更加洶湧的淚水。
紅發青年擁着雙肩輕輕顫動的女兒,伸出手,蒙住了孩子的眼。他如女兒幼時那樣,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地哄。
那天之後,世初淳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夢。
夢裏的她,執着地想要和織田作之助在一起,可是鐵面無私的蒼天從來都不應允。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棵古老的桃樹前,持之以恒地抛一塊永遠也挂不上去的繪馬。
許許多多個她,在被織田作之助領養之後,都會在相似的時間點,來到這棵盤虬千年的桃木前。
可不論多少個她、多少次來到這棵樹下、用什麽方法去捆綁,也怎麽也挂不住一個小小的,屬于她和織田作之助的木牌。
唯有沁入骨頭的雪紛紛而下,為有情之人紀念這一場近乎神聖的哀悼。
都說上蒼無情,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解答。
夢境裏的世初淳,無論如何也挂不上繪馬。
為什麽無論如何也挂不上去?
無數個寫着她和織田作之助名字的繪馬,砸落、斷裂。生出了刺手的木楂,紮得孤注一擲的夢中人鮮血淋漓,破滅了她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掩耳盜鈴。
是那人的好,太好,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攫取,才會沉溺其中,選擇性遺忘了箭在弦上的殺機。
她留在織田作之助身邊的夢碎了,是時候該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