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坂口安吾無言以對。
長女肖父,所言不假。世初小姐與織田作先生是有共同之處的,常常會因為引發的後續麻煩,幹脆從源頭處就懶得辯駁。
若一旦反擊起來,又顯得機靈過了頭。
舉起水杯飲用,潤潤幹澀的嗓子,坂口安吾遲疑了半晌,終是以嘆息般的口氣回道:“着眼穩紮穩打的當下,回避探讨深遠意義的話題,這樣的世初小姐,卻偶爾會蹦出些哲學性的話。”
“大智若愚,坂口先生也不差啊。”世初淳順過手邊的飲料喝下。
明白她為芥川龍之介的灰色瓷杯付出多少心血,為配齊其他紅、黑、藍、白四個組合瓷杯,忙前忙後,花半個月時間。坂口先生選擇替她保密,而不是自作主張地揭曉真相。
“知道的藏在心中,了解的三緘其口。聰慧而不顯擺,高深卻不賣弄,這就是我喜歡坂口先生的地方啊。”
“咳咳咳——”坂口安吾被水嗆到了。
他捂住嘴巴,為維持成年人的自尊,壓抑地咳嗽着,唯有遮不住的耳根竄起薄紅。
豎起耳朵聽牆角的太宰治,不甘寂寞,當即拉長嗓子喊:“那世初小姐喜歡我嗎?”
世初淳客客氣氣地回複:“我向來是萬分尊敬您的,太宰老師。”
“真掃興~”
“您開心就好。”
“我不開心。”
那又幹她什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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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置工作準備完成,只剩包餃子下鍋。
餡料有三種,韭菜餡、白菜餡、絲瓜餡,做法有三種,清蒸、油炸或者煮湯。
煮湯的可以撈幹拌醬料,清蒸餃子能搭配蘸鹵湯,熬制的豬骨湯已經準備齊全。
關于飲食偏向,大包大攬的太宰老師選擇全都要。
坂口先生喜歡煮熟撈幹的,織田作之助喜歡清蒸的,芥川龍之介喜歡她不喜歡的。
包餃子前,世初淳問芥川龍之介要什麽樣的做法。
男孩吃着半杯紅豆沙,擡頭應她,“你喜歡什麽?”
對自己一貫喊打喊殺的芥川,頭次這麽關心自己。簡直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世初淳驚得險些摔了端的盤,嘴巴倒挺溜,直接暴露了內心的喜好。
“煮的,我喜歡喝湯。”
芥川龍之介說,“那我喜歡蒸的。”
這孩子專門跟她作對。
女生腦子暈乎乎的,思維閃電一般地蹿。
她一拍腦門,作恍然大悟狀,“我想起來了,我喜歡你啊!”
搬家之後,太宰治睡在客房,他的學生芥川龍之介代替他原來的位置,霸占了客廳的長沙發。
師徒二人幾乎半永久地搭窩住在了織田家。
上次世初淳表白,表錯了對象。
同門芥川龍之介擊殺她,一次不成,再行一招。趁着織田作之助不在,不依不饒地追殺她到老師所在的客房,直到她掀開太宰治的被窩,滑溜地鑽進去才作罷。
代價是她被削斷了幾縷頭發。
而且芥川龍之介看起來更生氣了。
“你給我出來!”
“當我傻啊?出去你就會打死我。”
“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趕緊給我出來!”
“信了你個邪,我出去你才會當場幹掉我!”
“我就知道你對太宰先生——”
“我沒有!”
“那你還不知廉恥地爬上太宰先生的床,大不敬!”
“你不攆着我屁股後頭追,我能來求助太宰老師?”
話趕話,小學生吵架。
兩輩子的年齡加起來,足夠當芥川龍之介他媽的世初淳,自覺兩人的争執委實幼稚,縱使年齡和外形縮小了也難免感到害臊。
她一掃先前的窩囊氣,掀開被窩,豪氣地圈住迷迷糊糊揉着眼的太宰治雙肩,在他臉頰吧唧一下,做個标準的示範。“這樣才是大不敬,需要我教你嗎,芥川小——弟——弟?”
少女親完別過頭,看着整個人裂開了的芥川龍之介,挑釁式地揚起眉梢。
于是那一天,客房哐哐地被捅成了窟窿百出的盤絲洞。
小妖精一號太宰治睡客廳沙發,小妖精二號芥川龍之介睡地板。
要前往西天取經就得經歷九九八十一難的唐僧世初淳,請假半天,在家敲木魚,彌補自己丢失的功德——啊呸,是收拾毀了一個房間的家。
恍若舊事重演,這回輪到自己。
被口頭調戲的芥川龍之介,額頭青筋狂跳,“羅生——”
“歇歇吧。”太宰治一根手指壓住暴走的學生,“晚飯還沒下肚,你一出手可不全毀了?”
“果然啊……”坂口安吾湊到世初淳面前,嗅了嗅,“世初小姐喝了這瓶果子酒,對吧。”
“果子酒?”世初淳瞧着包裝的名字,重複看了三遍,“上邊不是寫着果汁水嗎?”她轉開瓶子,喝幾口嘗嘗,“味道也是橙子味的,不是普通的飲料嗎?”
“是寫着果汁水,世初小姐讀的沒錯。”
學生出事,身為師長豈能袖手旁觀。
太宰治走到兩人中間,拾起争議中心的飲品,左右搖晃了會,對着嘴,将僅剩半瓶的清酒幹得一滴不剩。
“果汁水是酒這一點,也是毋容置疑的。”
什麽啊,名字詐騙嗎?
完全沒發覺自己中招的世初淳,先前還傻乎乎地喝掉了一半。
她端起擺盤,“它考慮改名嗎?”
“看來是沒考慮過的呢。”
樂于看人笑話的太宰治十分捧場,“世初小姐可以去告這家釀造廠,它在全國各地存有分支。老師勉為其難替你出資,刷安吾的卡,罪名是欺騙無知群衆。”
酒勁上頭,世初淳的思維被砍了大半,可依稀能感知到他人的惡意,“太宰老師是在拐彎抹角地說我無知嗎?”
“我以為自己諷刺得很直白了的說。”太宰治故作吃驚。
不同于有閑情逸致打趣的太宰治,坂口安吾攔在走向廚房的世初淳面前,奪走她手裏的青花瓷盤。
他再三确定她的身體情況,“世初小姐頭暈嗎,有哪裏難受嗎?”
哪怕女生嘟嘟囔囔地表示自己沒有問題,看着行為舉止與往常有異的世初淳,坂口安吾也能判斷出裏頭有大大的問題。
他豎起兩個手指,“這是幾?”
攔在她前行的道路上,蠻橫地搶走她的東西,阻礙工作進展不說,現在還要胡攪蠻纏地問她問題?世初淳皺起眉頭,愁苦地仰着頭望着高自己十幾厘米的男人。
“坂口先生老大不小了,怎麽還跟芥川似地耍脾氣。”
“嗯……世初小姐是不是把孩子這個詞,直接替代成了芥川?”
“芥川本來就是孩子啊。坂口先生才是,學什麽不好,向他學?”
能三招內擊中數十人要害的孩子嗎?那可真是太了不得了。
坂口安吾低頭,不自覺帶了點欺哄的語氣,“那世初小姐呢?”
低低咕哝着什麽的女生,伸手要搶盤子,沒搶到。
坂口先生利索地将盤子舉過頭頂,她踮起腳尖,伸長雙臂也夠不着。
要搶到就得去搬個高點的凳子過來,踩在腳底。想想都很麻煩,女生在搬運前夕就先洩了氣勢,“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是什麽?”坂口安吾笑了。
現在不是嬉皮笑臉的時候,得體的成年人控制住自己,抿了下嘴,斂平了笑容。
“是什麽?”酒精沖掉了世初淳的理解能力,使得她鹦鹉學舌地複述了遍。
她是身不由己的異鄉人,漫無目的的迷途者,漂泊無依的世外客;是不該存在于這裏,又無比合理地游蕩在這方天地的天涯孤兒。
織田作之助收留了她,擔任第一個接濟她、照看她,為她遮風擋雨的客舍。
可那是錯誤的、荒謬的、不當存在的,是萬惡的肇始,因果的亂序。
她攤開手,布着細小劃痕的手掌告訴世初淳,如今的軀體确乎是個名副其實的孩子。
而心理的承重不堪重負,吱嘎吱嘎地發出預警。
心靈的承載容量,是否會因為肉.體的縮減而有所消退;崩毀的時空往複循環的疲累,是否會在魂魄刻印下累累的傷痕;已然發生過的屠殺倒退回未開始前,是否能當做一切從未發生?
“大孩子。”世初淳聽到自己說。
“嗯,乖。”
喝醉了的世初小姐,會展現出同以往的成熟截然相反的一面呢。坂口安吾一手舉着擺盤,一手招呼屋主人織田作之助來領走自己的女兒。
兩人齊心協力,阻止世初淳在意識不清楚的條件下接着幹活,以免發生些不可預料的險情。坂口安吾伸手解開她腰間的粉色圍裙,給自己系上。
“接下來的烹饪由我來負責吧。”
“坂口先生真是個好人。”
開始站不穩的世初淳,站在平坦的瓷磚,卻有坐船的搖擺感湧現。
每個風平浪靜的日常,安寧得像阻隔了全部的烏糟事,可世初淳的心髒總是在躁動,耳朵有個聲音叫嚣着早晚會有改變。
感到歡愉也不敢享受,身陷業障猶如墜于迷夢。
世初淳腦袋瓜子總是緊繃着一根弦,直到把自己變作了走鋼絲的雜技演員。
引得她時刻惶恐,擔憂腳底踩着的絲線随時斷掉,又擔憂它總是當斷不斷,惹人煩擾,以至于做出某個判斷時,往往如履薄冰,憂慮自己行差踏錯,跌入無底深淵。
時間在倒流,空間總轉移。
前方是隐匿自己身份,游弋在各大組織間,擔任多重間諜的坂口安吾,後面是專心寫作,領養孤兒,未來沒有好下場的織田作之助,世初淳轉過身,果斷地拉住紅發青年的手。
凄恻的眼神像在拷問着他,又像在質疑那個前腳殺死她,後來又拯救了自己的男人。
“你是深淵嗎?”
“你是我的深淵嗎?”
“你是……我的嗎?”
織田作之助俯低身子,溫暖的大掌當即回握住她。
他反将女兒微涼的手包裹在其中,捉到唇邊啄了一下。宛若不斷往下墜落的迷失者,向深谷海淵投以千百次注視,終于贏得它大音希聲的回眸。
“如果你願意,我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