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審判日
審判日
沙缪是在鐘表店裏被教會的人帶走的,他們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就連西恩老爹也誤以為他們只是單純地來邀請曾經赫赫有名的驅魔師前去做客。
沙缪沒有拒絕,看來比起那太過随性的交換,還是霍華德想要建功立業的心更快一步。
他懶得去和對方争辯,于是提前取下了用于替代聽力的煉金裝置,一同取下的還有那個單片眼鏡,可惜還沒來得及将它的外表打磨得更加靓麗。他順從地随着他們去見了霍華德,對方和之前一樣禮貌而富有親和力,可惜他提前摘下了煉金裝置,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他失去了發聲的能力,也沒打算為自己辯解什麽。
他不知道霍華德會因為他的沉默有何感想,也不關心對方打算以何種罪名懲治于他,他不聽不看不想,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開始回憶起過往種種,回憶起珀瑞家的午後。
就讓這一切結束吧。有個聲音說,他也不關心霍華德的為人,不關心教會的未來,如果他想要用自己的這條命去鋪就什麽,那就讓他去吧,已經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差點忘了意見最重要的事情,雖然忒瑞亞看上去對他滿不在乎,但是他又覺得需要對此做出一些限制,于是他沉默的吟唱起了咒語,再次改寫對忒瑞亞行動的限制範圍。這點魔力的波動卻被當做了他意圖行刺的證據,他聽不見,只能看見黑白的畫面之中,全副武裝的聖騎士将他與霍華德隔開,冰涼的鐐铐束縛住了他的行動。
“忒瑞亞!忒瑞亞!”
崔西的喊叫聲打斷了惡魔的午後小憩,他不得不起身為她打開了門,卻看見對方焦急的神情,沖着他語無倫次地訴說:“瑞!他們抓走了瑞!他們要在聖場上公開處決他!”
忒瑞亞不認為以沙缪的本事教會那群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抓走,還要在聖場上将他公開處決,他忽然想起了幾天前沙缪在餐桌上的奇怪表現,他有一種預感,這些都在對方的計劃之中。他本想随崔西一起前往聖場,卻在踏出房門的那一刻不得不停了下來,那些荊棘去而複返,重新纏繞在他的腳踝上,阻止他離開房間半步。
忒瑞亞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而這種預感在他感受到靈魂上的契約陡然斷裂之後應驗。
“忒瑞亞?”崔西沒有等到對方和她一起走,她回過頭,只看見對方陰沉着臉,荊棘已經快要爬上他的膝蓋。
而後崔西眼前一陣光芒,她下意識地擡手去遮擋,等到聖光散去,她只看見原地殘留下來的斷裂荊棘和一片純潔的羽毛。
“惡魔的子嗣!他就是那個珀瑞家的人!”
沙缪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坦然和冷靜,他的鮮血遮蔽了視野,失去了色彩的辨認能力,升騰的火焰在他眼中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他感受不到疼痛,本該洞穿心髒的長矛沒有摧毀他的生命,那裏只有一個機械制作的替代品,只要原本屬于他的心髒仍在跳動,他就會永生不死。
聽力的大幅下降讓他聽不見那些嘈雜的聲音,耳邊回響的是無法判斷含義的嗡鳴,他閉上了眼,讓畫面在腦海裏重新鍍上色彩。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晴朗的天空,午後的陽光,珀瑞家族的後花園裏滿是鮮花和蝴蝶,他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正從一個噩夢裏醒來。
Advertisement
倘若這些都只是一個夢就好了,沙缪緩緩睜開眼,沒有如願以償從噩夢中醒來。
因為他小小的私心,将自己的心髒放入了為忒瑞亞準備的軀體之中,也因為如此,他的生命得以和忒瑞亞一樣永遠延續,但是他太累了,他想放棄了。
亡語組成的神言從他的唇角溢出,魔力讓它變成不可抗拒的神旨。
“我願将我的心髒奉獻于你,将我的生命交托于你。我必解除對你自由的束縛,舍棄一切由我掌控的權柄。”
靈魂之間交織的絲線被扯斷,這将不再是等價交換,而是無償奉獻,他完全将生命奉獻了出去,他迎來終結,而忒瑞亞,可以徹底獲得自由。
“忒瑞亞。”他最後一次用亡語呼喚這個名字,似乎是解脫,似乎是嘆息。
有什麽東西從天空之中重重地落下,砸碎了他面前的石質地板,濺起的石塊和飛揚的塵土之間,他僅剩的一點視力只能依稀辨認出有一抹聖潔的純白。
禁锢幾乎同步解鎖,原本纏繞在忒瑞亞腳踝和手臂上的荊棘迅速枯萎掉落,靈魂之上的束縛感随之煙消雲散,然而他卻沒有為這突如其來的自由感到半分欣喜。
沙缪的生命同樣定格在此時,他的眼中還倒影着天使的身影,向前伸出的手仿佛在祈求救贖。忒瑞亞握住了他的手,只能感受到逐漸流失的體溫,這具軀殼裏已經沒有了靈魂。
倘若不是那從天而降的人只有一邊純白的翅膀,這一幅場景多麽符合天使降臨救贖迷途之人的場景。
沙缪再次來到了這裏,他曾經在這裏短暫地停留過,知道這大火燒焦的黃沙就是地獄,熱浪一般的風卷走了所有生氣,只是這一次,他似乎要永遠地留在這裏了。
珀瑞家的人可以蛻生成為惡魔,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死亡前選擇這麽做,沙缪也一樣,他拒絕了惡魔之王的邀約,他的精神逐漸瓦解,靈魂漸漸流失,他脫離般地跪坐下來,等待地獄将他徹底吞沒。
忽然有什麽東西擋住了炙烤,讓沙缪逐漸流失的靈魂清醒了一下,他擡頭望去,潔白的羽翼是那麽的耀眼奪目,他順着那羽翼望去,看見黃金般耀眼的天使正垂眸看着他。是忒瑞亞。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是問他為什麽會有翅膀。
“你的生命還未結束,沙缪。”忒瑞亞只是如此說。
沙缪的心中有諸多疑問,但是他還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對方的羽翼一振,他就好像被那扇起的風吹飛出去,離地越來越遠,最終天旋地轉,失去意識。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身邊似乎圍繞着許多人,甚至連朋澤那嘴欠的烏鴉也在場,哭得尤其大聲,還是崔西和伯恩聯手将它關進了籠子裏才沒讓場面變得更加混亂。
瑪吉瑪娜坐在他床頭,是第一個發現他蘇醒的人:“你醒啦?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傷口還痛不痛?”
沙缪後知後覺發現了胸口傳來了久違的疼痛,他許久沒有過疼痛的體驗,一時間還有些新奇。不僅如此,他的視野,他的聽覺,他嘴裏的鐵鏽味,一切都是久違的體驗,所有他失去的東西似乎都一一歸還了,對生的渴望似乎也随着它們一起回歸,失而複得的喜悅頓時淹沒了他。
但那喜悅之後便是茫然,沙缪環顧了四周,沒有看到他想要尋找的人:“忒瑞亞呢?”
大家頓時沉默了,似乎沙缪觸及到了某種禁忌,最終還是伯恩打破了寧靜,他是唯一一個一直留在聖場上的人。
所有從聖場上回來的人都對看到的恐怖景象緘默不言,那觸及靈魂的恐懼讓他們無法描述出那場景半分。
聖潔的單翼天使沉默地注視着已死之人,不速之客令所有人都驚疑不定,有人反應過來,高呼着這是神的旨意,霍華德得到了上帝的肯定,使者是為他而來。歡呼聲充斥着整個聖場,更有甚者直接跪拜在地,希望得到使者的賜福。
單翼天使忽然轉過身,歡呼聲卻戛然而止,人群之間的歡欣鼓舞逐漸轉變為驚恐,他們看見一只、兩只、三只......漆黑的羽翼從天使的背脊上長出,與此同時他的身形逐漸脫離人類的範疇,精致的五官仿佛融化一樣變換,從中而生的猩紅巨眼注視着所有人,仿佛能洞穿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欲望。
這分明是惡魔!
人群頓時四散逃開,推搡與擁擠瞬間讓整個聖場充斥着慘叫。
惡魔的腳下長出許多猩紅的觸手,像樹根一樣四處蔓延,天空似乎倒懸了過來,頃刻間堕入黑夜,樹木迅速枯萎,堅硬的岩石碎裂成細小的砂礫,地獄之火炙烤着此間的一切,熱風席卷,似乎要将所有靈魂吞噬殆盡。
被法則禁止的存在強行擠入了這個世界,他的身軀仿佛有着世界不能承受之重,足以将整個聖場拖入地獄,人們争先恐後地逃跑,生怕也被卷入其中。
只有伯恩站在那裏沒有動,他頂着似乎要将皮膚烤裂的熱風,看見聖場之中的惡魔并沒有在乎四散逃開的人群,他始終站在沙缪旁邊,伸出自己銳利的指甲,輕而易舉地劃開了沙缪的胸膛,取出了早已經停止工作的機械。
然後剖開了他自己的胸膛,将仍在跳動的心髒還納了回去。
伯恩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只能看見金色的符文在他身上環繞,似乎是在禁锢,似乎是在驅逐,要将他從這個世界裏徹底剝離出去。
在那之後大地震顫,聖場仿佛被什麽巨大的力量撕裂,伯恩來不及管太多,他在縫隙之間穿行,危急之間将沙缪帶了出去,臨行前回頭一瞥,看見惡魔猩紅的眼睛半阖着,似乎是默許了他的行為,而後巨大的怪物連同整個聖場,一起墜入了深淵。
“現在那裏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沒人敢下去看看。”伯恩說完,對于自己看到的地獄之景還是感到後怕。
沙缪聽完後卻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在生死邊緣看見的那個天使,果然是忒瑞亞。只是作為将他帶回現時的代價,對方似乎也失去了繼續停留在人間的資格。只是他還有許多疑問,忒瑞亞為什麽會選擇救他,為什麽他的面貌會是那個樣子,為什麽他甘願放棄已經到手的自由。
可惜他的疑問再也得不到解答。
他沒有去打聽在那之後的教會和霍華德怎麽樣了,他選擇離開了瑪伊城,告別了崔西和伯恩,他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解除了和朋澤的使魔契約,歸還了朋澤的自由,而瑪吉瑪娜,則表示自己願意一直在珀瑞家老宅裏等待他的歸來。
朋澤雖然總是說着等沙缪死了他就自由了,可是真到了自由的時候,他又開始扭捏起來,甚至主動提出建議:“等我回到了地獄,你要不要給忒瑞亞帶一句話?雖然我不保證能夠找到他,但是我會努力的。”
沙缪對他的建議表示了婉拒,他不覺得這是結束。
在傳統觀念裏,不知曉惡魔的真名,也就無法在無邊無際的地獄裏找到并召喚他,但是沙缪并不氣餒,他還年輕,有足夠多的魔力和足夠多的時間,讓他能夠一個一個地嘗試,直到找到他。
地獄之中的風景萬年如一日,每一個長居此處的惡魔都不會指望這裏會有什麽改變,所以總想着往外邊跑。
“感覺如何呢?救世主?你大費周章得到的就是這個下場。”沒有五官的非人形惡魔在他身邊晃來晃去,對于他的選擇除了嘲笑還是嘲笑。
“如果你能一起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更好了。”忒瑞亞對他的嘲諷予以回擊,他的身體和伯恩那天看見的巨大怪物一樣,只是和那天不同的是,他少了一只純白的翅膀。
他曾經是宣告末日審判的使者,卻因為拒絕履行既定的審判而以怠惰之原罪堕入地獄。
那只僅存的白色翅膀是上帝對他僅存的一點憐憫,他可以借用這僅存的憐憫重新回到天堂,只是一直以來他都固執己見,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存在過錯,那只白色的翅膀也就成了一個單純的裝飾品。
它能逆轉一個荒唐的賭局并結束一切,也算是沒有浪費了。至于那具好不容易得到卻又被舍棄的人類軀體,雖然有點心疼,但是轉念一想,須臾的自由也沒那麽珍貴了。畢竟在哪睡覺都一樣。
刻錄真名灌注魔力的呼喚響徹整個地獄,足以讓一旁足夠古老的惡魔都楞上片刻,忒瑞亞聽見呼喚嘴角忍不住上揚,他回過頭看着呆住的非人形惡魔,刻意嘲諷:“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距,還有下次的話,我一樣會選擇把你的頭擰下來。”
複雜而精密的法陣亮起,用于獻祭的鮮血已經被吸收幹淨,一旁被劃去的名單幾乎鋪滿了整個地下室,而不可言不可見的那一部分,則在沙缪的心裏,他不吝啬于召喚一些被記錄在案但是魔力微小的惡魔,他願意用鮮血供養只求得到他們關于忒瑞亞的信息,他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時間,多少魔力,多少鮮血,才換得了一個答案。
而答案本身站在法陣的中央,穿着貼身裁剪的晚禮服,戴着金絲銀邊的假面,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惡魔的打扮。
“你又一次打擾了我的沉眠。”
惡魔如是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