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求饒的聲音屢次被掐斷,無用的眼淚掉如珠串。
世初淳恰似離了原生土壤的秋草,無人憐惜,無人關照。在異國他鄉迷茫地飄搖,再俯低身姿,卑微地尋求活路,仍然會被地頭蛇視作擋道,叫猛烈的風撲殺撕咬。
許是蒼天也看不過眼,看似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的絕境,出現了一線生機。
也僅僅是一線。
是假裝洩露了的微光,實際将人拖向更深的淵底的絕望。
它、他的名字,叫做織田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于世初淳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
不去想就假裝不思量,回避開就以為沒惦念。
倘若世初淳擁有與輪回相關的記憶,大抵能坦率地解答這個疑問。
織田作之助是絢爛的火焰,溫暖的、熾熱的,既端直又板正。一經接觸,必當會灼燒她這樣随處可見,誰來也能踩一腳的卑微草芥,只餘下斑斑點點的灰燼。
他是春日的朝陽、夏夜的螢火、秋季的紅楓、冬天的壁爐,看見時心懷期許,剝離了困苦難當。
織田作之助不是符合幼女年紀,就收養世初淳的森鷗外。
不會頂着醫生的名頭,把收養的孩子折騰到精、氣、神全方面崩潰,讓怕疼不想受傷的世初淳,一有機會就自絕于世,又用高超的醫術強留人于世。
彼時,武裝偵探社和港口黑手黨還未發生沖突,未來兩大組織的首領森鷗外、福澤谕吉展開決鬥。
武裝偵探社的江戶川亂步,向同森鷗外共事的與謝野晶子,發出入社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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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初淳則覓得良機,一頭撞死在與撫養人火拼的武裝偵探社社長福澤谕吉的劍下。
她死的時候,來不及收劍,誤殺了無辜者的福澤谕吉是什麽表情?無盡輪回裏撫養着她,也折磨了她許多次的森鷗外,是什麽表情?
世初淳全部不知悉。
唯有森鷗外的人形異能力愛麗絲驚慌失措的呼喊聲高高揚起,顯得分外地遙遠。
至此,稍稍固化的輪回如期出現一定變量,這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的偏差,讓正準備金盆洗手的殺手持着傘,邂逅了流浪異鄉,年齡變得更小的女孩。
紅發青年舉着的傘傾向了世初淳,溫暖的大手穿過緯紗狀的雨幕,在一次次輪回裏堅定地伸向了她,“要和我回家嗎?”
蹲在便利店門口的孩子,擡起臉,手猶猶豫豫地搭在他幹燥的手心上,心也不由自主地倒向了他。
如若說千條萬縷的雨線,紡織出織田作之助與世初淳兩個人的因緣,那醞釀着算計與陰謀的大火,則焚毀了本該幸福圓滿的一家七口的未來。
縱使有再多的眼淚,也會被炸彈瞬間産生的高溫氣流蒸發掉的吧。
倘使生命的意義,在于對命運的抗争,價值的體現,在于頑強、不服輸,那這一場場走到山窮水盡的末路,推倒重來,重啓一千遍、一萬遍、一億遍……
屢戰屢敗的旅人,還能繼續以上的結論嗎?
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難道一朝重生就能騎馬上陣,力挑敵國威風凜凜的大将軍?被清空記憶的異世人,莫非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讀檔億萬次,就能突破命定的死局?
世初淳掙不脫命運的桎梏,解不開死亡的糾葛,更撕不爛這從上到下将她和織田作之助網住了,網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的堅固樊籠。
她的奮力頑抗,挨不住歹徒的一擊,奔走求救,只會陷入被人猜忌利用的死局,她對織田作之助的死無能為力,想向森鷗外揮刀亦換來了失敗的結果。
一個将死之人,一個易死之人,兩人陰差陽錯地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仿若連接他們二人之間的紅線,上邊就寫着孽緣二字。
有緣無分,情難消遣。
不知第幾次被活生生燒成焦屍的世初淳,從自家的卧室驚醒。
太宰治、芥川龍之介尚未歸家,坂口先生也沒有上門拜訪,織田作之助看電視機累了,躺在沙發上睡起了覺。
屋外穿梭着細細密密的白線,織就一副迷迷蒙蒙的氣象。
森鷗外不喜歡下雨天。世初淳喜歡。
打穿越前就喜歡。
下雨的話,雖然走在路上淋雨會很悲慘,但是躲在屋舍裏,聽着外邊的雨聲淅淅瀝瀝,人會由衷地感到心情舒暢,從中獲得久違的平靜安和。
像是所有的不快,順着淅零淅留的無根水宣洩開。
之前積蓄的陰郁、難過、惶恐、不安,也通通地離自己而去。
穿越後,世初淳喜歡下雨天。
因為空氣中發散的泥土潮濕的氣息,被打落的花瓣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
因為有人賦予了雨天另外一層含義,是和織田作之助初見的天氣。
如果二人相遇的時分,是在天公都不開眼的陰天,陰天也會化作能壓下三月春光的明媚;是在冰封大地的雪天的話,小小的、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掌心,也會煥發出足以慰藉人心的溫暖。
便是震耳欲聾的雷暴天氣,威厲的轟鳴聲也會為兩人悲哀的際遇,演奏出一曲蕩氣回腸的交響樂。
所謂偏愛,莫過于此了吧。
世初淳很難分辨清楚,自己是喜歡下雨天,還是喜歡雨天來接自己的那個人。
拾階而上的雨水,輕輕叩響門扉。濕滑的青苔沾着泥土,印着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
落在積攢成一塊小水窪內的水滴,漾出一圈圈透明的漣漪。青青的綠葉在雨露的澆灌下,抽出象征着早春的新芽。每片新葉嫩得快要掐出飽滿的汁水。
這時,她期望的、等待的人,就會穿越雨絲的罅隙,來并盛中學接她。
世初淳喜歡織田作之助老實本分地在門口等候,應付着強拉他聊天的家長、老人家們,喜歡他手裏提着備用的雨衣,站在原地翹首以盼的模樣,喜歡他把書包連同她本人一起包起來,抱着。
他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她喜歡得不得了。
真奇怪,明明這個人和自己的審美大相徑庭,偏偏瞧着瞧着,入了心底,以至于織田作之助就是面無表情地發着呆,她也能閑暇地托着下巴看好半天。
世初淳看着收養自己,為她提供了庇護之所的男人,不由得心有戚戚,淺淺地蹙起了眉頭。
為什麽要發覺自己的情感?為什麽要直面這份感情?
藏起來,埋下去,讓誰也看不到,見不得,好嗆聲別人揭露的半點跡象皆是捕風捉影。
只要蒙上雙眼,閉合唇齒,日久天長,連自己的心也能蒙騙過關。
如此,就不會有澎湃的心緒不再收歸自己掌控的慌張,也不會對迎面而來的慘烈厄運感到不可遏制的悲觀。
五內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悲涼,世初淳俯視着陷在睡夢中的紅發青年,宛若看到了可悲的命運向自己接近。
她的手指點着織田作之助的額頭,二指并起,撥開他額前散亂的碎發,“有你,我願意接受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
連同那些揮之不去的夢魇、疼痛與傷害……
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世初淳的理智告誡着自己後退,情感卻不由自主地靠近。
她鼻子酸澀,明知織田作之助是睡着的,仍然忍不住用顫着手,遮住他的眼睛。
人俯下身去,一滴晶瑩的淚珠就着她的姿勢滑落,代替少女親吻紅發青年的下巴。
險象環生的夢境,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躲到緊急通道的世初淳,背部抵到封鎖的大門。
山窮水盡,避無可避。
她捂着開了洞的手掌,橫穿脊背的刺傷足有三寸深,眼睛輕輕一閉,已然認命。
“殺了我吧。”
正在殺啊!和她同樣發色、瞳孔的黑蜥蜴十人長——芥川龍之介的妹妹銀,利落地将世初淳一刀割喉。
各種死無全屍的死法湊了個大滿貫,以為已經是盡頭了的世初淳,終有一日,看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
收養她,呵護她,供她上學,三番五次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織田作之助。
被夢裏單方面素不相識的織田作之助虐殺一次的殺傷力,遠遠超過千百次來自太宰治、中原中也、芥川龍之介,或者港口黑手黨旗下的黑蜥蜴團體的肆意消殺。
甚至比他們的全部折煞累積起來,都更加地叫世初淳難以忍受。
是何等的激烈,刻骨銘心到反饋到了現實。
便是從床上彈坐起,心理層面驟然增加的負荷,也引發了身體方面的不适。仿佛五藏六府被活生生地剖開了,由幕後黑手一片片撕裂成條,扔在腳底碾成泥巴狀。
冷酷殺手不知愛恨,驚醒的夢中人尤感悲切。
警示着自己必須記下來的世初淳,慌亂地摸向壓在枕頭下的工具,翻開筆記本空白的頁面,筆尖擡起,眼淚搶先一步掉下。
在那保留着夢境記憶的寥寥數秒,世初淳說不清楚自己是被人殘忍地殺死了的驚懼多些,還是見到動手對象是熟悉的織田作之助時,滋生的悲哀多些。
好在她很快就忘了,只有手止不住地發顫。
本子上匆促寫下的扭曲字跡提點着她,書稿前歪歪斜斜的織田兩個字沾到水漬,暈開了一個圓點。像所有的美好享受,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