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33
第29章 033
禁衛正司，夕陽西斜，廊下拉出幾抹颀長的影子。
老八走入正廳，拱手禀道：“将軍，陸首輔的嫡長孫陸公子來了，說有要事要找您。”
楊軒批閱公文的手一頓，擡起頭來，神情夾帶幾分疑惑。
陸昊天？
“請進來吧。”楊軒淡聲道。
老八領着陸昊天進門時，坐在上首的男人尚未有動作，視線仍舊落在桌面上，似是毫不關心來者何人。
雖說楊軒是禁軍統領，官居二品，可這樣的态度，還是讓陸昊天有些不悅，畢竟連當朝郭相見了他，都得起身喚一聲賢孫。
陸昊天面上不顯，率先行禮道：“楊将軍。”
楊軒這才擡眸望來，打量着他道：“不知陸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二人從前并不相識，只不過遠遠地見過幾次，知道彼此是誰罷了。
兵部尚書家的獨子，與首輔家的嫡長孫，皆是名滿京城的貴公子，外人說，他們一個孤傲高冷，一個溫潤如玉，在相貌上不分軒轾。
陸昊天本就有與之一較高下的意思，眼下近距離相看，不知是否因楊軒的氣場太強，總覺得他那冷硬的五官瞧上去比自己更為俊朗。
落敗感再一次襲來，陸昊天滿心煩躁，他嘴角牽出一抹和善的笑意，道：“不知将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應他要求，楊軒起身，帶他去了裏間。
“陸公子現在可以說了吧？”男人沒什麽表情，負手而立，隔着圓桌與其對望。
“将軍英名在外，陸某好生敬仰，”陸昊天略一颔首，“今日來此，便是想特意提點将軍，切莫被有心之人給利用了。”
楊軒看着他，神色淡漠，并未言語。
旋即，陸昊天自雲袖中取出一個木匣子，放在了桌上，示意道：“将軍看看這裏頭的東西，便會明白陸某的意思。”
楊軒拾起，打開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淡青色的荷包，上面的刺繡有些寒碜，但貴在一針一線繡得極其認真，大抵是女子親手做來相贈用的。
不知為何，他忽就想起自己身上帶着的那個荷包，雖說二者的刺繡功夫有雲泥之別，但總覺得有幾分相似之處。
匣子裏還裝有折扇挂墜、發簪等物件，一如荷包，尋常都可用作男女之間的信物。
楊軒依次掠過，指尖落在最下面壓着的幾封書信上，随後擡起了頭。
陸昊天會意，道：“将軍且看無妨。”
其實楊軒心中已經有了些微預感，展開信紙，見到熟悉的字跡時，他目光略微一頓。
內容無需細看也知道是情書，直到視線觸及落款，心裏繃着的最後一根弦才算是徹底斷裂，他的手，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下。
雖說他看上去無甚動容，但陸昊天能明顯感覺到，男人周身的氣氛已經冷凝了下去。
于是，陸昊天開口道：“陸某家中權貴衆多，在外多少有些眼線，将軍與六公主的關系，還是陸某無意間得知的。”
“這些書信，皆出自玥兒親筆，據說，她為了寫好這幾封信，苦練了一個月的書法，”陸昊天稍作停頓，苦笑了下，“初收到之時，陸某心中甚是欣喜，從未想過，這會是她的虛情假意。”
說完，他嘆息一聲，那神情，瞧上去确實是一副為情所傷的模樣。
“将軍可知，幾月前圍場狩獵那日，我們二人并駕齊驅，飛奔至青吾崖前看日落，她還主動獻吻，說陸某是她此生唯一。”
陸昊天再次苦笑，“可後來，碰巧撞見她同身邊親信的談話，才知道，她心裏根本就沒有陸某，她的示愛，不過就是為了讓陸某娶她，好躲避和親罷了。”
“陸某對她一片真心，甚至為了她拒絕過珍兒，可她卻只是存心利用，幸好珍兒不計前嫌，還願意接納陸某，否則陸某當真是追悔莫及啊。”
楊軒坐于桌前，手上捏着那幾張信紙，眼神落在虛裏，無驚無怒。
陸昊天知道，像他這種人向來不會輕易顯露自己的情緒，可外表越平靜，內心的起伏也就越是驚濤駭浪。
不指望楊軒有所回應，他繼續自顧自道：“六公主母家的事情，想必将軍也有所耳聞吧，比起陸某，将軍您的利用價值可是要大得多啊，若是禁衛正司裏丢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将軍定然難辭其咎。”
“陸某說這麽多，也只是不希望将軍繼續受到蒙蔽，至于信與不信，想必将軍自會定奪。”
“這些信物，就留給将軍吧，”陸昊天拱手道，“陸某，先行告辭。”
語畢，他轉身離去。
掩上門扉，陸昊天站在門口負手靜立，片刻後，他唇角勾起，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房內，楊軒無波無瀾的神情逐漸松動，眸底晦暗幾近竄出火苗，他捏緊了手中的信紙，面頰肌肉的線條愈發明晰。
秦遠從正廳走來，見到陸昊天邁步出去時，有些疑惑。
他繼續朝裏間走去，然剛及門口，就聽見了瓷器碎裂的響聲。
秦遠心中一驚，連忙推門而入，只見茶盞碎了一地，着玄色蟒袍的男子負手在後，背對着他，周身似是凝了一層無形的寒霜。
雖說将軍嚴厲，可他從未見對方發過這樣大的火，秦遠走上前去，擔憂道：“将軍？”
楊軒側頭，眸色陰沉沉的，不帶一絲溫度。
似是已經從方才的情緒當中抽離，他冷聲吩咐道：“去查查，下江南這段時間，陸昊天的行蹤。”
記載卷宗的文書，他也才剛拿到手，陸昊天怎會知道楓亭詩案的卷宗在禁衛正司？
除非，其餘的卷宗室，早就被人搜過一遍了。
楊軒阖眸，再一睜眼時，神情平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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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清歡殿內四下通亮，挂上江南帶回來的香囊，芳菲四溢，沒了青煙缭繞，空氣清爽了許多。
并未料及楊軒會直接從正門進來，蕭玥坐在妝奁前，稍怔一瞬，旋即起身迎了過去。
剛沐浴完，她穿着寝衣，發絲上水跡未幹，散發出淡雅宜人的清香。
“你今日來得好早，”蕭玥眉眼彎彎，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兩匹錦緞，“皇祖母昨日賞的，我想做套新裙子，綠色跟粉色，你喜歡哪一個？”
綠色？
她是嫌他還不夠綠麽？
楊軒垂眸瞥了眼，随意道：“粉色。”
“好。”
少女笑着點了點頭，上前環住男人的腰，“将軍，我好想你啊，”她仰起頭看他，“明日就是慶功宴了，你要請旨賜婚一事有告知楊大人麽？”
楊軒負手在後，俯視着她，神色很淡，她此刻眼底的雀躍落在他眸中，十分刺眼。
“公主到底是想在下，還是想那道賜婚的聖旨？”
他聲音冷得像是在冰鑒裏浸過似的，蕭玥已經許久沒聽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了。
心頭有不好的預感襲來，她試探性地問了句：“将軍這是何意？”
話音甫落，楊軒像是徹底失了耐心，将手中的木匣子扔在了桌上，示意蕭玥自己打開。
帶着疑惑，少女掀開了蓋子，在看到裏頭裝着的東西時，她指尖顯而易見地抖動了起來，随即，匣子應聲落地，砸在了桌面上。
“陸昊天找過你了？”她擡起頭，眼神焦急，“他的話不能全信，你聽我解釋。”
“難道公主的話就能全信麽？”楊軒俯視着她，目光幽邃黯淡。
“瘦西湖救人那日，在下親眼看到了。”
聞此，蕭玥腦袋嗡鳴一瞬，愣在了原地。
“落水根本就不是意外，那條蛇是展邵雲放的，對吧？”
“魚符也并非掉落，而是被你偷走的。”
“那天在野外，你能控制住馬，卻故意摔下去引我救你。”
她在他面前展露的天真，全都是假的。
楊軒沉聲：“蕭玥，還有什麽，是要同我坦白的麽？”
“陸昊天到底跟你說了什麽，”少女脊背發涼，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告訴我，我可以解釋的。”
就算陸昊天有所胡謅，但這些信物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楊軒不答，只擡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想嫁我，只是為了利用我對不對？”
“不，不是的，”蕭玥搖頭，眸子裏含着眼淚，“我現在是真的喜歡你。”
“現在？”男人輕笑一聲，“那起初呢？”
他手中力道加重，聲音不由沉啞，“蕭玥，我早就警告過你，我最恨欺騙。”
“你在別的男人身上用過的招數，在我身上又用一次，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
說着，楊軒取出放于衣襟內的荷包，抓在手裏，神色淡漠地望着她，“這才是你真正的手藝對不對？為了繡陸昊天那個，應該花了不少功夫吧？”
她在釣男人一事上，還當真是有本領。
“對不起，是我的錯，”看着荷包從他手中滑落，蕭玥的聲音同面色一樣蒼白，“可是，我們在江南同經生死，難道都彌補不了這些麽？”
“既然一開始就是假的，那之後的種種還有何意義？”
他付出得越多，便覺得自己越可笑。
觸及男人眸底那陌生的神色，蕭玥的每一下呼吸都在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蕭玥，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十七歲躲進大相國寺那晚，我進的是你的屋子。”楊軒啞聲道。
回憶起他在屋頂上訴說的往事，蕭玥腦海中忽就閃現出多年前的一景，她驚道：“屏風後那灘血跡，是你的？！”
“對，我一直都想找機會報恩，所以我縱容你，”男人看着她，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落水一事，其實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娶你。”
蕭玥怔住了，神情中流露出不可置信。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其實自初次交鋒那日起，她就輸了。
他如果真想拿回魚符，他有許多種雷厲風行的手段，根本沒必要同自己耗費時間。
難道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報恩麽？
“所以……”蕭玥眼角的淚搖搖欲墜，聲音不由顫抖，“你終究還是沒有喜歡上我，對不對？”
他只是願意娶她，可從來都沒說過他喜歡她。
楊軒覺得她此刻再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而她也沒有資格這樣問他。
“救命之恩，我已經報了，以後，我們兩清了。”
這便算是給她的答案吧。
而她頭上戴着的梅花簪，只會讓他想起陸昊天送她的發簪。
男人眸色一凜，伸手将簪子拔了下來，随即擰彎，扔在了地面上。
再看他取出了那封婚書，蕭玥徹徹底底地僵住了。
男人聲色沉冷：“公主過于聰慧，在下恐難駕馭，這婚書，還是燒了吧。”
宣紙靠近燭燈，火苗驀就竄了起來，楊軒将其丢在火盆裏，再不願看一眼。
少女回過神來，慌忙蹲下身子，試圖補救，帶着灼意的火舌卷上她的手指，她猛地縮瑟了下，不知是痛還是難過，眼淚大串大串地落了下來。
她并未注意到，頭頂那人目光裏稍縱即逝的閃爍。
楊軒喉頭滾動了下，告訴自己，這不過又是她的苦肉計。
他手握成拳，阖眸轉頭，不帶留念地朝門口走去。
轉眼間，火盆裏只餘下一堆灰燼。
露茴急匆匆跑了進來，見蕭玥呆坐在地上，手指紅腫，像個沒有生氣的木偶。
“公主！”露茴趕緊倒了杯涼茶，将她的手指浸入水中。
“露茴，”蕭玥的嗓子像是突然閉塞一般，張口時全是氣音，伴着眼淚一顫一顫地，含糊不清，“他不喜歡我，他不要我了……”
方才見男人離去時的神情，以及屋裏頭傳出來的聲音，露茴大抵也知道發生了些什麽，她緊緊抱住蕭玥，不知作何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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