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慘死
慘死
噠——噠——噠……
沈姝被緩慢而沉悶的腳步聲吵醒,“睜”開了眼。
說睜開或許并不确切,畢竟如今她只是一縷殘魂,被迫附在自己的一支發簪上,不能離開,甚至不得動彈,躺得無奈且安靜。
安靜的沈姝睜開了眼。眼前依舊是幽暗的密室,大理石牆壁森冷規整,牆壁四角則堆滿冰塊——那是為防止她屍身腐壞所用。
密室中不知歲月。她死了多久呢?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沈姝也不知道。
整間密室總仿佛萦繞着凄冷的霧氣。沈姝透過那霧氣,“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
身影颀長,影影綽綽中透出幾分矜貴秀雅。
他又瘦了些。意識到這一點,沈姝心中一沉,幽幽嘆了口氣。左右她只是一支簪子,無人能聽見她的動靜,她嘆息得不加掩飾。
蕭玦果然不曾聽見任何聲息。黑暗中他緩步拾級而下,而後擡手點燃了牆壁上獸頭燈座裏的火油。
這種獸頭燈盞整間密室有八個,蕭玦每次只點離她最遠的一盞。有時他甚至一盞都不點,就那樣于黑暗凄冷中走來,坐在她的棺木邊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眼神枯寂,比她還死氣沉沉。
今日蕭玦願意點一盞燈,這讓沈姝內心稍慰。光明與溫暖總能讓人感到安慰,她覺得蕭玦需要。
火油熱烈地燃燒,照亮這幽暗密室,讓蕭玦的容貌逐漸清晰起來。鋒利如劍的長眉,顧盼生輝的鳳目,高挺的鼻梁,弧線柔和而不失英朗的下颚——精致俊美如斯,只一張側臉,已叫人神為之奪。
即便已看了多次,沈姝仍是小小地失神了一瞬,而後意識到,蕭玦走動間點燃了第二盞燈。
今日的蕭玦有些不一樣。沈姝疑惑地眨了眨眼,看着蕭玦轉過身來。
随着蕭玦轉身,沈姝終于能看見他的整張正臉,一看之下,心尖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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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大胤的靖王容貌卓絕,而比他卓絕容貌更著名的,是他冷酷嗜血、殺人如麻的性情。只是沈姝鮮少看見蕭玦的血腥模樣,畢竟往日蕭玦過來,莫不是異常幹淨,身上帶着沐浴焚香後的氣息。
然而此時的蕭玦太不一樣,身上仍穿着黑紅間色的四爪金龍紋朝服,袖口有褐色的茶漬,白皙的額頭則有一道傷,不知被什麽銳利的物什割破,流出殷紅的血。
那血劃過他的劍眉與長睫,落在臉頰上,又被手指抹開——這樣的血跡,配上蕭玦蒼白的膚色、冷漠的眼神,一時令他有些妖異——倒像了那傳聞裏令人膽寒的殺神。
沈姝并不害怕,反倒有些擔心,不由問道,“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麽?”
蕭玦聽不見她的聲音,神情冷寂地朝她走來。沈姝注意到,他的左腿有些僵硬,這使得他的姿勢有失協調,近乎一瘸一拐,但他仍将脊背挺得筆直。
難怪他今日走得那般緩慢。沈姝擔憂,問道,“你的病又重了些麽?”
依舊得不到回答。
這人,總不知道愛惜身體。沈姝幽怨,看蕭玦在棺木邊站定,低頭凝視着她。
沈姝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模樣——躺在名貴非常的金絲楠木大棺中,身穿火紅的嫁衣,再年輕,再貌美,再如何用冰塊冷藏,也藏不住滿臉的腐敗之氣。
一定很難看。
然而蕭玦仿似擦覺不到她的難看,只那樣寂靜而專注地看着她,眼眸裏仿佛浸滿了多少歲月亦無法承載的沉重心事,讓沈姝望之心酸。
“殿下?”沈姝再度擔憂地出聲,卻只是徒勞。
蕭玦默然望了沈姝許久,忽然緩緩伸手,一寸寸朝沈姝靠近。他的手指沾着他的血跡,輕輕按上沈姝的唇,而後用了些力。
蕭玦第一次觸碰她,是将她的屍身從冰冷的溪水裏撈出來。
彼時他渾身浴血,仿佛從地府爬出的惡鬼,随意地将兩個血淋淋的頭顱——其中一個甚至是他的妹妹——扔到一邊,差點将簪子上的沈姝吓得魂飛魄散。而後他不顧冬日溪水的刺骨冰寒,跄踉着撲進水中,給了她一個充滿血腥與冰雪味道的擁抱。
那時沈姝并不認識他,被他連串稱得上驚世駭俗的舉動所震,連聲罵他是瘋子。
瘋子給她斂屍骨,設靈堂,讓她的仇人一一跪在她的靈前,看他們痛哭流涕,而後冷酷地一刀一個。
其實沈姝的仇人并沒有那麽多,只是蕭玦牽連太廣不管不顧。靈堂裏血流成河,看得沈姝從驚懼逐漸變得麻木。
那是沈姝見過,蕭玦最瘋的一次。後來蕭玦恢複平靜,卻又仿佛更瘋了。他不給沈姝下葬,而是将她安置在了他卧房下的密室,奢侈地用無數冰塊冷藏,某次又忽然心血來潮,給她換上了嫁衣。
他常來看她,似是怕身上血腥之氣唐突了她,每每沐浴更衣;有時笑有時哭,有時一言不發,有時又溫柔地撫摸她冰冷的手指和臉頰。
初初他觸碰她時,她氣得罵他是混賬、登徒子,沒有一點用處,後來便罵不動,由着他來了。
只是嘴唇到底是敏感的地方,沈姝覺得,如果自己還有實體,此刻臉頰一定會變得通紅,半是氣的,半是羞的。
蕭玦按上她的唇,沿着唇瓣細細描摹,好似在用自己的血給她塗抹口脂。沈姝感覺不到他手指的溫度,只覺得興許和自己一樣冰冷。
蕭玦描摹完她的唇瓣,又揉着她的唇角,一眨不t眨盯着她,驀地輕輕一笑。
他笑得溫柔又悲涼,讓沈姝心中酸澀。她聽見他輕道,“笑一笑啊,娉娉。”
娉娉是她的小名。多少次,他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溫柔地喚她娉娉,如此隐蔽,如此親昵。而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高高在上的靖王,怎麽會認識她,還如此熟稔。
可死者已矣,她再也找不出答案了。
她死了啊,死人怎麽會笑呢?沈姝想着,心中酸楚。
如果她不是一支簪子,如果她還活着,她會笑給他看的,也許還會大着膽子抱他一下聊表安慰。
可惜沒有如果。她已經死了。
蕭玦似是也清楚這一點,沒再強求她,收回手指,又定定凝望了她許久,而後轉身。
沈姝以為他要離開,正要輕聲道別,不料蕭玦卻是走到正對面的牆邊,将牆壁上又一盞獸頭燈盞點燃。
七盞獸頭大燈全被點燃,将密室照得有如白晝,沈姝心頭的狐疑也到了頂點。
火油熊熊燃燒,将密室四角的冰塊加速融化,煙與霧纏繞在一起,透露出濃濃的不詳。
沈姝感覺自己聲音都緊促了些,一眨不眨“盯”着蕭玦,“殿下,殿下,您到底怎麽了?”
蕭玦一無所覺,取下第八盞獸燈的燈盞,又回身走向沈姝,臉上是詭異的冷靜。沈姝卻隐約覺得,他好像又到了不管不顧的瘋狂時刻。
蕭玦走近棺木,擡手,舉盞,下一刻手腕輕翻,将燈盞內的火油盡數倒入了棺木。
他要燒了她。意識到這一點,沈姝并不如何害怕,反倒有些放松——早該如此了。他早該想開,放她離去。
然而她沒有料到,倒完火油之後,蕭玦随意地将燈盞丢到一邊,而後長腿一邁,竟是也跨入了棺木中。
這是要做什麽?沈姝心髒提到頂點,焦急地看着蕭玦的衣擺也沾上了火油。
這是要做什麽?沾上火油他也容易燒起來啊!沈姝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雙手,将他推出棺木,推出密室,推得遠遠的。
可她如何竭盡全力地掙紮,依舊被束縛在一支小小的玉簪中。
“你幹什麽!你走啊,快走!”她聲嘶力竭地大叫,卻依然是寂靜無聲。
蕭玦輕輕躺了下來,就在沈姝身邊。棺木很大,并不擁擠,沈姝卻覺得心髒緊縮成一團,下一刻就能被擠得鮮血淋漓。
“王爺!殿下!你要做什麽?你走呀!”沈姝幾乎是嘶吼着朝蕭玦大喊。
蕭玦卻只是輕笑,伸手擁住沈姝細削的腰身,将頭靠近她臻首。他輕笑,笑意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譏諷,與沈姝耳語的姿态卻是溫柔,“他猜忌我,他居然猜忌我……”
天下之大,能猜忌靖王的是誰。沈姝不想思考,她只想讓蕭玦快走。
“蕭玦,活着才有諸多可能!你如此年輕,又是堂堂靖王,為何要走這樣的路?!”
然而蕭玦只是抱着她,輕柔道,“娉娉,我來找你了。我會保護好你,再不讓你受一點傷害。”
她受的傷害有什麽要緊!左右她已經死了,左右蕭玦已為她報了仇。何苦再牽連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不要你保護,我要你走!”沈姝想大哭,可是身為一縷殘魂,她哭不出。
蕭玦的氣息拂在發簪上,仿佛春風拂過桃花瓣,那般溫柔,“娉娉,我們永遠在一起。”
他伸手抽出沈姝附身的發簪,擡手便那麽利落地一扔,正正打中了牆上熊熊燃燒的燈盞。他選的角度何其精妙,燈盞斜斜潑出,燃燒的火油潑出一道弧線,末尾沾上浸了火油的棺木。
“嘭”的一聲,火勢更大了。
“不要!”沈姝悲鳴。發簪撞上燈盞,瞬時四分五裂,沈姝感覺身體一輕,飄到了滿是嗆人煙霧的空中。
終于擺脫了發簪的桎梏,沈姝只覺得神思越來越模糊。她拼着最後一點清醒,望了望蕭玦。他的衣擺已爬上火焰,他卻滿目平靜,只将她的屍身擁得更緊。
她又望向密室入口,希望能有人來救蕭玦。可是沒有。
那是世間最痛苦的死法。消散的那一刻,沈姝意識到這一點,瞬時痛徹心扉。
*
“這場雨,怎麽下得沒完呢?”
一道清脆的女聲,喚回了沈姝的神思。連綿的春雨中,她緩緩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