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13 章
又過了一陣子, 關于康盛的訴訟案終于進入了一次庭審。
開庭地點在新城,雖然陶茹之手上關于康盛的項目暫時擱置了,但這個案子的結果她必須要關注。一審的判決并不一定是最終結局, 但也是一個重要的走向。如果結果“喜人”,那麽并購會迅速再開。
這場庭審沒有直播, 陶茹之本來想提前一天飛過去旁聽, 但突如其來的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 她加班到深夜,臨時改簽到第二天早上飛,十二點睡四點就起來收拾東西去機場, 一路昏睡, 下了車緊趕慢趕,還是差了一點,庭審已經開始了。
這個案子備受各家媒體矚目, 遲到兩年的訴訟到底是伸冤還是噱頭, 康盛是否會冠上殺人企業的頭銜, 以卵擊石的訴訟者搭上正在勢頭的新人律師, 結局是力挽狂瀾還是馬失前蹄……媒體們早就拟好了各個切入口的稿子,不論是哪一個走向都夠讓他們興奮。因此旁聽席幾乎座無虛席,陶茹之勉強找到最後排還空着的座位。
她看向前方,視線立刻投在林耀遠身上。
他穿着律師袍,絲毫沒有注意到誰來誰走,正全神貫注地聽着對面康盛的辯護律師陳述。
“兩年前康盛制藥出問題的那批檢測中确實出現了一些小問題, 紅麴的含量超過了2.9毫克。”他指出, “證據一是當時的檢測報告。輕微毫克的超标可能導致同時服用其他他汀類藥物的人群産生反應, 這也是當時有一些消費者身體不舒服的原因。問題發生後,康盛立刻聯絡了于殊雲女士并簽訂了賠償協議, 并未隐瞞任何信息。但這個檢測結果絕不可能導致腎衰竭。“
對方繼而話鋒一轉:“至于為何兩年後于殊雲的父親會因為腎衰竭死亡而其他人沒有——這兩年裏她父親服用其他藥物或者保健品,或者不健康的生活因素都是可能導致死亡的原因,因此康盛不認為這是康盛的責任。理解原告喪父的悲痛之情,但将原因歸咎在康盛上是否只是單純的推脫責任?相信這次的指控基于誤解和錯誤的信息,請求法庭在審慎考慮所有證據後作出公正的判決。”
被告律師不愧是康盛請來的老手,非常有條理,一下子叫焦點模糊在于殊雲的上訴動機上。
法官點點頭,看向林耀遠這一側:“原告有無意見?”
林耀遠扯過麥,在對面一上來就開炮的重壓下不慌不忙道:“請法官查看證據三,這是我走訪了當時所有因紅麴産品入院的消費者名單,表格上列出了所有人使用紅麴産品的時長,其中使用時長最長的就是于殊雲的父親,一年零六個月十三天。同時請注意證據二,這是于殊雲的父親兩年前入院到其死亡的所有病歷。在第一次因為紅麴産品入院到出院,再到病情惡化入院,中間只隔了半個月,而這半個月他并未服用其他任何市面上的産品。市面上也不會有任何一種産品能讓人在半個月突然急劇病情惡化,除非他想不開服用農藥。但如果服用農藥的話,恐怕隔的就不是半個月而是一天了。”
旁聽席上忍不住傳來一陣哄笑。
法官敲下法槌,讓場面肅靜,提醒林耀遠不要說無關的言語。
林耀遠毫無悔意地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我方現在對最關鍵的本場焦點,也就是紅麴産品的檢測報告懷疑其真實性。請法官确認證據一,這是康盛兩年前離職的産品質檢員王肅的陳辭。在他離職前他發現了紅麴産品的異常,确實存在着康盛提交的報中紅麴的含量超高,但這個人他發現了一個更關鍵的原因——桔青黴素。這才是導致腎衰竭的有害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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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盛的代理人和律師的表情仍勉強維持着平靜。
林耀遠直直地盯着他們:“王肅在離職前一周将這個問題報告給了康盛上級,一周後,他被以檢測工作出纰漏為由辭退。”
對面的律師立刻反駁道:“這确實就是王肅的工作失誤!康盛之後又做了一次更全面細致的産品檢測,并沒有檢測出桔青黴素。請法官詳細确認所提交的質量檢測報告。”
林耀遠笑了一聲,很輕蔑的。
陶茹之屏住呼吸,不知道為什麽她這個看客比場內正在厮殺的人都要緊張。
“我方提出的證據二,是關于紅麴産品檢測報告的負責人的一些‘事跡’。”
對面律師急促道:“反對提出,這與案件的關聯性不足。”
法官斟酌後說:“請原告繼續。”
“我查過這位負責人目前公布可查的所有質檢産品,在近兩年中這些産品有四例出過爆雷新聞,然而他給出的這四例報告卻都沒有大問題。因此我方有很大理由懷疑兩年前份檢測報告的真實度和準确度。”
林耀遠辯論期間,對面的律師開始不停地用手帕抹額頭上的汗。
他最後反駁道:“原告是在試圖混淆兩樁不同的事件。退一萬步講王肅沒有檢測出別的産品質量問題,并不代表他在紅麴産品中有失誤。”
“是失誤,還是故意?”林耀遠看向法官,“我方在此請求臨時提交一份新的證據。這份證據對于案件的真相至關重要,并且直接關系到原告的合法權益。”
法官皺起眉:“請原告說明為什麽這份證據之前沒有提交?”
“這份證據是在剛才庭審之前剛剛拿到的,我們必須确認其真實性後才決定提交。現在我們确認這份證據的關鍵性和真實性,因此請求臨時提交。”
康盛的辯護律師坐不住了。
“法官,我方反對這份證據的臨時提交。對方沒有在規定時間內提供證據,違反了證據交換的程序。”
法官略一思索,判斷道:“被告的反對意見已經記錄在案,現在同意原告提交證據。”
這仿佛是一出驚心動魄的舞臺劇,陶茹之屏息看到現在,對于林耀遠的印象終于有了竹節般的抽長。
在這之前,他是少年,是青年,而現在,她确認他長成了一個游刃有餘的大人。
即便是如此嚴肅的法庭,如此關鍵的決點,他也保持着一股松弛。這是好聽的說法。
在對手的眼裏,這叫嚣張。
仿佛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已經做好了一脫戰袍就左拐隔壁巷子裏吃一碗地道美食的美妙心情。
“這是一份t維德俱樂部的會員名單,其中就有這位王肅以及康盛CEO。維德俱樂部是只有會員才能出入的俱樂部,非常适合進行私密對談。不過有時候為了保證私密反而弄巧成拙,通過會員日志的記錄,留下了這兩位兩年前在同一時間段出入了俱樂部的證據。”
“……這并不代表他們見面了。”
“卻也不代表他們沒有見面。”
康盛的辯護律師極力道:“法官,我方認為這份證據與本案事實并無關聯。”
林耀遠毫不示弱:“請您也考慮事實存在的可能性。”
兩方膠着着,可以說到此依然無法判斷誰更占上風。
法官敲響法槌:“接下來我們進行雙方陳述。先由原告開始。”
林耀遠站起身,向衆人鞠了一躬。
“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十八條,經營者應當保證其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務符合保障人身、財産安全的要求。如果發現存在缺陷,應當立即向消費者告知,并采取有效措施。兩年前事件發生時是由消費者希望提起訴訟的前提下康盛才聯系消費者,這是其一。質量檢測的報告真實性是否如實告知消費者,這是其二。”
“康盛制藥公司,他們的産品曾經被宣傳為能夠改善健康,但實際上卻給我的當事人于殊雲女士及她的父親,甚至其他無辜的消費者帶來痛苦的經歷。康盛在事後的态度不僅是對消費者的不尊重,更是對生命的不尊重。一個最該尊重生命的企業如果懷抱着這種态度,不對産品和行為負責,那麽後果會如何?今天我們尋求的不是一個案件的勝利,而是為了追求一個真相,一個讓每個人都能安心生活的社會真相。”
他的語氣和剛才辯駁和提出證據時已經截然不同,充滿情緒,又克制得恰到好處。
一個好的律師,也是一個好的演說家。
要不是不允許,陶茹之一定會站起來為他鼓掌的。
接下來輪康盛那邊做最後陳述,法官宣布休庭,像結局前插入一則廣告讓大家緊繃的神經得以緩解。
陶茹之看着林耀遠和于殊雲去了休息室,沒有上前去打擾,萬一變成半場開香槟就尴尬了。
她獨自走到外面的販賣機敲了瓶檸檬汽水,看着庭外的藍天白雲,相信一會兒一定是一個好的結局。
*
夜晚的咖啡店很熱鬧,不知道是不是陶茹之運氣好,随便挑的一家店就很人氣。咖啡的口味确實不錯,要是沒那麽吵就好了。
陶茹之戴上耳機敲報告,将今天的一審結果整理完發送給張盛。
而林耀遠進來的時機剛剛好。
他進來時,她正好按下發送鍵。
林耀遠神清氣爽地坐到她對面,問道:“你今天真的來了嗎?”
“不然我怎麽給你發的恭喜短信的?難道我未蔔先知啊。”
他很臭屁:“猜也能猜到啊。”
“切……”陶茹之失笑,“總之恭喜你勉強保住了連勝紀錄,因為你到現在也沒獨立打幾個官司,不過你得做好準備,康盛絕對會上訴申請二審的。”
“……中間有句話就不必了。”他神情輕松,“就算到最高法院再審我也奉陪。”
“那就拜托你了,我不想三番兩次再改報告。”陶茹之豪爽道,“請你一杯咖啡。”
他玩笑:“就一杯咖啡?你當時可是誇下海口幫于殊雲加律師費。”
她卻認真:“可以啊,反正現在也不買婚房,可以給你打錢。”
“免了。”林耀遠雙手抵在桌上,向前靠近問:“不如你來發表一下聽後感就算抵消費用了。”
“聽後感……聽後感就是你很厲害。”
他不滿地皺起眉:“太敷衍了。”
陶茹之的手指撚着從杯壁上滑下來的水汽,認真說:“那我覺得,再喜歡上十年後的林耀遠也是比當年更輕而易舉的事。”
喧鬧的咖啡廳裏,他們這一角猛然寂靜下來。
确切地說,是林耀遠感知中的世界變得寂靜,雖然這感覺轉瞬即逝。
一秒過後,被按下暫停的世界又開始轉動,人聲如潮水湧來,店員經過他身側,後桌的人打翻了咖啡正在驚叫。
他也随即起身,越過礙事的桌子,撐着陶茹之的座椅靠背蹲下來。
陶茹之吓一跳。
“你再說一遍。”他仰起臉,看着她,“剛才太吵了,根本聽不清。”
她的膝蓋正被他的另一只環過來的手圈在一起,陶茹之定定神,訓斥他:“……你先坐回去,哪有人像你這樣不好好坐着的。”
“等我聽清了,我就坐回去。”
陶茹之摁了摁太陽穴:“你明明聽清了的。而且這個出發點是指旁聽過你庭審的人。”她如法炮制。
“旁聽過我的那麽多人,男女老少,我在你眼裏這麽有魅力?”
“是啊。”
猝不及防的,林耀遠又怔住了。
近在咫尺的距離,足以讓他過濾掉周遭的雜音,清晰地聽到陶茹之的嘆息。
她說:“不然我怎麽這麽多年放不下你。”
一向以能言善辯著稱的林律師,突然說不出一個字來回應。
如果這世界上有一盤必輸的庭審,那對面席位上的人必定是陶茹之吧,他無可奈何地想。
完全是門外漢的陶茹之正在說着令他潰敗的最後陳述。
“我不像你,我從來不是擅長面對分離的人,所以為了不讓分離變得艱難,我會一開始就減輕分離的痛苦。小狗也好,人也好,到最後發現都是我的愚蠢。人怎麽能抵抗感情,就像抵抗饑餓那樣。但我依舊不擅長面對分離,所以我決定不學習你……”
她深呼吸,慢慢道:“我不想要做一時的戀人,我不要分離。”
良久,林耀遠才有所反應。
他一頭栽下去,額頭抵在她的膝蓋之上。
他極力克制平靜的聲音傳來:“那就一起瞞着全世界,瞞一輩子,我無所謂。”
陶茹之伸出手,撫摸他為了來見她特地洗掉發膠後柔軟的頭發,仿佛他還是那個在出租車後座趴在她腿上的男孩。
而她終于很好地回應他——“我也無所謂。”
*
新城的深夜慢慢變得安靜,兩人從咖啡館出來,陶茹之拎着一袋從店裏買的吐司打算明天當早餐,因為她有早班機,沿着街道慢悠悠地一路走回酒店,訂的都和上次相同,走回去二十分鐘。
兩人沒有牽手,維持着恰當好處的距離并肩走着,仿佛還沒适應說好的關系轉換,所以維持着一直以來的慣性。
路遇一家便利店,林耀遠停下腳步說:“我要去買包糖。”
“糖?”
“我開始戒煙了。”他一臉求表揚的語氣,“你不是不喜歡煙味嗎?”
陶茹之意思意思沖他比了個拇指。
他又問:“你現在喜歡哪種口味的糖?”
“幹嘛問我,是你吃又不是我吃。”
林耀遠微微一頓,認真想了想說:“還是有關系吧,等下接吻的時候你不喜歡我嘴裏的味道借此把我推開怎麽辦?”
陶茹之語塞,惱怒道:“誰說要等下跟你接吻?”
他不經意湊近:“哦,難道是現在?”
陶茹之剛想張口反駁,嘴唇就被吻住了。
他的嘴唇綿軟,舌頭卻很兇悍地鑽進來,令她瞬間頭發發麻,身型都站不穩。
他摸索着穩住她的肩頭,再慢慢往上,捧住脖子,指骨抵着她的下颌,将人壓向自己。
陶茹之的手下意識松開,吐司面包落地。
獲得解放的手毫無遲疑地擡起,圈住林耀遠的脖頸。
她将自己更用力,更緊密地送向他。
在這密不可分的吻中,陶茹之聽到了一種遙遠的,像是沉在濑戶內海灣底的汽泡破裂的聲音,啵啵,啵啵,一如她的夢。
但她再不必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