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包筱豔不敢置信地望着大龍跑走的方向。
他不是最聽自己說的話嗎?不是讓他往左,他就不敢往右嗎?
現在,她讓他把柚柚丢下去,他怎麽不同意?
大龍抱着柚柚,跑到了大人堆裏。
大家紛紛松了一口氣。
看着孩子回到自己身邊,孟金玉後怕得哭出聲,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柚柚一個勁喘氣,臉頰一鼓一鼓的,小手指着包筱豔的方向,迫不及待地告狀:“媽媽,她讓大龍哥哥把我推下去!”
白君潔瞪圓了雙眼,幾乎不敢相信包筱豔會做出這樣惡毒的事情。
她将大龍拉到自己身邊,問道:“是她讓你把柚柚推下去的嗎?”
“小媳婦——買糖。”大龍似懂非懂,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要糖,爸爸媽媽買。”
說完,他又擡起手,擦擦柚柚的臉蛋:“好朋友!不、不哭!”
衆人震驚地看向包筱豔。
孟金玉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站起來,厲聲道:“包筱豔,你怎麽能做出這麽惡毒的事情!利用大龍,對一個小孩下手,難道你心中就沒有一點良知嗎?”
包筱豔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她用力地搖頭:“我沒有!大龍是個傻子,柚柚是個孩子,他們倆說的話,你們怎麽能相信?”
Advertisement
然而,正因為柚柚是孩子,大龍又智力低下,才不會撒謊。
難不成,他們要聯合起來冤枉包筱豔嗎?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剛才我一直在勸說,讓大龍趕緊把柚柚抱回來,你們難道沒聽見嗎?”
直到這個時候,包筱豔還在狡辯。
她一個人站在露臺邊沿,雙目通紅,語氣激動。
絕對不能承認自己做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認,一個小孩和一個傻子說的話,就不能成為他們報公安時的證據,那麽她也就不會被抓去勞改。
包筱豔咬着牙,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故意針對我,因為你們每一個人,都瞧不起我!我現在被調到縫紉車間工作,工資少了,前途也沒了,甚至連同事們都不屑理我。還有我父母,別人的父母,是真心為女兒着想的,可我呢?他們剝削我、壓榨我,只要我還有一條命,就讓我為家裏無條件付出!”
“我舉報孟金玉和沈瑜青,有什麽錯?我不過是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而已!我想升為組長、升為主任,再往上升,等到職位越來越高時,就能申請獨立的住房,這又有什麽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認得包筱豔的。
可是此時此刻的她,與他們印象中那個秀氣怯懦的女孩,完全不同。
她看起來非常痛苦,幾近崩潰,甚至開始歇斯底裏,但是,這并不能讓人原諒她的所作所為。
不管有什麽樣的委屈、苦衷,她唆使大龍,将柚柚推下去,都是大錯特錯。
這時,包父和包母也跑了過來。
事情鬧得這麽大,他們自然知道自己女兒出了什麽幺蛾子,他們也想逃避,但卻不能做縮頭烏龜,因為,包父是單位裏的老職工了,他丢不起這個人。
“媽媽。”大龍怔怔地看着包筱豔,着急道,“小媳婦——”
包筱豔尖叫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再叫我小媳婦了!誰是你媳婦!”
大龍被吓到了,脖子縮了縮,躲在白君潔身後。
白君潔心疼地皺起眉,找了一個同事,先把他帶走。
等到大龍走遠了,她才說道:“別裝出一副受欺淩的模樣,是你自己主動要求嫁給大龍的!而且,不止一次。”
衆人嘩然。
他們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還以為是廠長家仗勢欺人,讓包筱豔嫁進來。沒想到,這竟是包筱豔自己主動的。
“沒錯,是我主動要嫁給他。但我只是想要脫離現在的生活,才出此下策!”包筱豔聲音尖刻,眼中含着恨意,“不然你以為呢?你以為你家那個傻子,是有天大的魅力,讓我神魂颠倒了嗎?”
這話太難聽了,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針,狠狠地紮進白君潔的心。
她氣得後退幾步,
莫廠長臉色一變:“不要再說了!”
包筱豔的嘴角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我要說,偏要說!你們家那個傻子,成天只知道吃糖,坐在飯桌上會流口水,我懷疑,他二十多歲的人了,甚至還會尿在□□裏!”
然而她話音未落,就見一道身影飛速上前。
包父沖到包筱豔面前,擡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個巴掌。
“啪”一聲響,世界都安靜了。
“丢人現眼的東西!”
包筱豔捂着刺痛的臉頰,死死地瞪着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笑了。
片刻之後,她望向樓下。
這工作必然保不住了,她成了過街老鼠,要是被送去勞改的話,甚至這一生都沒辦法離開勞改場。
當初,她為什麽要想不開?
她可以離開包家的,就算只是找一個普通工人嫁過去,也比現在這樣好……
包筱豔嘴角的笑意逐漸收斂,眸光也慢慢黯了下來,眼神變得空洞。
孟金玉迅速反應過來,将柚柚的雙眼蒙上,大聲道:“拉住包筱豔,別讓她跳下去!”
姜成和姜果吓得抱緊弟弟,三個人把頭轉過去。
“啊——”包母尖叫起來。
然而她的尖叫聲還沒落下,一陣悶響聲,在大家的腦海中炸開。
包筱豔自己跳了下去。
三層的樓,摔下去的過程,仿佛只是一瞬,容不得她去回想反思。
等到幾個膽大的男同志沖上前時,看見的,是倒在血泊中的年輕女同志。
“媽媽,剛才怎麽了?”柚柚透過媽媽的手掌,從指縫裏,看見大人們震驚的神情。
孟金玉搖搖頭,帶着幾個孩子回去。
姜成和姜果幫忙安撫弟弟妹妹。
不過好在剛才包筱豔跳下去時,弟弟妹妹已經被保護好,而且,他們也沒看見那血腥的一幕,因此這事并沒有在他們心中留下任何陰影。
倒是柚柚,剛才差點被抛下樓,也不知道會不會吓到。
姜成和姜果心事重重地看着她,好幾回都欲言又止。
他倆對視一眼,跑到裏邊的房間去,商量着應該如何幫妹妹撫平心靈上所受到的傷害。
“要不然,我們帶柚柚去公園玩吧?”
“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去。剛才那場面太吓人了,就只差一點點,柚柚就要被丢下去了。”
“都到現在了,我的心髒還是跳得很快,更別說是柚柚了。”
“好擔心到了晚上,柚柚會吓得哭起來,不敢睡覺。”
然而,正當姜成和姜果憂心忡忡之時,外頭傳來了柚柚的聲音。
“舅舅,你來啦!”
“快帶柚柚去舅舅家裏看電視,柚柚都等不及啦!”
“還有舅媽,舅媽在家嗎?”
小家夥的聲音元氣滿滿,聽不出半點驚恐或是委屈。
姜成和姜果一臉怔愣地跑出去,看見柚柚已經将小手塞進阮金國的掌心裏,興沖沖地出門去。
“哥哥姐姐,你們要去舅舅家看電視嗎?”柚柚軟聲問。
姜成和姜果面面相觑,好半晌之後,才艱難地搖搖頭。
最後,他們看着柚柚活蹦亂跳地跟着舅舅走了。
所以,說好的留下陰影呢?
并沒有。
不過,這簡直是太好啦!
……
包筱豔從三樓露臺墜下之後,雖沒有當場死亡,但還是受了重傷。
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在醫院,醫生和護士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說她從今往後都站不起來了。
下半身癱瘓,這五個字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包筱豔的心頭。
她疼得要命,心中無比恐慌,哭泣着、尖叫着,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後來,白君潔來探望她。
白君潔說,他們沒有報公安,因為當時包筱豔慫恿大龍将柚柚推下去的事,除了大龍和柚柚,沒有其他人聽見。
證據不足,公安同志不會定她的罪。
包筱豔恨莫廠長一家,她閉着眼,一聲不吭,表情極其扭曲。
而後,白君潔又說:“下半身癱瘓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廢人,是不是很痛苦?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大龍真聽你的話,把柚柚推下樓,那麽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就是她!這麽小的孩子,對她下狠手,你忍心嗎?”
包筱豔沒有回答。
她已經認識柚柚好些年了,這些年,柚柚只要一見到她,就會乖乖地喊一聲“筱豔姐姐”。也不知道是這孩子沒見過世面,還是天生嘴甜,看見她穿上新裙子、新皮鞋,總會用誇張的口吻說一句“好漂亮好漂亮”。
每一回,包筱豔都會被她逗得笑彎了眼。
“老天沒有讓你當場死亡,而是給了你一個活着的機會,去檢讨自己的所作所為。包筱豔,你說,天是不是開眼了?”白君潔問。
包筱豔睜開眼睛:“不!天不會開眼!如果老天爺開眼,我的命運怎麽會這麽悲慘?你們所有人都好好的,只有我,我将躺在這病床上,一輩子都看不見外面的陽光!我這輩子完了,什麽都沒有了。”
因包筱豔的情緒過于激動,沒過多久,護士就進了病房,請白君潔離開。
幾天後,白君潔聽說,包筱豔自殺了。
她竭盡全力,拿到一把她父母用來削蘋果的小刀,對着自己的手腕割下。
可因為搶救及時,飽受折磨之後,她還是活了下來。
後來,似乎還發生了幾次相同的情況,但是白君潔沒有再過問了。
以包筱豔這樣的性子,恐怕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鑽牛角尖。
自作孽不可活,旁人又能說什麽呢?
……
同事們議論紛紛,好面子的包父實在沒臉再在單位待下去了。
他提前辦了退休,帶着妻子、兒子以及半身癱瘓的包筱豔離開了江城。
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
幾天後,白君潔和莫廠長帶着大龍一起來到孟金玉家。
“之前我們想偏了,認為大龍一見到包筱豔就這麽興奮,就想要讓他和包筱豔結婚,兩個人湊合着過日子。可現在我們知道了,大龍哪懂什麽媳婦不媳婦的,他喊包筱豔‘小媳婦’,不過是聽我們倆和他奶奶成天在家裏念叨而已。大龍的智力,和幾歲的小孩差不多,他想要的不過是陪伴,是希望有人能和他一起玩罷了。”
“以前,大龍從來沒有交過朋友。是柚柚出現之後,他才有了朋友,看見他笑得這麽開心,我們打心眼裏感到欣慰。”
“還有,當時是我一氣之下,才不小心把柚柚跟我說的事告訴包筱豔。一個大人,想要傷害小孩子,實在是太容易了,是我的沖動,差點釀成大錯。”白君潔又說,“柚柚,對不起。”
在單位裏,廠長和廠長夫人必然是受人敬重的。
這一次,他們卻如此誠懇地表達自己的感激與歉意。
柚柚擺擺小手:“沒關系,知錯就改,就是好大人。”
頓了頓,她又說:“不過下一次,要聰明一點哦。”
大龍坐在小板凳上,挨着柚柚,清澈的眸子輕輕一眨,好像聽懂了好朋友說的話。
莫廠長與白君潔相視一笑,心中流淌過一陣暖意。
“這一次,是我們莫家欠了你們一個大大的人情。往後你們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提出來,我們一定會盡量滿足。”
孟金玉的眸光動了動。
如今是八零年了,政策越來越寬松,她想要再看看形勢,計劃在近兩年辭職,成為個體戶。
之前她打聽過,辭職之後,單位分的房子,肯定要還回去的,但如果到時候,莫廠長願意賣他們家一個面子呢?
孟金玉暫時沒有開口,太陽下山了,她留廠長一家在家吃飯。
大龍從來沒有試過在外面吃飯,這會兒用力地點頭,學着柚柚的樣子,擺好了碗筷。
莫廠長和白君潔失笑。
“那就麻煩你了。”白君潔說着,給丈夫遞了一個眼神。
都是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莫廠長自然明白妻子的想法。
那是昨天晚上,他們倆口子商量過的。
白君潔讓他想想辦法,幫孟金玉在考核中多加一些績效獎。孟金玉的工作表現這麽突出,這樣簡單的操作,根本不算什麽,莫廠長點點頭,回了白君潔一個眼神。
孟金玉做飯時,柚柚在邊上幫忙。
她現在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小團子了,不再需要搬着小板凳站在媽媽身邊,只要輕輕地踮起腳尖,就可以勾着調味料。
只是,她仍舊像過去一樣天真,不管做什麽,都是興致勃勃的,就連是給鍋裏加一些鹽巴,都像是在做游戲一般,樂此不疲。
柚柚歡快的笑聲,吸引了大龍。
他好奇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看孟金玉做飯。
柚柚歪了歪腦袋,将手中的調味料遞給大龍,說道:“大龍哥哥也想幫忙嗎?”
大龍的眼睛亮了亮,伸了伸手,想要接過。
白君潔聽見動靜,立馬跑出來,着急道:“柚柚,別把鹽巴給大龍,他不懂的,到時候把鹽巴全都倒進菜裏,這菜就沒法吃了。”
大龍聽了,無辜地縮回手。
可柚柚卻沒大龍這麽聽話,她将舀鹽巴的小勺子遞過來:“大龍哥哥也能幫忙。”
大龍的大手,僵在半空中,好奇心讓他不自覺地伸手,接過小勺子。
身後,白君潔還在喊:“大龍快過來!”
“一點點鹽巴。”柚柚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着,“就一點點。”
大龍笨拙地握着小勺子,輕輕挖了一點點鹽巴,往鍋裏撒。
孟金玉說:“還要一點點。”
大龍又點點頭,再挖了一些鹽巴。
反複的過程,足足重複了五六次,最後孟金玉笑着說可以了。
柚柚的雙眸亮晶晶的,拉着大龍的手說:“大龍哥哥會做飯啦!”
大龍傻傻地笑了起來:“做飯!做飯!”
柚柚用力點頭:“大龍哥哥太棒啦!”
“我很棒。”大龍又喃喃道。
望着這一幕,身後的白君潔一怔。
晚飯時,大龍胃口大開,埋頭苦吃。
孟金玉說:“其實大龍不像你想象中那樣沒有自理能力,他能聽懂大人的話,剛才撒鹽巴的時候,我讓他別碰到鍋,他也懂得保護好自己。你們之前想要讓他娶媳婦,是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但我倒是覺得,如果能教他做飯,教他照顧好自己,或許才是真正為他好。”
這一番話,白君潔聽進去了。
過去,她從來沒有讓大龍靠近過廚房。
廚房裏有火,太危險了。
可原來,大龍是可以的,他并沒有這麽傻,即便只能聽懂一點點大人的話,但是這微小的進步,足以讓他歡欣雀躍。
她和丈夫想要給大龍娶媳婦,是希望對方能照顧好她,但是,別人又為什麽要這樣無怨無悔地犧牲呢?
打消了讓大龍成家的念頭之後,白君潔與莫廠長總想着自己要長命百歲,才能護好兒子,可現在孟金玉說,大龍能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莫廠長微微怔愣,試探着問:“大龍,你要不要學做飯?”
大龍嘴巴裏塞着一大口飯,好不容易才咽下來,用力點頭:“大龍、棒!”
白君潔與莫廠長都笑了,眼眶濕潤。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父母看着孩子學會說話、學會走路,只不過,他們家大龍很特殊,他已經二十多歲了。
可是,他們并不會嫌棄他,因為他已經夠讓人心疼的了。
晚飯後,大龍還不舍得走。
柚柚家沒什麽可以玩的,他便動動善善的書本,一臉好奇。
善善拿出紙筆,仰着小臉蛋:“大龍哥哥,我教你寫字,好不好?”
只是寫字對于手的靈活度要求更高,大龍嘗試了好多次,都做不到。
但他不懂得什麽是灰心喪氣,還是攥着鉛筆,在紙張上一通亂畫。
望着這一幕,柚柚軟聲道:“可以不可以讓大龍哥哥和我們一起去上學呀?”
聽着柚柚的話,孟金玉笑着搖搖頭。
大龍這樣的情況,讓他去上學,太不現實了。
但是,他并不是非得被困在家裏的。
孟金玉說道:“不如讓大龍進單位上班吧?一些車間需要做的工作比較簡單,像是剪貼服裝标簽之類的活兒,大龍也能做。要不要讓大龍也試着,進入到社會中,養活自己?”
這個提議,讓廠長夫婦面面相觑。
養活自己……
進入單位後,他會不會面臨更多的歧視?
大龍真的可以嗎?
……
沒多久,大龍真被安排進了單位。
莫廠長和白君潔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單位同事們不單沒有歧視他,相反,還會手把手教他做事。
大龍智力低下,但是很努力,他學習着裁剪标簽,再将标簽貼在衣裳上,很快就上手了。
特別争氣。
過去,莫廠長總以為将孩子關在家裏,才能讓他免受傷害,可沒想到,原來為人父母在孩子長大成人之後更應該學習的,是放手。
經過這件事,他突然明白,沈瑜青與孟金玉時常提起的“制度改革”,是怎麽一回事。
他上了年紀,行事過于保守,只有放開讓年輕人去創新,才能讓工廠的效益越來越好。
一個月後,沈瑜青被升為成衣部門主任,而孟金玉,成了成衣部門副主任兼成衣組組長。
在她們共同的努力之下,整個成衣組的氛圍被調動起來,大家每天做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讓春雨服裝廠的效益越來越高。
之前孟金玉從來沒想過,在八十年代初的今天,自己的月薪,竟能高達六十五元。
從幾年前為紅星服裝廠制作衣服時第一個月賺到的一張大團結,到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她仿佛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但孟金玉并不打算停下腳步。
這兩年,大批知青陸續回城,但只要是超過二十八歲的年紀,就不符合大部分工廠的招工要求,國家鼓勵年輕人搞個體經營,因此現在江城的個體戶越來越多了。
孟金玉還是想幹回服裝的老本行,她琢磨着,在年後,就要向單位提出辭職。
只不過,如今一個月六十五元的薪水,實在是不低,辭職之後,一切要從頭開始,還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但是,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在孟金玉做好準備,決定等到八二年初就辭職展開新的生活時,姜成帶來了一個消息。
他要報名參軍。
如今征兵入伍的年齡要求限制在十八至二十歲,姜成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就迫不及待地遞上申請。
“這年齡限制,應該過不了關吧?”孟金玉詫異道。
姜成搖搖頭:“這些年,我和小天哥保持着書信往來。小天哥比我大兩歲,但是他在去年就已經參軍了。聽他說,根據部隊建設需要以及本人自願,征兵的年齡條件可以放寬在十七歲!”
“你真的想去參軍嗎?”孟金玉問。
姜成的眼中燃着希冀,他點點頭:“從十三歲那年,我就想好了,我要去當兵,保家衛國!”
“不怕苦、不怕累?”她又問。
“不怕。”姜成認真道,“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孟金玉看着他的模樣,驚覺自己的兒子,已經從一個小小的男子漢,長成一個真正的小夥子。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媽媽支持你。”
姜成直接放棄了高考,決定參軍。
當然,以他的成績,就算真參加了高考,基本上也只是去考場遛個彎,陪陪跑,就回來了。
不過,看着姜成這充滿鬥志的樣子,孟金玉倒是有些好奇。
不知道姜果是否還記得自己幾年前的夢想?
……
柚柚在文工團的“工作”,日益繁重了起來。
團長阿姨喜歡她,也器重她,給她安排了各種各樣的表演訓練。
雖然這些舞蹈動作變得越來越難,有時候光看一次,柚柚甚至記不下來,但她最喜歡向高難度挑戰了!
這會兒,在排練室訓練完之後,柚柚抱着水壺,“咕嚕咕嚕”灌了自己一肚子的水。
“柚柚,平時白天要上課,晚上還要來練舞,會不會太辛苦了?”徐團長幫她将額頭上的發絲撥開,柔聲問。
過去柚柚只有在周末才會來文工團,但最近任務重了,徐團長便希望她在下課之後也抽時間過來。
好在文工團離春雨服裝廠很近,孩子才不需要來回折騰,在路上耽誤時間。
柚柚用力搖搖頭:“不辛苦!白天是學習,晚上來文工團,就是玩兒啦!”
徐團長忍俊不禁。
日複一日的訓練,有時候連蘇景景那幾個文藝兵都會喊累,柚柚倒好,竟只覺得自己是在玩兒。
這孩子的天賦,從小就已經展露,但那時候小團子胖乎乎的,跳起舞來的樣子有些滑稽,現在卻不一樣了。
她有一種預感,這孩子長大之後,還會給她、給整個文工團更大的驚喜!
“團長阿姨,最近怎麽沒見到楚優姐姐呀?”柚柚軟聲問。
張琳立馬搶着說道:“楚優去拍電影了!”
柚柚瞪大了眼睛。
電影?
是電影院放映的電影嗎?
“江城電影制片廠最近在籌備一部電影,需要招演員。制片廠的導演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問我能不能借幾個文藝兵給他。因為是革命題材的電影,團裏比較重視,讓導演進團裏進行試鏡,最後選了楚優。”徐團長說。
柚柚聽得一愣一愣的。
楚優姐姐成為演員啦!
“舅媽,你怎麽不去演電影呀?”柚柚轉頭問蘇景景。
蘇景景揪了揪柚柚的鼻尖:“你以為拍電影是這麽容易的事啊?我倒是願意去演電影,不過制片廠不要我呀。”
說來也奇怪,楚優平時看着安安靜靜的,總不愛出聲,但是到了導演面前試鏡時,居然特別放得開。
或許與童年時的經歷有關,她是一個非常有同理心的人,導演給的片段,她很快就領悟進去,并且呈現出精彩的表演。
“拍電影一定好好玩。”柚柚眨眨眼,“團長阿姨,我可以去制片廠看看楚優姐姐嗎?”
徐團長哪能不知道柚柚是什麽性子,答應下來:“下周六市裏要開會,我就不來團裏,到時候你們抽個時間,帶柚柚去看看吧。”
張琳點點頭,又将柚柚拽到一邊去,小聲道:“不過到時候,楚蕾也會在。她見姐姐去拍戲,就在家裏鬧,後來導演就同意讓她扮演小童星,演的就是楚優那個角色的童年。聽說,她的戲,下周六就開拍了。”
楚優進文工團,楚蕾就也跟着進,楚優要去拍電影,她也不閑着。
這可太煩人了!
柚柚擰擰眉:“楚蕾是跟屁蟲嗎?”
……
柚柚期待着周六,因為到了周六,文工團的姐姐們就要帶她去制片廠玩兒了。
她看過電影,但是從來沒有看過電影拍攝的過程,一定很有意思!
柚柚數着日子,期盼着周六的到來。
不過在周六到來之前,她先等到的,是哥哥去部隊進行體檢和面試的消息!
姜成已經通過了鄉篩選。
這兩天,他待在媽媽家,每天的任務,就是将自己吃得飽飽的。
“哥哥為什麽要吃這麽飽呀?”柚柚不解道,“面試時不是要跑跑跳跳的嗎?吃飽了,就跳不動啦。”
這也是柚柚的經驗所得。
平時她吃飽了就犯困,要是哥哥吃飽之後去了部隊面試,困得直打哈欠,那該怎麽辦呢!
姜成撓撓頭:“小天哥說,體檢是有要求的,體重超過五十公斤才合格。可是我前兩天稱了稱體重,居然才四十九公斤。”
柚柚看着哥哥,再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白軟軟的小胳膊,歪了歪腦袋。
幾年前,媽媽離開鳳林村時,只帶上她和弟弟,留哥哥和姐姐在家裏。
這些年,哥哥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孟金玉也看向姜成,鼻尖微微發酸。
當年,姜煥明丢了供銷社的工作。那之後,他開始下地賺工分,但賺來的工分,也只是夠孩子們吃飽,要想吃得好,是絕對不可能的。
後來,随着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的推行,村子裏的村民們不再靠掙工分吃飯了,大家開始想着各種法子,讓日子過得好一點。
可姜煥明卻還是像幾年前那樣,成天要死不活的樣子,仿佛丢了工作的打擊,能讓他這一輩子都一蹶不振。
孟金玉懶得搭理姜煥明是否意志消沉,她只是擔心姜成和姜果。
平時問他們時,他們怕她操心,總說自己過得很好。
可如果他們真過得好,姜成一米八的大個子,怎麽能瘦成這樣呢……
“來,媽給你多做一些好吃的。”孟金玉對姜成說道,“這三天,給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姜成樂了:“媽,就算是養豬,三天時間也養不肥好幾斤吧。”
柚柚立馬說道:“誰說的呀!媽媽養我們,比養豬還要厲害呢!”
孟金玉“噗嗤”一聲笑出來。
……
姜成去部隊參加面試、體檢的那天,一大早醒來,飯桌上就已經擺滿了一大堆的早飯。
他坐在飯桌前,大口大口吃着,塞得嘴巴裏滿滿當當的。
飯後,孟金玉帶着他去單位找了一臺體重秤。
上秤的時候,姜成不敢睜眼看,一臉忐忑的樣子。
“五十一!是五十一公斤!”柚柚在邊上蹦了起來。
姜成以為自己聽錯了,緩緩地睜開眼。
望着體重秤上的指針,他驚喜不已:“真的是五十一公斤!合格了,我合格了!”
孟金玉又趕緊塞給他一個包子:“再吃點,吃撐了還得吃!”
柚柚也激動道:“哥哥,去的路上坐個車,別走路,免得走瘦了!”
姜成拿着包子,用力地咬了一大口:“好!我早上連屎都不拉了!”
柚柚白白嫩嫩的臉蛋皺成一團,小手捏住了鼻子。
好像聞到味兒了。
送走了姜成,孟金玉與柚柚一起,等待消息。
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他回來了。
看見哥哥興沖沖的樣子,柚柚就知道,這回有戲!
果然,姜成一開口,就滔滔不絕:“跑障礙的時候,各級領導都看着我們,我一個勁往前沖,跑得飛快!後來還有獨木橋、高板障,我都過了,回頭一看,還有很多人,連低板障都沒過去!”
柚柚聽不懂,但是不妨礙她為哥哥感到高興。
“太厲害了!”她捧場地拍拍手,眸子亮閃閃的。
“那接下來是不是就可以參軍了?”孟金玉欣喜道。
“還沒呢。”姜成拿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涼白開,“部隊要調查審核,看看家庭和社會成分什麽的,到時候才會發通知。”
孟金玉微微一怔,心頭提了起來。
阮雯雯曾經被送去勞改,這會不會牽連到姜成?
繼母不是親生母親,在後世,這應該沒有的影響,但現在是八十年代,各方面把控都更加嚴格……
還有,姜煥明是因為個人作風問題被單位辭退的,這一點,又會不會成為姜成參軍的阻礙呢?
望着兒子此時的笑臉,孟金玉只希望,姜煥明曾經的那些破事,不要給他拖後腿。
……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六,楚蕾激動不已。
一大早醒來,她就讓楚母給自己換上新裙子,嚷着要趕緊去制片廠。
“蕾蕾,碰見姐姐之後,要有禮貌,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愛理不理的,知道嗎?”楚母說,“要客氣一點。”
楚蕾撇撇嘴:“楚優看見我,不也是愛理不理的嗎?而且,這次拍電影的機會,也不是她給我争取的,我為什麽要對她客氣呢?”
自從幾年前在文工團被人推下樓之後,楚蕾就怨上了楚優。
楚父和楚母表面上公正,實則偏袒着小女兒,楚優在家裏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就申請了宿舍,之後很少回家。
這一次,楚母輾轉得知她竟然被制片廠挑去拍電影了,在家裏提了一嘴,沒想到楚蕾立馬鬧起來,說自己也要去拍。
楚母拿小女兒沒辦法,就只好去制片廠,想要找楚優。可誰知道,那天她沒碰上楚優,反倒是碰到了制片廠的一位幹事。
那位同志說正在挑選小演員,扮演女主角的童年,見到楚蕾來了,就直接拉着她去見導演。
就這樣,楚蕾被敲定成為小演員。
“真是受不了你。”楚母掐了掐楚蕾的臉蛋,又說道,“那就算你不搭理你姐姐,在別人面前,也要有禮貌。大家都喜歡乖巧的孩子,你要是不讨人喜歡,會被趕出去的。”
“媽媽,你別吓唬我,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楚蕾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又用雙手提起自己漂亮的裙擺,嘴角一咧,“而且,你看我長得這麽漂亮,怎麽可能不讨人喜歡呢?”
楚母笑了。
她這個小女兒,确實長得好。
即便是送進制片廠,在見過世面的導演面前,也不會露怯。
母女倆說說笑笑,到了制片廠門口。
做了登記之後,楚母拉着楚蕾的手進去。
只是剛一走幾步,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餘光一掃,她好像看見以前文工團裏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了?
楚母搖搖頭。
不會的,那個孩子在文工團裏待得好好的,不可能來制片廠。
楚母笑了笑,帶着楚蕾往制片廠裏面走,邊說道:“也不怪蕾蕾驕傲,我們家蕾蕾,本來就是制片廠裏最好看、最可愛的小童星嘛。”
而此時,柚柚像一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張琳的屁股後面,往制片廠走。
張琳走得快了,她就走得快,張琳走慢了一些,她就停下腳步。
“柚柚,你在做什麽呢?”張琳疑惑道。
柚柚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我在玩踩影子游戲呀。”
張琳失笑,勾了勾她的鼻尖:“誰準你踩我的!”
柚柚立馬把腳丫子縮回來,将雙手背在身後,老實得不得了:“不玩啦!”
只是片刻之後,她澄澈晶亮的眸子又開始繼續在地上搜尋張琳的影子。
張琳可不上當。
這個小朋友,永遠都老實不過三秒!
“柚柚,一會兒就要見到楚蕾了。她要是欺負你,你就來找我,別傻乎乎的,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張琳說。
柚柚抿了抿唇,一本正經道:“知道了!”
張琳想了想,還是不放心。
誰不知道楚優的妹妹有多驕縱,要是等一下見到柚柚又要惹事,那該怎麽辦?
“那可是個熊孩子。到時候我們去看看拍戲的過程就走,你可得悠着點,別被她給欺負了。”張琳想了想,又說道,“柚柚,你怕不怕?”
柚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怕的。”
張琳嘆了一口氣,就是啊,我們柚柚這麽有教養,怎麽能是楚蕾的對手呢?
然而下一刻,柚柚脆脆甜甜的嗓音,再次由她的耳畔響起。
充滿着自信。
“我怕她哭。”
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