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
Chapter 29
兩人還沒說完,後面就響起敲門聲。
程圓圓轉身,擰開把手,門開了一個縫,楊暄的聲音傳過來:“思——”
尤思嘉一個激靈,幾步跨過去,伸手“哐”把門合上。
門前被堵住的楊暄一愣。
門後的程圓圓也一愣,她縮縮腦袋:“怎麽了思嘉?”
“啊,”尤思嘉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連忙擺手,“沒事啊,沒事!”
說完她重新把門打開。
楊暄還在外面,有些不明所以:“怎麽了?”
“沒事!”
“哦,”楊暄沒有深究,“下來吧,西瓜切好了。”
尤思嘉和程圓圓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啃西瓜,有超載兩三人的電摩從門口經過,上面的人口哨一吹,石磚被壓出“咯噔咯噔”響。
相比裏面的悶熱,外面則要好很多,夜風垂顧狹窄的巷子,隐匿其間的花綠霓虹招牌不為所動,尤思嘉卻感到了一點涼意。
西瓜放在井水裏冰鎮過,甜膩冰涼的汁水流了滿手,她朝地上擱置的小盆裏吐籽,眯眼想了一會兒,慢慢說道:“圓圓,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
“嗯?”程圓圓啃了一口瓜,聲音含含糊糊,“什麽?”
“就是,怎麽講,”尤思嘉在逐漸組織語言,“難以形容,就感覺很空,自己好像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沒有落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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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哪呀?”
“不知道,有時候哪裏都想去,有時候就只是想找個地方鑽起來。”
尤思嘉說完,像察覺到什麽一樣,一扭頭,發現楊暄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後。
她問:“怎麽了?”
“沒事,”楊暄晃了晃手裏的花露水,“手擡一擡,有蚊子。”
尤思嘉乖乖把瓜舉起來,楊暄彎腰往她的小腿和胳膊上來回噴了一圈,薄荷的清涼氣息蔓延開來。
程圓圓見狀,抓緊低頭兩三下把瓜啃完,随後瓜皮一扔,連忙起身:“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楊暄聞言,便直接把花露水遞給對方。
程圓圓在春河鎮待了三天,尤思嘉親自把她送走後,暑假就變得一晃而過。
開學後,尤思嘉備戰中考,而楊暄步入高三。
李滿不止一次提醒楊暄:“你看咱妹這個拼勁。”
楊暄邊聽邊點頭,目光聚精會神放在電腦屏幕上,手指輕點了兩下鼠标。
“初中部能出一個上重點高中的,就算這學校冒青煙了,大部分人直接繼續在鎮上混個高中文憑,好一點就直接上中專學個技術,高中這邊也差不多,所以,暄你……”
李滿說着,見楊暄還在認真忙自己的事情,便湊過去一看,見他正翻着往年市一中的錄取分數。
楊暄不知道從哪弄來尤思嘉的成績單,他仔仔細細對比了一下,最後放心下來,說道:“走正榜招生沒問題。”
“我剛說的你聽了沒?”
“什麽?”
“點你呢,”李滿恨鐵不成鋼,“你怎麽想的?不準備考出去了?”
楊暄往椅子上一躺:“我那點分,去哪裏不都一樣。”
“那總比待着這裏強。”
楊暄用指腹蹭着成績單薄紙的邊角,不說話。
“你前幾天又去張老大那了?”李滿轉臉問他,“胖子本來就因為張老大排擠你,何況最近嚴起來了,他又開賭場又幹暴力催收,指不定啥時候被查呢。”
楊暄轉移了話題:“我昨天晚上幫我姥姥量血壓,血壓過低。”
李滿也不講話了,最後嘆了一口氣道:“你不是之前說過,她不願意去複查嗎?”
“我這兩天想辦法再勸勸她吧。”楊暄說完,看了一眼表,“快十點了,我上樓喊思嘉回家,明天見。”
天氣漸冷,摩托車就不算一個好的交通工具。
晚上回家的時候,尤思嘉剛想戴上頭盔,楊暄就從包裏掏出一包東西遞給她。
她接過的時候只覺得這一團t松軟,伸手抖落開,才發現是一條長長的黑色針織圍巾。
尤思嘉摸摸後很喜歡,随即繞在自己肩上:“好看!”
楊暄走到她面前,他的手背發紅,拎着圍巾的一角又幫她纏了一圈,說話時嘴裏呼出寒氣:“你系緊一點。”
尤思嘉擡擡下巴,發現楊暄脖子上也繞了一條同色的圍巾,不過短了很多,只能繞一圈,在前面打個結。
“你買了兩條?”
“沒花錢,”楊暄收回手後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圍巾,“家裏還有毛線球,我就織了兩條,不過線不太夠。”
聽他這樣講,尤思嘉竟然也不意外。
她坐到摩托車後面,暗淡的路燈一格格閃過去,她把頭抵在楊暄後背上,聞到的也只有冷冽的風,刺得她小腿發麻。車駛出鎮上,燈光一打,楊樹被光禿禿地照亮,沉沉悶悶地站了一排,不知道是不是每日經過其間受了影響,她總感覺楊暄也愈發沉悶起來。
十二月份的一個陰沉清晨,尤思嘉背上書包出門,門口等待她的卻不是楊暄。
李滿在外面,瞧頭發的淩亂狀态和眼神的迷離程度,就知道他應該從被窩裏爬出來沒多久。
看到尤思嘉出來,他抹了一把臉,把電摩往門口一拐:“妹,今天我接你上學哈。”
尤思嘉頓時不安起來,連忙問:“楊暄去哪裏了?”
“楊暄姥姥昨天半夜心絞痛,他直接去醫院了。”
尤思嘉有點急,往前一步跨過,問:“沒事吧?”
“估計就是住院再治療,”李滿勸她,“你繼續上你的學,他能解決得了。”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連三四天,尤思嘉都沒能看見楊暄。
她重新騎上自己的電瓶車上下學,下課時不時拿出手機,看對方有沒有回複自己的短信。
楊暄這幾天有些自顧不暇。
他忙上忙下辦理住院手續,而姥姥還在挂着點滴,她目前的狀态有些虛弱,昨天做了冠狀造影之後,相比繼續吃藥的保守治療,醫生還是建議做搭橋手術。但姥姥還是一直鬧着要出院。
等楊暄看到尤思嘉信息的時候,他正在醫院外面取藥。
天悶悶地發沉,有點下雪的預兆。楊暄回複信息,讓她好好學習,自己随後拎着一大塑料袋的藥準備回醫院,途中竟聽到贊美的歌聲。
楊暄停住了腳步,這才發現工人醫院的旁邊有一座小小的教堂,瞧着裏面熱鬧的樣子,他才想起來今天是聖誕節。
穿着白色細麻衣的信徒在小小的禮堂內唱歌。楊暄坐在下面聽了很久。
或許是因為他一個年輕人坐在一群老人之中很顯眼,排隊出去的時候,有人往他手裏塞了一個塑料袋,裏面裝滿了花生、瓜子和糖。
楊暄唇角動了一下,最後說了聲謝謝。
剛說完,緊接着他手裏又多了一份挂歷。
楊暄展開,封面印着熟悉的黑體經文——
愛是恒久忍耐。
楊暄回到醫院,把挂歷放在姥姥的床邊。
她閉着眼,面龐浮腫,但身體很瘦,皮包着骨頭,像柴火一把。如果把心髒比喻成一塊土地,那這塊土地已經有些旱到枯竭,沒有多餘的營養去滋養農作物,挂在手臂上的點滴在急急忙忙沿着血管做最後的修補。
她已經六十多歲了,經歷過貧窮、饑荒,喪女、家暴,這些沒有一次壓垮過這樣一個瘦弱的、沉默的、忍耐的女人。
她的心髒如今衰竭,但坐在病床前的他即将成年。
尤思嘉騎車電瓶車回家,晚上的天色暗沉發紅,風吹在臉上不算特別冷。
就在馬上要拐進村子裏的時候,突然見路旁有人在抽煙。
高高的個子,指尖夾着猩紅一點,在暗紅色的天色下朦朦胧胧。
尤思嘉從旁邊經過。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等過去幾米後才猛然按下剎車。
她匆忙間拉上車架就跳了下來,喊了一聲“楊暄”,剛往前小跑了兩步就聽到身後“咚”一聲響,一回頭,發現是電瓶車沒停好,倒了。
尤思嘉只好又跑回去扶,拽住把手的時候感覺一輕,楊暄從後面探過身把車子提了起來。
她被夾在車子和人之間,一時有些不敢動彈。
不過楊暄很快撤開身子,剛剛幾秒的溫度和淡淡的煙草味仿佛是一場錯覺。
他坐在電瓶車的後座上,擡眼看她:“李滿不來送你嗎?這麽晚也不太安全。”
“我沒讓他送,”尤思嘉急急忙忙問,“你怎麽回來了?四奶奶怎麽樣?”
“她不願意住院,我下午就帶她回來了,”楊暄說話仍舊不緊不慢,“我想先穩定她的情緒,過幾天還是會勸她去做手術。”
“為什麽不願意住院?”
楊暄耐心解釋:“她認為自己老了,不想再多花錢了。”
“你有錢嗎?”尤思嘉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借你,其實我養父母也給過我生活費,我都攢着沒花多少呢!”
楊暄不說話了,很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在他的這種眼神之下,尤思嘉又出現了那種心虛的感覺。
楊暄的目光往下落在某處,突然擡起胳膊,手掌向上慢慢靠近。
這時尤思嘉突然往後蹦了一步:“等會兒!你先離我遠點。”
楊暄一頓,收回手:“怎麽了?”
“最近我弟弟起水痘了,”尤思嘉說,“我小時候起過所以不怕傳染,但是我怕傳染給你。”
“哦,”楊暄笑了,“我小時候也起過水痘。”
“你也起過?”
“嗯,”楊暄語氣放低,“我姥姥當時怕我撓,就拿布條綁住我的手,一整晚不合眼地守着我。村裏人不都說起水痘吃狗肉會好,姥姥不忍心動大黃,就去求村子之前養狗的那家人,把他家要賣出去的狗肉分她幾塊……”
尤思嘉站在他面前,聽他說着,偶爾眨眨眼睛。
楊暄說完又瞧她一眼,随後繼續擡起胳膊,手背險些碰到她的下巴。但他只是幫她整理了一下圍巾,說:“你系緊一點。”
尤思嘉不吭聲了。
等他收回手後,她像是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你怎麽在這裏?”
楊暄覺得頗好笑:“你放學除了這一條路可以回來,難道還有別的路?”
“嗯?”尤思嘉還有點迷糊,剛想繼續問,突然感覺面上一涼。
她伸手抹了一下,随後擡起臉。
天上雲團暗沉,雪花綿密,正寂靜地落下來。她的額頭、鼻子和嘴巴,都先後感受到了這種綿柔細碎的涼意。
她看見亮晶晶的碎片也落在楊暄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