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阿姩便被空青叫了起來,說卯時便要去請道醫。
恐懼感瞬間澆頭襲來,眼睛也不再困乏,整個人僵在了床榻上。
阿姩知道,其實從王妃帶她來道觀那時起,自己便已然心生懼意。
她怕道長看出這具身體已是空殼,裏面的魂魄已不再是承安。
終歸來說,她這條命本就是偷來的。
靜室內熏香袅袅,玄虛道長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王妃向道長說明了來意,提及死而複生之時,道長倏地睜開了雙眼,看向阿姩。
阿姩頓覺冷汗爬滿了全身,她感覺那雙看向她的眼睛透着精光,好似要将茍藏在這具身體裏的魂魄看個清楚。
玄虛道長向阿姩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随即拿起桌旁的布帕蓋過她的手腕,将四指搭了上去。
阿姩坐在竹榻上,朝上的手心很快滲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喉嚨有些發緊,像是幹涸的井底。
爐內燃盡的香灰不聲不響落了下來,阿姩死死盯着白色布帕上的那雙手,好似扼住了她的命門。
終于,玄虛道長收回了手,将布帕疊好放回了原位。
他深深地望向阿姩的眼睛,嘴角好似有抹不易覺察的微笑。
親王妃在一旁瞧着甚是擔憂,卻也不敢多發一言,生怕打擾了道長的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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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抻了抻袖袍,端起杯盞嘬了一口清茶道:“王妃不必心憂,郡主殿下此番夢魇只是因落水後魂魄離體。”
阿姩聽聞此話,瞬間擡頭看向道長,背後早已被冷汗浸濕。
“不過,郡主殿下既已醒來,王妃也不必太過擔憂。貧道這裏有些安神的藥,還有些符咒,特贈予殿下,願殿下千秋。”
玄虛道長說着便從一旁的木匣子裏拿出一副早已寫好的藥方,和一沓看着像從街邊小販那裏幾文錢便可收來的符咒。
“只是這般······那小女的啞疾可還有醫治之法?”
王妃似乎有些信不過。
“啞疾貧道也無能為力。”道長說到這兒搖了搖頭,他掐指沉吟了一瞬,接着說道,“郡主雖福緣深厚,死而複生,不過這一年來,還請王妃多多留心,年煞或避無可避。”
聽聞至此,阿姩并沒有難過,她只是覺得這條命能偷來多久便是多久。
可一旁的王妃看到自己孩子這般模樣,冷冷清清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好像被魇住了一樣。
她的心尖沒由來被揪得疼,卻不敢表露太多,只能在一旁偷偷抹淚。
未時三刻,日光被烏雲掩住,遠方好似有一場大雨席卷而來。
他們在道觀中用了膳便準備返程,阿姩被空青扶上了馬車,手中攥着一沓黃紙符咒。
這是王妃硬塞到她手裏的。
阿姩雖然并無不适之感,可終歸還是心虛。她低頭看着被團成一團的舊黃紙,在心中默默盤算,要不要裝作不小心把這些都丢出去。
就在思索之際,一陣無名風襲來,掀起帷裳的一角,露出了她尖尖的下巴。
瑩潤的面頰透着粉,眸色淡淡虛望着前方,不知在思索什麽。
眉不描而黛,三千墨色虛虛垂在胸前,很是素雅。
越序迎面便撞見了這一幕。
他今日休沐結束,須得盡快趕回京都,明日照常點卯。
正和玄虛道長一同從觀中出來,便看到門前停着三五輛馬車,皆是高車驷馬,朱輪華毂。
承安郡主?
越序認得她并不奇怪,為數不多參加的幾次宮宴,都曾瞥見承安郡主的尊容。
同樣對于承安郡主起死回生之事也略有些耳聞,只是他有些疑惑,為何不在府中養病,偏偏跑來五通觀這等偏僻之地。
他心下一動,忽然想到了昨夜石桌上那只草蝴蝶,編織的手法像極了阿姩。
越序和玄虛道長已是老相識,他轉頭問道:“承安郡主為何會在此?”
道長并沒有回答,他只是駐足定定的望着遠去的馬車,嘆了口氣,轉身便進了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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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觀距離京都城內并不遠,阿姩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京城。
進城之後天已擦黑,阿姩感覺腹中有些空落落的,她撩開車幔,伸出食指戳了戳空青。
而後一手向上攤開做出碗狀,另一只手扒了扒空氣。作罷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垮着小嘴一臉委屈。
空青看着自家郡主這般模樣,半是心疼半是好笑。
她立刻命車夫同祿将馬車趕到了一幢高聳朱樓的後門。
這裏人很少,是這家飯莊的貴客才會走的小路。
空青示意同祿照看好郡主,自己進去買了吃食便回來。
不多時,空青便趕了回來,她撩開車簾,将飯盒遞給阿姩。
“殿下,您最喜歡的擇月羹。”
聽到這個名字,阿姩接過食盒的手瞬間僵住了。
她有些恍惚,耳邊驟然響起一聲含着笑的低語。
喚作擇月羹嗎?專為我做的嗎?
阿姩顫抖着手打開食盒,一碗冒着熱氣的黃色羹湯盡現于眼前。
上面零星撒着些許桂花,在羹湯的中央還映着一彎小小的月亮。
而在瓷碗的旁邊,還靜靜躺着一塊木牌,上面無聲的刻着三個字。
擇月羹。
一股莫大的酸意直直湧上阿姩的心口,她擡頭望着眼前聳天入地的朱樓,想要問個究竟,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急的幹嘔。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滿眼通紅的比劃着。
不斷地指着樓宇和羹湯,最後拉過空青的手,在她的手心裏不停地寫。
這是哪,掌櫃在哪?
可空青卻以為自家郡主吃膩了這道菜,想換個口味,便收回食盒,卻不小心将羹湯撒了阿姩一身。
一時間,空青和同祿連忙跪倒在地,将頭死死埋了下去,不住地求饒。
“奴婢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恕罪。”
阿姩卻顧不得他們,三人雞同鴨講,她索性奔下馬車,順着朱樓的牆邊向前跑去。
身邊人愈來愈多,視野也逐漸變得開闊。
繞過一小座拱橋,終于跑到了朱樓的大門前,擡眼望去看清了牌匾上的三個大字。
思霧樓。
遒勁有力的字體她這輩子都不會忘掉,那是越序的題字。
三年前阿姩和兄長來到京城,便開了一家小店,而店中的招牌便是擇月羹。
三年後物是人非,當初的小店轉身化作眼前這番高樓,立于城中門庭若市,取名思霧樓。
思霧樓,思念沈霧。
她怎會不懂越序的心思。
阿姩站在思霧樓的門前嗚咽不止,空青和同祿趕來,見到郡主這般形容,紛紛跪地恕罪。
思霧樓的管事聞聲而來,卻看到一身錦繡羅袍的承安郡主滿面清淚站在樓前,衣裙下擺間還有一灘黃色的污漬,很是紮眼。
管事不明所以,生怕因自己的過失惹了事,只能跟着空青他們匍匐在地,瑟瑟求饒。
待阿姩回過神來,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們,瞬間慌了神。她将他們一一扶起,而後一臉頹喪地上了馬車。
回到王府的阿姩被空青伺候着換好了衣物,從屏風處出來便看到婢女呈上的請帖。
空青接過請帖後看完,臉色大變,卻還是将帖子遞給了阿姩。
“殿下,是戶部尚書的三公子舉辦的文酒會。”
空青将阿姩頭上的簪飾收好,拿起木梳将她的墨發一縷縷梳順。
“如今殿下尚未痊愈,身子骨弱,便也不可飲酒,如此這文酒會大可不去的。”
阿姩看着請帖上一行行簪花小楷,目光觸及裴思衡三字,思緒漸遠。
裴思衡,戶部尚書三公子,此番文酒會東家。
上一世,阿姩的兄長沈述便是慘死在他的手下。
思及至此,阿姩捏着請帖的指尖微微泛白,她始終記得,要在魂飛魄散之前,手刃裴思衡,給兄長報仇。
空青看到阿姩又出了神,連忙出聲安慰她說:“殿下不妨事,裴公子既然遞了請帖,定是心系殿下的。”
阿姩聽聞此話有些奇怪,她轉頭探究地看向空青,眸中略有些疑惑。
“殿下,您不是覺得裴公子才華橫溢,如瑤階玉樹般無人可比拟嗎?”
空青怯怯地說。
承安郡主愛慕戶部尚書三公子之事整個京城人盡皆知。
聽聞此話,阿姩收回眼神,轉而看向請帖,眼神像是淬了毒。
才華橫溢?字如烏龜爬,七步不成詩,怕是偷來的才華橫溢吧。
她合上請帖,渾身像是豎滿了刺。
只要裴思衡在,這文酒會她就算是爬也要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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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沉沉,疏星淡月。
越府,內院。
一只草蝴蝶斜立在檀木桌上,越序捏起它一側的翅膀,輕輕摩挲。
那日在五通觀的石桌上看到它,便帶了回來。
三年來越序上山拜佛求道,卻始終不得招魂之法。唯有一件事還算順利,便是沈述之死的冤案。
大理寺将這件案子壓為失足落崖的意外,可越序知道,這分明是蓄意的謀殺。
于是他只能托人求得大理寺內案件的密卷,獨自暗中調查。
思及至此,越序半阖上眼眸,眸中暗色漸深。
這時,暗衛幽刀自暗處現身,他朝越序作了個揖,禀報道:“禀大人,三日後文酒會您受邀在列。”
越序蹙眉,他有些煩躁。
“不去。”
“東家是裴思衡。”幽刀接着說。
聽到此話,越序頓了一下,伸手接過幽刀遞來的請帖,并擺了擺手令他退下。
裴思衡,戶部尚書的廢物兒子。
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越序放下請帖,轉身走進內室。
書桌上有一座青黑色的石像,并不起眼。他走過去朝東南方轉了三下,書房之後的暗門轟然打開。
暗門之後仍有一道向地底延伸的石梯。
越序随手拿起一盞油燈,順着石梯走了下去。
不多時,眼前一片開闊。
入目便是一個破舊的木頭書櫃,并無奇特之處。可仔細看去,書櫃中盡是一些玄秘法術的竹簡,還有一沓沓列好的案卷。
他越過書櫃朝裏走去,在暗室的角落,竟有一小座草編的蝴蝶山。
這些都是他在這三年來思念阿姩時所編,不知不覺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在蝴蝶山的旁邊,方圓六尺內,有一個十分詭異的陣法。
厚重的龜甲靜靜地趴在地上,斜對着有一條盤縮着的蟒蛇。
九宮八卦處堆着堆碎石,四處昏黑如晦,霧氣沉沉。
而在陣法的最中間,一張染了血的符咒孤零零的被一支箭插在石頭上,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