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執棋人
執棋人
卡洛家族有着難以估計的財産,他們富貴的宮殿遍布各個城鎮,如果要評選一下君王之下最尊貴的人,也許卡洛伯爵能有一席之地。只是伯爵也是一個繁忙的人,他大多數時候都與自己的妻子分居兩地,卡洛夫人并沒有為此抱怨,她甚至為這份自由感到欣慰。
波爾曼家族也小有家資,只是和卡洛家族比起來就顯得有些寒酸,在姐姐去世以後,卡洛夫人就将父親接到了家中,将波爾曼家族的老宅和田地打包賣了出去。
也許是見過了大教堂,再富麗堂皇的建築都沒法讓沙缪感到驚訝,他跟随在卡洛夫人的身後,就如同是她新招攬的驅魔師新秀,不會有人對此感到疑惑。作為驅魔師的後代,卡洛夫人認為自己會得罪不少邪祟,所以需要更多的驅魔師來保護自己,這很合理。
揮退了所有人,等到這個偌大的會客廳只剩下兩個人後,卡洛夫人才緩緩開口:“其實在那天夜裏,父親就已經猜測你們遭遇了不測,因為那個契約連續奪走了他兩樣東西。”
雖然說是泰倫·波爾曼想要見他,但是看樣子卡洛夫人并不急,沙缪端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着卡洛夫人,她一定還有別的話想要說。
但是事實讓人有些失望,沉默了半晌,卡洛夫人終于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請随我來吧。”
按道理說,泰倫的年齡不會太老,按照驅魔師的體格來說,他應當還可以顯得更年輕,但是在他眼前的人又确實是一個似乎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
紗簾全部合攏,防止過于耀眼的陽光刺激到他的眼睛,裏面的布置簡單而又輕便,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品,似乎多一朵鮮花都會同泰倫争奪生氣。他看起來太老了,老得不成樣子,皺紋層層疊疊,分不清哪裏是眼睛,肌肉全都萎縮成了皺巴巴的條塊,他沒辦法站起來,甚至沒辦法起身,只能窩在柔軟的床上,遲早有一天會被吞噬進去。
“第一個交易的代價,是父親的雙腿,自那以後,他基本上沒辦法再從事驅魔師的工作了。”
卡洛夫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沒等到沙缪詢問更多,她就轉過身,不想再停留:“我在會客廳等你。”
躺着的人終于有了點動靜,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令人擔憂他會咳出某些器官,但什麽也沒有咳出來,他睜開了眼,從那層層疊疊的皺紋裏精準地看向沙缪,蒼老的聲音并不悅耳:“真是抱歉在這種情形下與你相見,珀瑞家族的小少爺.....哦不,現在你該是珀瑞家族的家主了。”
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姓氏,他都快忘了自己來自哪裏。沙缪下意識地去尋找另一個身影,但是令人遺憾,在這個重要的時刻,忒瑞亞似乎并不在這裏。
收回尋找的目光,沙缪看向床上的老人,腳步輕緩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坐在了椅子上,平靜地開口:“我曾經想過尋求您的幫助。”
如果時間再往前推幾年,沙缪會為了這次會面而感到激動不已,但是現在他只覺得異常平靜,有沒有那樣一個救世主一樣的人已經不重要了。
泰倫苦澀地笑了笑:“真是抱歉,我現在幫不了任何人,契約交易奪走了我的雙腿,我的青春,我的魔力,我現在就是一個等待死亡的普通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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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卡洛夫人所言,契約奪走的都是對泰倫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沙缪一時間有些懷疑,到底是純粹的運氣問題,還是幕後之人操縱的結果。
泰倫渾濁的眼球轉了轉,他的眼睛甚至沒法分泌足夠的眼淚:“不過能看到你已經成長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我還是非常欣慰。”
沙缪沒有說話,他如同其他獨當一面的大人,沉穩而保持克制。
敘舊該到此為止了,泰倫又咳嗽了幾下,這才說起正事:“我想你已經知道是誰策劃了那場屠殺吧?”
只要一提起那件事,夢魇就會随之而來,沙缪定了定心神:“當然,我已經調查清楚了。”
他當然不是在做一個普通的驅魔師,那些舊事早已經在他心底印下脈絡,他随時都可以選擇手刃仇人。
但是他卻遲遲沒有動手。
“泰倫先生。”沙缪望向他,問出了一直困擾着他的問題,“珀瑞家族,真的是惡魔的子嗣嗎?”
倘若驅魔師驅逐甚至剿滅惡魔是正義的行為,那珀瑞家族的滅頂之災又算什麽呢?他又算什麽呢?
泰倫沉默了許久,才憐憫地開了口:“你在糾結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我的孩子。”
“從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個猜測,甚至沒有任何一個珀瑞家的人以惡魔子嗣的身份傷害過他人,不是冠上一頂虛僞的帽子,就可以假正義之名,随意定奪他人的生命。”
轉過頭似乎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泰倫的眸光閃動:“但是犯下的殺戮之罪卻是逃脫不了的事實。”
“罪人應該被懲治,沙缪。”
随着泰倫的話音落下,沙缪只覺得自己的心神都被重錘激蕩,他灰燼一般的心底陡然燃起了一團火焰,那是仇恨激發的憤怒,在叫嚣着要報仇雪恨。
但是他的面上沒有任何顯露,如同死水一般平靜,他已經習慣如此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真讓人擔心他會一口氣過不去一命嗚呼,泰倫好不容易平複下來,這才朝他繼續說道:“雖然我做不了什麽,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話,莉莉會為你提供一切她能提供的幫助。”
沙缪沉默了半晌,才站起身,朝他微微颔首:“謝謝。”
倘若他能在離開之後再度返回地話,就能看見一直隐藏蹤跡的惡魔就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上。
只是忒瑞亞沒有他那麽好的臉色,他看着床上的老人,語氣非常不好,沒有關心,只有譏諷:“你的頭長好了嗎?”
剛才還病恹恹的人此刻容光煥發,泰倫甚至坐起了身,沖着他露出一個燦爛但難看的笑容,同樣回以關切:“托你的福,還差一點,你的翅膀呢?把羽毛重新養好得非不少功夫吧?”
忒瑞亞冷笑一聲:“好極了,只是後悔當初下手沒能再重一點。”
他的反應沒有讓泰倫生氣,反而笑得更燦爛了:“我可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運氣太好,成了那個幸運兒呢?不過是你也好,至少少了很多不确定因素,你只需要和以前一樣,老老實實待在觀衆席就好了,什麽也不需要做,一直以來你都是如此,在哪裏都一樣,不是嗎?”
忒瑞亞沒有回答,他矜貴地昂着頭,片刻後才開口問道:“我很好奇你最初都做了些什麽?”
“我不需要做什麽,他們自己就是懷疑最好的土壤。”說起自己的得意之作,泰倫情不自禁地驕傲起來,忍不住要同他炫耀。
“我只是告訴驅魔師,這塊石頭裏封印着會帶來絕望的惡魔,然後告訴教會,這塊石頭裏封印着能夠帶來希望的天使。”
重新回到會客廳的沙缪落座在卡洛夫人面前,這一次已經提前為他準備好了溫度适中的紅茶和甜點,可以讓他們在這裏消磨大半個下午了。
眼前的卡洛夫人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開朗樂觀的莉莉,她熱情地招呼着沙缪:“我在第一天見到你時就想招攬你了,比起協會,卡洛家能夠為你提供更加優質的武器和信息來源,可是父親似乎有別的安排。”
沙缪還在回憶剛才同泰倫相見的樣子,他下意識地撫摸上自己的胸膛,那些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從未存在,又讓人懷疑就潛伏在他的內心深處,随時可以形成燎原之勢。他總覺得哪裏很奇怪,但是又說不出來。
“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沙缪。”
他的發呆被打斷,擡起頭,看着他的卡洛夫人臉上是令他感到疑惑的柔和仁慈。
“就像你的父母一直希望你可以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也許平淡,但是安穩。”卡洛夫人端起茶杯,茶匙攪拌撞擊杯壁的聲音清晰而清脆,“聽從你的內心吧,沙缪。”
這次會面最終還是匆匆結束,無論是泰倫還是卡洛夫人,給他的違和感都太過強烈,以至于走出去了許久他都仍然陷入沉思。
“所以你是打算離開瑪伊城還是準備去郊外的小河洗個澡?”
始終打扮得像是假面舞會裏跑出來的惡魔就站在他旁邊,看着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沙缪,終于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他。
沙缪終于停住了腳步,他已經走上了石橋,這才聽見溪流的潺潺水聲,已近黃昏,并沒有其他人在這裏。
“我以為找到了可以信任的同伴。”他看上去是毫不掩飾的低落和疲憊,真讓忒瑞亞擔心他會突然從這裏跳下去一了百了。
看來某個演技用力過猛的惡魔達到了相反效果,忒瑞亞心中偷笑,他掩飾住笑意,故作驚訝:“這是什麽話?我還以為我早就是您忠實的夥伴了呢。”
沙缪沒有做聲,誰都不會認為可以完全信任對方。想要獲得一個人完全的忠誠實在是太過困難了點。
相比起來,完全的控制或許更簡單一點。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從那以後,他并沒有主動找過卡洛夫人。而且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沙缪能明顯感覺得到,自己看見教會的人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他們似乎是想找自己,但又都遮遮掩掩,于是就保持着這樣一種仿佛被跟蹤了的樣子。
但這或許也是一個機會,畢竟他還在計劃着謀取某個人的性命,只是時候未到。
他照例來到協會裏,謝絕了他人的組隊請求,徑直走到前臺,艾琳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篩選出來的懸賞任務。
“這個月還沒有過去一半,你就已經完成了和上一個月同樣的委托數量。”艾琳一邊将懸賞推給他,又忍不住一邊小聲道,“你該休息一下了。”
沙缪低垂着頭,專心致志地看着懸賞,只是敷衍着回應:“謝謝關心。”
他要做的就是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測試出他能發揮出的最強力量,這對衡量敵我差距非常重要。
“為什麽不考慮直接向我求助呢?”
在他出門之後,只有他一個人能看見的惡魔如影随形,蠱惑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
“我全都可以告訴你的,關于那個自稱救世主的組織,他們內部的成員結構,甚至是誰敲定的計劃,我全都可以告訴你,我甚至可以替你解決他們,不需要你動一根手指。”
看來太久沒有開張讓商人急壞了,他甚至可以允諾做到一些一本萬利的生意。但是沙缪并沒有上當,他的目光看向忒瑞亞:“代價又是什麽呢?我想即便是你,也不可能違背等價交換的法則吧?”
惡魔在人間的實力除了受制于自身,也受制于召喚他的人,倘若召喚他的只是一個踩了狗屎運的普通人,那惡魔能發揮出來的實力也比普通人強不了多少。這也是沙缪猜測自己擁有強大魔力的原因,忒瑞亞過得太潇灑了點。
忒瑞亞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下他的交易對象,比起初見時那個狼狽的小孩,他變化得太多了,除了身材尚有些單薄,已經是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樣子了,恐懼和悲傷的缺失讓他冷靜得過了頭,心思深沉得和年齡不符,原本可以被他掌控的人,已經逐漸有了自我的想法。這太危險了。
“靈魂。”
忒瑞亞舔了舔尖牙,歪了歪頭:“我改主意了,我突然很好奇靈魂的味道,我會替你複仇,作為代價,我會收下你的靈魂,和我一同回歸地獄。”
“是嗎?”沙缪盯着他的面具,“那我不能接受。”
他移開了目光,朝前走去,像是喃喃自語:“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還得過一個幸福快樂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