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Chapter 12
暑氣蒸騰,大黃白日裏一動也不動,只耷拉着腦袋趴在樹蔭底下吐着舌頭,而尤思嘉則穿着短袖短褲,膝蓋和手肘上挂着新彩,每天都晃悠悠地過來找楊暄玩。
楊暄指了指她身上的疤痕,問她原因,她只說自己在跟着其他人一起“大冒險”。
午間光線太盛,等日頭平西,熱浪退去,楊暄便走着去供銷社去買醬油,這天經過街中心的時候,他看到一群孩子都烏泱泱蹲在大隊外圍的牆上。
在暑假,無事可做的孩子們總要找點樂子玩。
大隊牆下堆着高低不一的沙土,蹲在上面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從牆上跳下來。沙土柔軟,有的孩子膽子大,敢從一人高的牆上一躍而下。
每當有人從最高處跳進沙堆,總能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喝彩。
尤思嘉也蹲在牆頭上,正伸着脖子往下看,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
楊暄頓時停住了腳步。
果不其然,周圍有人開始慫恿尤思嘉往高處走,其中虎子蹲在一旁,聲音喊得最高。
尤思嘉被說動了,她張開雙臂搖搖晃晃地往上挪動,還沒站穩,虎子又開始帶着人大喊着“跳一個!跳一個!”。
楊暄趕緊往沙堆旁邊跑,擡眼就看到瘦小一只的尤思嘉被旁邊人往下搡了一把。
她斜着身子從牆上倒下來,楊暄下意識地傾身過去接。
地上沙土細密,他一只腳陷了進去,下一秒剛伸出的胳膊就感受到了短暫的沖擊力,這力度墜着他往下倒。
就這樣,從天而降的尤思嘉帶着楊暄一起滾到了沙土裏。
上面傳來幸災樂禍的拍手叫好,虎子咧着嘴指着他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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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土揚起來,楊暄咳嗽了幾聲。
尤思嘉壓着他的胳膊,卻不重,她反應也很快,一骨碌直起身子,偏過頭“呸呸”幾聲吐出嘴裏的沙子,當看到身旁躺着的另一個人是楊暄時,竟一臉驚喜。
楊暄站起來後,拽着尤思嘉的胳膊把她從沙土堆裏撈出,他一邊抖着身上的沙土,一邊擰着眉問她:“這就是你說的大冒險?”
他話音的最後幾個字被街中心一陣亮堂的敲鑼聲給蓋住。
其餘人顧不得繼續嘲笑楊暄和尤思嘉,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牆上跳下來,留下了幾串深深的腳印後又紛紛往街上跑。
尤思嘉也理所當然地把楊暄的問話給忽略了。
她愛湊熱鬧,趕緊跑到人群外圍,跳着蹦跶着要往裏面鑽,一看鑽不進去,她只好回頭看楊暄:“我什麽也看不見。”
楊暄只好蹲下來,讓尤思嘉攬住他的脖子,随後起身把她給托了起來。
高度一拉起來,就能清晰地看到裏面的場景——
一輛小卡車跳下來四五個人,有老有少,大多赤裸着勁瘦上身,肋骨一根一根分明凸顯在腰側,下身只有一條紅綢褲,有人“砰砰”敲鑼,有人往下搬東西布置場地。目前地上有幾只長板凳,一個白色的大喇叭,以及預備好的石頭鋼珠鐵絲等物件。
原來是表演節目的賣藝雜耍團體。
尤思嘉去年就見過他們,這些人表演了肚吸碗、頂鋼筋,還有口吞鋼珠和胸口碎大石。她印象清晰地記得有一個比自己大一些的小男孩表演吞鋼珠,一連吞了四個,最後只吐出來三個鋼珠,剩下的那個怎麽都吐不出來,吐到最後甚至開始咳血。
她當時着急得要命,又看見大人拿着銅盆在人群裏繞了一圈求打賞,情急之下尤思嘉就直接去翻了她姐口袋,尤思潔在旁邊一下子沒防備,兜裏的兩個鋼镚就被她扔了過去。
看完節目回家,她姐還在生她的氣。
尤思潔罵她,說這些都是騙人的,尤思嘉在一旁不吭聲,只縮着頭挨罵,但心裏一直記挂着這個事。
此刻她被楊暄托舉着,目光環繞了一圈,發現去年咳血的小男孩好像還在,她頓時高興了起來。
雜藝團目前只是在預熱,要等天暗下來,節目才會正式開始。
楊暄見尤思嘉一直伸着脖子往前看,上身搖搖晃晃地不穩定,他趕緊抽出一只手環住她的腰,熱烘烘的氣息彼此貼着,他的胳膊逐漸發酸起來。
旁邊又跑過來一個小女孩,擡手拽了拽尤思嘉的衣角。
尤思嘉察覺到趕緊低頭,發現是王子涵。
對方仰着臉,一臉興奮:“思嘉!我看到了一群穿黑衣服的城管過來了,身後還跟着挖掘機,好像是要推誰家的房子!你去不去看?”
尤思嘉一愣,轉臉看了看還沒開始的雜耍團,當機立斷地從楊暄身上跳了下來。
街中心有雜耍的熱鬧,村東頭也有吵架的喧嚷。
尤思嘉跟着王子涵跑過去,隔着人群就聽到了吵架動靜,七嘴八舌,人聲嘈雜分辨不清。她喘着氣立定,從衣角縫隙中看到了小康一團蓬勃的卷發随着動作激烈地跳動着。
尤思嘉聽到挖掘機發動的轟鳴,履帶碾過石子的咔嚓聲,她随着聲音往旁邊的巷子拐,看到了三四個高壯、戴着大檐帽的城管圍在一處,旁邊挖掘機土黃色的臂架高高挂起,鏟鬥照着面前的牆壁鑿過去,鑿完一下接着一下,水泥牆壁迸裂,裏面暗紅的磚頭紛紛滾落。
尤思嘉定定地站着,難得露出迷茫的神色——
她從街中心跑過來看熱鬧,但沒想到挖掘機原來扒的是自己家的房子。
人群裏的小康被人抓着頭發往旁邊推,她喊叫着躲開,露出了後方面色急躁憤怒的奶奶。
小康捂着頭發掙出了人群,走到城管旁邊,對着喊:“找不到人就只能扒屋子,街坊鄰居都得連坐,扒完這家扒那家。”
剩下看熱鬧的人也急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家偷生憑什麽還扒俺家屋?”
“現在就是這麽規定的,所以勸你們,知道劉秀芬躲哪去的都趕緊舉報哈。”
周圍是亂糟糟的一團,尤思嘉環顧一圈,發t現剛剛還在拽小康頭發的奶奶不知道去哪裏了。有人從後方伸手搭在她肩上,尤思嘉轉臉看見了楊暄。
“你怎麽跑這麽快,”他還喘着氣,“沒事吧?”
尤思嘉搖搖頭:“你看到我姐了嗎?”
楊暄緩了幾口氣後點點頭,把她領到人群後方站着的尤思潔面前。
尤思嘉看見她姐就問:“姐,怎麽辦,咱家被扒了。”
“我看見了,”尤思潔語氣煩躁,随後低頭打量她一眼,“你沒事?”
尤思嘉再次搖搖頭表示沒事,又問:“那咋辦?”
“你問我我問誰。”
姐妹倆站在巷子口,看着挖掘機轟隆隆作業。牆壁此刻已經有了半人寬的洞,磚頭和沙粒不停地往下滾,透過破洞,能瞧見她倆寫作業時的桌子。
好巧不巧,挖的剛好是睡覺的卧室。
方才消失不見的奶奶又重新出現了,她趁挖掘機臂架升高時,擠過幾個比她高一頭的城管大漢,一屁股坐到了牆根,頗有與牆壁共存亡的魄力。
“他大娘,”小康在一旁抱着手臂,苦口婆心,“你現在堵這兒有什麽用?不如讓劉秀芬回來,待會挖完你家再挖別人家,街坊鄰居的都住一塊,多不好看。”
挖掘機的履帶往後移了一段距離,預備再換一堵牆繼續挖。
這時候,奶奶突然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綠色瓶子,瓶身纏着白色塑料紙,上面印着通紅的“敵敵畏”三個大字。
小康的臉色驟變,周圍人發出驚呼:“哎喲,這是要喝藥!”
“把挖掘機開走,”奶奶一把擰開塑料瓶蓋,裏面的液體随着她胳膊的動作搖晃,“再挖一下我就喝下去,我老命一條不值錢,我看你們搞出人命怎麽辦!”
說完她一仰頭,舉着瓶子就往嘴裏倒。
周圍鄰居一窩蜂湧上去攔,小康和幾個城管人員慢了一步,只能圍在外面團團轉。
聽聲音,裏面的人在忙着扣嗓子眼、拍背,前街大奶奶轉頭喊:“吐出來了!去接碗水來漱口!”
尤思潔趕緊去接水,尤思嘉也急了,她要往人群裏面擠,被身後的楊暄一把按住。
“你先別急,”他彎下腰,聲音低低地,“我看瓶子裏的顏色不對,吐出來的也像清水,裝的應該不是真的藥。”
周圍人争吵着要不要打救護車去洗胃,小康終于敗下陣來,在暮色降臨的時候,帶着人離開了。
街中心亮起燈來,敲鑼打鼓的聲音遠遠傳來,雜技表演已經拉開序幕。
周圍人也散得差不多,尤思嘉望了望面前破敗的牆壁,又轉頭瞧了瞧街中心熱鬧的景象,還沒開始邁步,就被尤思潔一把拽進了門:“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想着再出去。”
爺爺奶奶晚飯也顧不得做,他們緊鑼密鼓地商量了一下兩個小孩晚上睡覺的問題。
爺爺奶奶家只多餘一張小床,尤思潔這段時間可以湊合着過來擠一擠。而尤思嘉,他們準備今晚就把她送到劉秀芬那裏,讓她跟着姥姥姥爺那邊住一段時間。忙完這件事,緊接着又給尤志堅打電話,讓他回來補牆,剛好也差不多能趕上第三個孩子出生。
尤思嘉回到家開始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卧室牆壁破了個洞,她的那些寶貝玩意兒都變得不安全。
她找了一個紙盒子,叮叮咚咚地翻箱倒櫃,将她的玻璃彈珠、養了一堆的海洋寶寶、幾疊皺巴巴的貼畫,還有沙包和小布狗等等一股腦全裝了進去。
随後跑到了斜對門,顧不得害怕,拉開防蚊簾子就開始探腦袋。
楊暄果然沒有去看雜耍,而是和姥姥姥爺在一起吃飯。看見尤思嘉後,他瞅了一眼還在吃飯的姥爺,放下筷子趕緊出來。
他跨出門後就問她怎麽了。
尤思嘉只拽着他往自己家走,連說帶比劃地講了自己要走的事情,随後一臉鄭重地指了指地上的紙箱子。
她要把她的財産托付給他。
楊暄沒急着搬,只問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尤思嘉撓撓腦袋:“房子修好應該就能回來了,我奶奶說最多一個月。”
楊暄點點頭:“行,我幫你保管着,等你回來。”
尤思嘉笑了,眼睛彎彎,伸出小拇指:“拉鈎。”
楊暄也跟着笑,剛伸出手,奶奶就進來,一臉焦躁,提溜着尤思嘉的衣領就往外拽:“都幾點了你還亂跑,我送完你一趟再回來,得半夜兩三點了……”
楊暄伸到一半的手只好放下,也跟着出去。
門口已經停了一輛三輪車,上面有一個板凳,板凳旁是一個裝換洗衣服的塑料袋。尤思嘉爬了上去,剛坐穩,低頭就拍死一個趴在她小腿上吸血的蚊子。
三輪車的車鏈子“咔噠咔噠”轉動起來,尤思嘉坐在後面搖搖晃晃,朝楊暄揮了揮手。
楊暄也擡起胳膊揮一揮,他跟在車後面快走了兩步。
月光如水般溶溶明亮,梧桐枝子的影被莽莽地投下來,流過這輛小小的、吱嘎叫的車子,尤思嘉瞧着他,目光清澈。
轉彎前她又招了一次手。
楊暄也跟着再次晃了晃。
等三輪車轉過彎,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但此刻什麽也看不見了,楊暄這才放下手臂。
不知是不是剛才舉的時間太長,胳膊的存在感強烈起來,垂在身側沉甸甸,宛若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