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一開始,王小芬坐着公交車,大老遠跑過來,不過是想要投靠這個曾經的親戚。
當初孟金玉給紅星服裝廠幹活的時候,誰知道她居然能越來越有出息?過去是十元的月薪,如今她成了正式員工,總有幾十元一個月了吧?這樣一想,王小芬嫉妒得眼睛都要充血了,所以才會想要過來,讓孟金玉給自己一點好處,可誰知道,她居然辭職了!
王小芬的頭暈暈的,但她覺得,孟金玉的腦子更昏!
這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了,她到底在想什麽?
王小芬都來不及等莫廠長回應自己的話,立馬說道:“領導,金玉辭職了,那你們單位是不是有位置空缺出來了?”
莫廠長覺得這人有點奇怪,但還是點點頭:“金玉本來是我們單位成衣部門的副主任和副組長,她辭職之後,我們要重新安排單位裏的人事問題。”
王小芬眼睛一亮:“那你看我怎麽樣?我可以頂替她的位置嗎?領導,我跟你說,以前在村子裏的時候,我可是咱村做衣裳的一把好手啊!”
莫廠長都要聽笑了:“這位同志,我們單位不是這麽容易就能進的。你如果有高中文憑,可以來我們單位進行面試、考試,通過所有的測試之後,才有可能成為我們單位的職工。”
王小芬臉一沉:“你別騙我了,金玉也沒有高中文憑。別說高中文憑了,她就連初中文憑都沒有!”
莫廠長兩手一攤:“但是孟副主任為我們的廠子做出貢獻,給我們工廠提升了效益,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本事,我們同樣歡迎。”
王小芬聽得一愣一愣的,轉身出了領導辦公室的門。
沒走幾步,她才想起自己還沒問到孟金玉如今幹啥去了,剛要回頭去問,就聽周遭來往的兩個女職工的議論聲。
“聽說孟副主任辭職之後,就去擺攤了。”
“上哪兒擺攤去了?”
“就是安寧街那邊,安寧街附近有不少國營單位,像是制釘廠、印刷廠和文化局!單位裏的同志們收入水平很高,所以養活了一大批擺攤的個體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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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擺攤賣衣裳,也就是圖個新鮮。就算開始幾天掙到錢了,但總不可能連掙十天半個月的吧?肯定不如在單位上班穩定。”
“多少高中生、大學生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咱們廠,可真留下的又有幾個人呢?我一直覺得咱們孟副主任的腦子特別清醒,才能在短短幾年間就站穩了腳跟,可誰知道,這回她這麽糊塗。”
聽着這兩位女同志說的話,王小芬的步伐越來越慢。
擺攤?
她沒估計錯,孟金玉是真的瘋了!
就算花了這幾年的積蓄,買了單位裏的房子,那又怎麽樣?
房子又不能當飯吃,恐怕從今往後,別說是他們家柚柚和善善了,就連姜果都要喝西北風去。
這樣一想,王小芬心裏頭不酸了,邁着輕快的步伐回家去。
……
其實孟金玉并沒有辭職。
當時她上莫廠長家,想要将大院的房子買下來,可是,莫廠長說單位裏并沒有這樣的先例,他不好操作。
起初,孟金玉還以為這事辦不成了,可誰知道,莫廠長又提出了別的建議。
莫廠長與白君潔畢竟上了年紀,考慮問題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即便這兩年的形勢逐漸明朗,個體戶也越來越多了,但在他們看來,當個體戶,還是不如在單位裏工作穩定。
這些年,柚柚和孟金玉幫了莫家太多的忙,他們不忍心讓孟家冒風險,因此提出讓孟金玉辦理停薪留職。
這樣一來,分過來的這套住房,就還是孟金玉的,她一想,等到八十年代末,她就有資格花幾萬塊錢參加房改,購買福利分房。
再加上春雨服裝廠在後世仍舊屹立不倒,即便她沒能闖出名堂,這個單位,仍是她的退路。
莫廠長對王小芬說的那一番話,是不想她死死地盯着孟金玉一家不放,幫忙氣人呢。
孟金玉由衷地感激莫廠長一家,因為開始擺攤之後,她發現自己的手頭還是比較緊的。
能省下這筆買房的錢用來進貨,而購房資格又沒有被收走,對她而言,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這些天,孟金玉心裏頭有了底氣,進的貨就更多了些。
她的貨,是從深市進的。
深市的服裝市場已經小有規模,她本想和沈瑜青合夥幹這擺攤的買賣,只不過沈瑜青并不打算辭職。
孟金玉估摸着後世的春雨服裝廠能成為遠近中外的知名品牌,離不開沈瑜青的付出,因此她沒有勉強對方和自己一起去創業。
不過有沈瑜青在,她肩上的壓力更輕了,因為每當她出門進貨時,沈瑜青就會幫忙照顧柚柚和善善。
孟金玉心中的打算是,待姜果高考之後,就帶着孩子們,離開江城,出發去京市。
只是姜果畢竟是女孩子,她放心不下,要是這孩子能考上京市的大學,就更好了。
不過目前看來,姜果能不能考上大學,都是個問題呢。
……
一連好幾個月,柚柚都在制片廠當小演員。
不過,雖然時間拖得長了些,但其實制片廠的拍攝任務并不繁重,導演知道柚柚是個小學生,也知道這孩子志不在此,便只是讓她每個周末抽時間過來一趟。
柚柚一方面要去文工團排練,另一方面,要去制片廠拍電影,可忙壞了。
也正是因為兩頭跑時的疲憊,讓她意識到,原來演戲并不像她想象中那麽有意思。
到了八二年的六月份,柚柚的戲殺青了。
導演給了她一個信封。
柚柚迷迷糊糊地打開。
“這是柚柚的片酬,你辛苦了這麽長時間,我們制片廠當然不會讓你白幹了。”導演笑着說。
柚柚興沖沖地跑到楚優面前,揚一揚自己手中的一沓大團結,笑得擠出了一對梨渦:“楚優姐姐,柚柚會掙錢了!”
楚優笑着揪了揪她的鼻子:“嘚瑟!”
在這段時間中,柚柚通過自己在演戲過程中的體驗,意識到她更喜歡的,還是在舞臺上 表演。
而同時,楚優則做了另外一個決定。
她決定離開文工團,成為江城制片廠的一名演員。
只因為,她沉默了二十多年,只有在演戲的時候,才能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縮在陰影裏的羞澀女孩。
尤其是這部電影中,飾演楚優母親的那個演員用極好的演技讓楚優沉浸其中,有那麽一瞬間,楚優甚至覺得自己也是能被母親疼愛的孩子。
于是,楚優對演戲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想要接更多不同的角色,在角色中體驗不同的人生。
楚優離開文工團後沒多久,就接到了新的拍攝任務。
這一次,她要拍的是一部電視劇。
文工團裏的女孩子們送她去火車站,眼中滿是不舍。
蘇景景紅着眼眶,說道:“不要不舍得,楚優會回來的。就算她太忙,沒有時間回來看看,我們也能在電視上看見她啊。”
柚柚拉着楚優的手不放,小小聲道:“那要買彩色電視,才能看清楚。”
張琳點點頭:“對,咱們攢錢,買彩色電視!黑白電視看得不過瘾,都看不出來楚優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呢。”
楚優笑了,緊緊地擁抱每一個朋友。
最後,她微微俯下身,雙手捧着柚柚的臉蛋:“謝謝柚柚。”
直到現在,她仍記得當初自己被人孤立、誤解時的一幕幕。
她從沒有怪過別人,因為那會兒是她不懂得表達,總是低着頭,連話都不敢說。
但好在,柚柚出現了。
那時,小團子跑到她的面前,笑容軟軟的,說的話也軟軟的。
慢慢地,這個乖巧的孩子将她從陰影中帶出來。
從前的她,軟弱怯懦,總是因為父母和妹妹對自己造成的傷害,而躲在角落,偷偷舔舐傷口。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要勇敢地,奔赴屬于自己的人生。
……
電影殺青之後,柚柚的時間就多了不少。
她軟磨硬泡了許久,最後還拿出自己的所有成績單,才終于說服媽媽帶自己去擺攤。
去的路上,孟金玉說道:“就只有這一回,回家之後還得好好學習,知道了嗎?”
柚柚點頭如搗蒜:“我每天都有好好學習,姐姐和善善都能作證!”
母女倆到了安寧街。
這年頭,對于小攤販的管理不算嚴格,各大工廠門口的人流量很多、商機也多,因此村裏有好多人扛着扁擔籮筐來這兒賣東西的。
不過,像孟金玉這樣來擺攤賣衣服的,卻并不多,就算有,款式也沒她的這麽新。
“柚柚,幫媽媽把衣服整理好。”孟金玉說着,就開始忙活起來。
她是從上個月開始擺攤的,剛開始擺攤,她什麽都不懂,也走了些彎路。
比如說,她學着人家擺攤時那樣,往地上攤一塊布,直接就把衣服堆在上面了。
這樣一來,衣服堆得皺巴巴的,就算再好看,看上去也不值這個價。
後來孟金玉就回了鳳林村一趟,花錢請二妮她爸爸給自己做了一個展示貨架。
這貨架是按照孟金玉的要求做的,上面可以放衣架,将衣服挂上去,看着整整齊齊,而下面則有可以滑動的滾輪,即便她一個人出門擺攤,也不會不方便。
甚至上次去安寧街的路上,還有路人看上她的衣裳,直接讓她停下來,做成了一單生意呢。
孟金玉動作麻利,将挂在貨架上的衣服整理了一番,之後便拿出一張簡易的小板凳,直接坐了下來。
柚柚眨眨眼睛,擺攤,她媽媽是專業的!
“媽媽,你看那是不是林老師?”突然,柚柚指了指不遠處。
順着柚柚手指頭指的方向,孟金玉也看見了林莉的身影。
林莉走過來,笑着說:“真的是你們,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
這些年,林莉和江志鴻經常會帶着芝芝去孟金玉家。
只不過最近幾個月,他們忙着畢業的事情,沒時間過來,因此并不清楚孟金玉居然從單位出來,擺攤去了。
“國家鼓勵個體經濟,是因為大批知青回城,沒有這麽多工作崗位,只能讓他們去當個體戶。但是你不一樣啊,你的工作單位這麽好,不單是正式員工,還升為副主任了呢,怎麽跑出來擺攤呢!”
孟金玉笑了:“沒辭職,就是停薪留職了,如果闖蕩失敗,還是能回去的。”
林莉這才松了一口氣。
正在她們說話時,一個女同志走了過來,輕輕摸了摸一件襯衫的下擺:“你這件襯衫怎麽賣?”
孟金玉說:“這件襯衫二十三塊錢。”
“二十三塊錢?”女同志瞪大了眼睛,猶豫着,又松開手,喃喃道:“太貴了……”
孟金玉笑道:“這襯衫和普通的襯衫不一樣,你看領口的地方是有小褶皺的,看起來特別精致。而且,貨是從深市進的,每一款都只進了幾件,你要是穿到單位去,肯定不會和別人的衣服重樣。”
那女同志正猶豫着,就見孟金玉已經将襯衫從衣架上取下來了。
“要不你帶回單位試試?如果不合适的話,再拿回來。”她說。
女同志的眉心逐漸舒展開來:“你就不怕我帶着衣服跑了嗎?”
孟金玉笑了笑,剛才她是看着這位女同志從制釘廠裏出來的,能跑到哪裏去?
“做生意嘛,就講究一個互相信任。”她說。
這番話,聽着怪舒坦的,女同志就拿着衣裳,在自己的面前比了比。
孟金玉的攤位前沒有鏡子,但是她的衣裳剛比在自己的身前,就見柚柚露出了驚豔的表情。
“真好看!”柚柚大聲道。
女同志笑了:“這小丫頭,小嘴巴可真甜。”
柚柚歪了歪腦袋:“真的好看呀,衣服是嫩嫩的黃色,襯得姐姐的皮膚更加白啦!”
女同志的眼睛都亮了。
她平時最大的困擾,就是自己的膚色過于暗黃。
為此,她想了不少辦法,甚至還買了紫羅蘭粉,往自己的臉頰上撲。只是紫羅蘭粉白歸白,抹在臉上不夠自然,好幾回都揩到衣領,鬧出不小的笑話。
這件嫩黃色的襯衫,真的顯白嗎?
孟金玉笑道:“嫩黃色特別顯白,襯得你的氣色很好。”
林莉看着這母女倆做生意的樣子,一愣一愣的。
柚柚本來就是一個靈動的小丫頭,見誰都是這讨人喜歡的樣子,可怎麽連孟金玉都變得這麽會說話呢?
“能便宜一點嗎?”
“你是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算你二十二塊錢,不能更少了。”
女同志一咬牙,掏出荷包:“我要了!”
等到這女同志給了錢,提着襯衫回去之後,林莉仍舊瞪着她的大眼睛。
一件衣服就能賣二十二塊錢!
一天能賣幾件?
指不定一天就能賺平時在單位裏一整個月的工資了!
林莉懷疑,是自己的格局小了,誰說當個體戶就沒出路的?
“林老師,你參加工作了嗎?”柚柚仰着臉蛋,問道。
林莉這才回過神,說道:“我們當時是七八年的二月份開學的,所以今年上半年畢業了。單位裏給我們夫婦倆分配了工作,都在勞動人事部工作!”
孟金玉連忙恭喜。
幹個體戶,是她想要去拼、去闖,可是,這并不代表在機關工作就不是好出路。
林莉和江志鴻都是江城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兩個人有文化又有能力,相信進了單位之後,同樣會有很好的發展。
“對了,你有寧蘭的消息嗎?”孟金玉說道,“這段時間都沒有收到她的信了。”
“寧蘭啊。”林莉有些擔憂道,“我也沒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最近怎麽樣了。之前還說要去考研究生呢,難道是太忙了,沒時間給我們寫信?”
林莉與孟金玉聊了一會兒,看着手表上的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回單位,改天再來。”
望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柚柚在後面蹦着,大聲道:“林老師,記得帶芝芝來啊!”
柚柚的聲音活潑清脆,回蕩在安寧街上。
此時,從單位裏出來的劉安琴打了個噴嚏。
“阿嚏——”
“安琴,你沒事吧?”鐘雅問道。
“沒事,可能感冒了。”
“那你可得注意身體,家裏有個皮猴子,公婆最近也身體不好,辦了病退……”
劉安琴産後沒多久,就被調到安寧路邊上的圖書館上班了。圖書館的工作沒她原來的工作單位體面,但勝在清閑,而且,這個單位裏的同事們,不清楚她上一段婚姻中的那些事兒。
只是,剛才踏出單位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道軟糯的聲音。
那聲音太熟悉了,有點像——柚柚。
想到這裏,劉安琴的心顫了顫,不美好的回憶湧上腦海。
不會的,柚柚不可能在這裏!
“安琴,你看那邊有人在擺攤賣衣服呢,咱們去看看。”鐘雅挽着她的臂彎,“好幾回經過那攤子,我都想去看看,但沒人陪着我。”
劉安琴笑了笑,淡淡道:“小攤小販上賣的衣服能好看到哪裏去?肯定不如百貨大樓賣的啊。”
鐘雅挽着劉安琴往孟金玉的攤位走。
她邊走,邊說這攤位上的衣服有多好看,生意有多好,然而說着說着,卻始終沒聽劉安琴出聲。
“安琴,你怎麽了?”鐘雅疑惑道。
劉安琴愣在原地。
她居然真的看見了柚柚,還有孟金玉!
自從發生了上回姓徐的門衛那件事,她家就整天雞飛狗跳的,她和周鑫日日夜夜吵架,吵得幾乎快要離婚,還是他們的兒子出生之後,周鑫對她的态度才好一點。
從那之後,劉安琴就不敢再去招惹孟金玉了。
可誰能想到,孟金玉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
孟金玉被單位辭退了,所以要帶着孩子在外頭擺攤?
那這個孟柚柚,是不是也被迫退學了?
久違的優越感湧上心頭,劉安琴唇角的笑意舒展開來。
“安琴,你去哪兒?”鐘雅看着快步往前走的劉安琴,一臉納悶,不是說看不上攤位上的衣服嗎?
劉安琴走到孟金玉面前時,下巴微微揚起,眼中透出幾分不屑。
她随手翻了翻架子上的衣服,擰了擰眉:“這件多少錢?”
孟金玉認出劉安琴。
但送上門的生意,總不能不做,誰會和大團結過不去呢?
“這件二十元。”
“這件呢?”
“這件三十。”
“那這件呢?”
“三十五元。”
劉安琴每随手拿起一件衣服,就會問問價格,而孟金玉則不厭其煩地回答着。
柚柚坐在小板凳上,兩只手托着下巴,打了個哈欠。
好久沒有見到顧祈哥哥的媽媽了,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厭呀。
劉安琴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她皺起眉:“你這些是什麽衣服?比百貨大樓的貨還要貴!”
“一分錢一分貨,這位同志如果認為價格不合适,可以去百貨大樓看一看。”孟金玉笑着說。
圍過來的路人越來越多了。
“這攤位的衣服确實是貴。”
“衣服貴有貴的價值,我上回買的羊毛衫,不管穿到哪裏去,都要被人誇。只可惜天氣越來越暖和,這陣子沒法穿了。我今天還想再來看看,有沒有适合這季節的衣裳呢。”
“再好看,也不值二三十塊錢吧?”
“這些小攤小販,真該管管了。随便标個價,就跟搶錢似的,咱們平時掙錢也不容易啊。”
邊上人議論紛紛。
劉安琴嘴角揚起的弧度越來越高了:“就是呀,這樣的衣服,怎麽會有人買呢?一樣的價錢,去百貨大樓買的衣服難道不高檔嗎?”
鐘雅狐疑地看着劉安琴,她怎麽盡挑刺呢?
之前也沒發覺這人說話這麽刻薄啊。
劉安琴又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我看大家還是散了吧,別讓這樣的人坑了咱們的錢。”
“來這樣的攤位買衣服,就是人傻,錢又多。”
“咱們都別去她攤上買,她賺不到錢了,就不會來坑人了。”
她邊說,邊擺擺手,讓大家趕緊走。
來這攤位的,基本上都是附近國營單位的員工,她這一鬧,大家回去跟單位裏的同事一說,一傳十十傳百的,誰都會覺得是孟金玉要價過高,坑了人。
這樣一來,肯定會對攤位的生意有很大的影響。
孟金玉是花了本錢進了這麽多貨,可不能讓劉安琴耽誤了生意。
她嗤笑一聲,剛要出聲,卻見遠遠地,一個人走了過來。
“你是那個——”宋海鷗走過來,奇怪地看了劉安琴一眼,又看了看鐘雅,“你們倆是圖書館的同志吧?”
劉安琴與鐘雅工作的圖書館,是文化局的下屬單位。
之前去市裏開會時,劉安琴就見過宋海鷗。
劉安琴知道宋海鷗是文化局的領導,但具體是什麽職位,她并不清楚,因為當時她只是個打下手的,忙得像是陀螺似的,見人就點頭哈腰,沒時間打聽一個個領導的官有多大。
“宋領導!”劉安琴受寵若驚地上前,“沒想到您還認得我!”
孟金玉将本醞釀好的話吞回到肚子裏,與柚柚對視一眼。
柚柚歪了歪腦袋,嘴角一揚,笑得甜甜的。
“你剛才在這裏說什麽?”宋海鷗個子高,俯視着劉安琴,語氣冷淡。
劉安琴笑道:“我是說這條街應該管理一下了,像這種攤位上的衣服,又難看,又貴,應該早點把她給趕出去。”
“是嗎?”宋海鷗挑了挑眉,“衣服很難看嗎?”
“是啊,你說二三十一件的衣服,除了傻子,誰會買?真是人傻錢多啊。”劉安琴說,“宋領導,不瞞你說,我之前是認得這攤主的。聽說這攤主早就離婚了,又被單位辭退,一個人帶着幾個孩子,現在連孩子都要退學了,确實過得不容易。但再不容易,也不能坑人啊,對吧?”
鐘雅聽得一愣一愣的,眉心一擰。
她看宋領導的表情,怎麽覺得這個劉安琴,在挖坑給自己跳?
宋海鷗默不作聲地聽着。
劉安琴瞟了孟金玉一眼,仿佛找到了大靠山:“這攤位擺在這裏,影響了我們單位同事的工作積極性。一件衣服都能掙幾十塊錢,誰還要上班啊?我認為,宋領導是不是可以彙報一下,徹底将這攤位的小販趕出安寧街?像這樣的人,分分鐘能被安上一個投機倒把的罪名的!”
孟金玉聽樂了:“劉安琴,還投機倒把呢,你活在哪個年代?”
她說着,從貨架底下拿出一個袋子,遞給宋海鷗:“宋同志,你讓我給你留的幾件衣服都在這裏了。衣服已經熨過了,現在很整齊服帖,不過回去之後還是得挂在衣架上。”
宋海鷗接過袋子看了一眼,嘴角揚起:“謝謝。”
在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哦吼,有好戲看了。
劉安琴神色讪讪:“宋領導,您——”
“不好意思,你剛才說的人傻錢多的那個,就是我。”宋海鷗說道,“你要是被打擊了積極性,那就不要工作了,直接辭職擺攤去。當個體戶的,能掙多少都憑自己的本事,你還開始眼熱了?”
劉安琴一臉菜色,怎麽連宋海鷗都幫孟金玉說話?
這可是高高在上的文化局領導啊!
而下一秒,宋海鷗又沖着柚柚招招手。
“柚柚。”她語氣溫和。
柚柚仰着臉:“宋阿姨。”
柚柚去琪琪家玩了幾回之後,就發現宋海鷗是嘴硬心軟的人。
彼此熟悉之後,宋海鷗對她很客氣,甚至前陣子孟金玉擺了攤,宋海鷗都第一個去捧場。
當然,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她能花錢買這小攤上的衣服,那是因為孟金玉的眼光确實好,挑的衣服件件都合她的心意。
“柚柚,這個人說你退學了?”宋海鷗問。
柚柚搖搖頭,軟聲道:“沒有退學,我要念初中、念高中,以後還要讀大學的!”
宋海鷗笑了笑:“我們家琪琪要是也有這志氣就好了,這孩子,成天就只想要買布娃娃,可從來不會想着将來要考大學。”
劉安琴聽得頭昏腦漲的。
柚柚沒退學?那怎麽會跟着孟金玉來擺攤?
難道是來玩兒的?
“琪琪也想考大學。”柚柚軟聲道,“我們要一起,考最好的學校。”
宋海鷗揉揉她的腦袋:“那就得靠柚柚帶動了。我聽琪琪說,你最近去拍電影了,所以才沒來我們家玩嗎?”
“是啊!去制片廠拍電影,可好玩啦!”
劉安琴臉色一白。
拍電影?
一個農村婦女的女兒,怎麽可能被送去制片廠拍電影!
宋海鷗跟柚柚聊好之後,便問孟金玉:“柚柚媽媽,你們和這位同志之前有什麽過節嗎?”
劉安琴的心徹底涼了,她連忙搖頭,哀求孟金玉不要說出來。
“沒有,沒有過節。我們只是相識一場,一點恩怨都沒有……孟同志,你可千萬不要胡說啊。”
然而,孟金玉哪會搭理她:“事情是這樣的……”
孟金玉毫不客氣,将之前劉安琴對自己的針對一一說了出來。
鐘雅沒想到劉安琴過去居然還有一段婚姻,更沒想到,她居然吃着碗裏的,想着鍋裏的,如此不一心一意!
慢慢地,鐘雅望着劉安琴的眼神中,透出幾分鄙夷。
劉安琴欲哭無淚,在衆人的指指點點中,将頭低了下去。
宋海鷗看着她,說道:“下午讓你們部門的章主任來我單位一趟,這次的事情,我要嚴肅處理。”
話音落下,宋海鷗付了買衣服的錢,又跟孟金玉與柚柚打了招呼,提着衣服美滋滋地回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劉安琴的雙腿不由發軟,她拉着鐘雅的手:“鐘雅,怎麽辦?她都讓章主任去她單位了,到時候會怎麽處理我……”
鐘雅皺了皺眉,不着痕跡地收回自己的手。
望着鐘雅這陌生的眼神,劉安琴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她有一種預感,恐怕自己在這個單位,要混不下去了。
而且,這一次,肯定不單單是調職這麽簡單。
如果她丢了工作,那豈不是一天到晚都要在家裏照顧那不懂事的兒子,和那對看自己哪哪兒都不順眼的公婆!
……
被劉安琴一鬧,孟金玉攤位的生意越來越好了。
目睹了整件事情前因後果的同志們回到單位,都要說一說文化局領導幫孟金玉打了劉安琴的臉的事。
這事一傳出去,大家都挺好奇的,想來看一看這攤位上的衣服到底有多好看。
這一看,不得了,直接就掏錢買下來了。
不知不覺到了七月份。
高考當天,姜果出門去考場,心裏頭就像是有小貓爪子在輕輕地撓似的,忐忑不已。
柚柚和善善跟着媽媽,在考場門口等待着,腳丫子踮得高高的。
一連兩天,他倆都是滿心焦急,算是提前感受了一把高考的氣氛!
終于,兩天過去了。
姜果結束了高考。
見她從考場出來時那垂頭喪氣的模樣,柚柚安慰道:“姐姐不難過!”
孟金玉也說:“考試成績出來之後,我們就去京市。不管能不能考上,果果都跟着我們一起去。”
姜果垂着眼簾,輕聲道:“那我會變成拖油瓶的。”
姜果不想變成拖油瓶。
她提出,在一家人出發去京市之前,先回鳳林村去。
回到鳳林村,她重新拿起了書本。
她并不是一個熱愛念書的學生,一直以來,學習成績也很一般。
但過了生日已經滿十七歲的姜果已經慢慢懂事了,哥哥和弟弟妹妹總是讓媽媽這麽省心,而自己卻一個勁拖後腿,這滋味很不好受。
姜果決定了,就算這次考不上大學,到了京市之後,她也要好好複讀,争取早日考上心儀的學校!
見姜果這麽努力,王小芬一臉不屑。
她逢人就要說孟金玉的孩子也不是都這麽能耐,就只是姜成運氣好,被部隊招了過去而已。姜果考不上大學,而柚柚和善善,他倆還小呢,誰知道他們往後有沒有出息?
“別總說孟金玉會培養孩子了,她自己都糊塗得很,從國營單位裏辭職,跑出去擺攤,說不定明天就吃不起飯了!”王小芬說。
有村民奇怪道:“姜果真考不上大學了?”
王小芬一樂:“肯定考不上!要不然,她現在能每天鑽進課本裏學習?也就是三分鐘熱度而已!”
“你們大家都是看着姜果長大的,哪不知道她是什麽德行啊。這丫頭,白長了這麽高的個子,只長個子,不長腦子!”
王小芬一連得意了好些天,逢人就要笑話姜果一番,春風滿面的。
月底,高考成績出了。
分數和分數線同時被傳到教育局,再轉到各個高中。
姜果收到通知,一大早就騎着家裏的自行車,往學校趕。
見她這心急火燎的樣子,王小芬樂了,坐在村口嗑着瓜子和人唠嗑。
“急啥呀,就跟能考上似的。”
“這姜果從小就不是個聰明孩子,當初拖累她後媽,現在拖累她親媽。”
“你說金玉帶着柚柚和善善也就算了,那倆孩子小,她不能不管他們。可這姜果,都十七歲了吧?這丫頭的個子多高啊,比她媽都要高了,還得靠她媽養活呢。”
村民們其實并不贊同王小芬說的話。
就算姜果考不上大學,但人家好歹是高中畢業生,想出去找工作,是分分鐘的事情,不至于靠她媽養着。
不過,見王小芬說得這麽津津有味,大家也都沒攔着。
兩個小時之後,姜果的身影出現在村口。
看着她那張漂亮的小臉,王小芬“呸”一下吐掉了瓜子殼,站起來走過去:“沒考上吧?”
姜果停下自行車,神情有些迷茫。
王小芬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考不上也沒事,想開點。”
“考上了。”姜果揚起臉,說道。
“反正也沒人指望你能考——”王小芬話說到一半,僵住了,“你說啥?”
“我考上了!”姜果的眼中迸發出光彩,“是大專!我考上大專了!”
所有人都“騰”一下站了起來,震驚地圍上前。
高考恢複已經好幾年了,但農村裏真正能考上大學的人,卻只有當年的寧蘭!
高考升學率低,有大學文憑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即便是大專,在這個年代,也已經非常了不起。
姜果考上大專了!
村民們的眼睛都亮了,奔走相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所有人。
姜果的臉蛋紅紅的,眼中的喜悅遲遲沒有散開。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考上了。
“你真考上大專了?”王小芬狐疑地問。
姜果用力地點點頭,激動道:“二伯母,我要報讀京市的大專!我要和我媽、我弟我妹一起上京市去!”
王小芬幾乎要站不穩了。
不單是姜果考上了大專,甚至連孟金玉,都要上京市去了!
說好的丢了工作之後連飯都吃不上呢,孟金玉怎麽越混越好了?
王小芬笑不出來,扯了扯嘴角,對姜果說道:“了不起。”
其他村民們,繼續奔走相告。
“姜果考上大專了!”
“金玉要帶着孩子們去京市發展了!”
“他們孟家,可真體面啊!”
……
姜果報讀了京市的大專。
一家人已經買好了火車票,再過幾天,就要啓程了。
對于未知的未來,孟金玉的心中有忐忑,也有期待。
孟金玉收拾好行李,發現柚柚有些心不在焉的。
“柚柚。”孟金玉将柚柚拉到自己面前,“你是舍不得江城的小夥伴們嗎?”
柚柚搖搖頭,軟聲道:“我已經和他們道別了,還寫下了地址,以後我可以給他們寫信。”
孟金玉點點頭,又問道:“那是擔心去了京市之後,沒辦法适應,害怕京市的同學不喜歡你嗎?”
柚柚又搖搖頭:“怎麽會呢?同學們一定會喜歡我的。”
孟金玉不明白了,笑着問:“那你在擔心什麽?去京市,多好啊,柚柚能見到顧祈哥哥、顧叔叔、顧爺爺,還有寧蘭姐姐呢……”
柚柚耷拉着腦袋:“媽媽,柚柚已經九歲多了。”
“是啊。”孟金玉揉揉柚柚精致的小臉,“時間過得真快,但是十歲的柚柚,還是一樣的可愛。”
柚柚的嘴角往下一彎,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輕聲道:“很快就不可愛了。”
“為什麽?”孟金玉失笑。
柚柚擡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柚柚是不是快要變聲啦?就像哥哥那樣。”
“噗嗤”一聲,孟金玉笑彎了眼。
姜成似乎是在十三四歲的時候變聲的,當時他粗聲粗氣的嗓音,吓了柚柚一大跳。
孟金玉也記得,那陣子的姜成,開口喊媽媽的時候,就跟牛叫似的,害得她适應了好長一段時間……
“不會的。”孟金玉笑得合不攏嘴。
柚柚懊惱地嘆氣,聲音軟軟糯糯的:“會的!哥哥會變聲,柚柚也會啊!”
說着,她又歪了歪腦袋,粉嫩的小臉,心事重重。
“就像這樣。”柚柚用手輕輕捏住自己的喉嚨,小臉一垮,委屈吧啦的樣子,“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