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7
第37章 037
殷楚玉很貼心, 給寧簌充分的重啓時間。
寧簌心中百味雜陳,有氣憤、羞窘、委屈,也有喜悅、激動, 甚至還夾雜着一種如願以償後的空茫,她渾身都在發抖, 內心深處的小火焰燃燒成了熊熊的烈火, 她急促地喘息着,始終難以修複自己斷線的語言系統,只能嗆出點晶瑩的眼淚來。
不久前, 心神迷茫的她跟随着殷楚玉的腳步來到這裏, 而此刻, 她同樣是神思不屬、魂不附體地綴在殷楚玉的身後,像是一只提線木偶。
她坐在副駕駛座,抖着手系上了安全帶。
殷楚玉沒有再說話, 她慶幸殷楚玉沒有開口。
她可憐的腦子有過載的危險。
思緒是理不清的,留在腦海中只剩下十萬個為什麽。
車窗外是燈紅酒綠、熙熙攘攘的世界,那些紅的、綠的、藍的……各式各樣的光芒從眼前飛掠而過,在風聲中支離破碎,那井然有序的世界不知道何時在眼前崩塌了, 只餘下了廢墟中的斷壁殘垣。她茫然地立在廢墟中張皇四顧, 然後看到一道翩然如驚鴻的身影款款而來,崩塌的世界又開始重組。
手機鈴聲驚醒了寧簌的思緒, 寧簌吐了一口濁氣,接通電話, 輕輕地說了聲:“喂。”
陳散熱情的聲音伴随着咚咚隆隆的爆炸聲音從手機中傳出:“出來玩嗎?”
除了陳散, 還有幾道零零散散的,熟悉的音調想要蓋過音樂聲往寧簌的耳朵裏鑽, 寧簌依稀辨認出嚴昭和、霍桐的聲音,她無由地感到心虛。悄悄地瞥了殷楚玉一眼,掩着唇說:“加班。”
陳散感慨:“你也有加班的一天啊,加油,別累垮了。”沒有追問也沒有強求,關懷了幾聲後,陳散挂斷了電話,繼續投入娛樂中。
幾分鐘後,寧簌的手機又進了一條消息。
她低頭點開一看,是霍桐發來的一個地址。
“姐姐要是有空的話,來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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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簌:“……”她沒空。
手指捏緊了手機,點了點屏幕想回消息,可仔細一琢磨,算了。
她忙着呢。
“要我送你去哪裏呢?”殷楚玉偏偏在這個時候開口,敷衍陳散的“加班”兩個字顯然被她聽見了。
寧簌低着頭,抿了抿唇說:“回家。”
在前妻姐這裏應付人生大事,怎麽就不算一種加班呢?
在她的身體中醞釀的種種情緒終于被外力打算了,那種甜蜜又古怪的情懷漸漸消失,她在靜默片刻後,擡眼去看殷楚玉。
她說是在釣她。
她之前的一切舉止言行都是故意的。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為什麽要這樣做?總不會早過她們重逢吧?畢竟是她自己很主動地送上門去的。
令人心旌搖曳的火熱氣息熄滅後,寧簌心中剩下許多憋悶,一直回到家中都無法緩解。
寧簌坐在沙發上,殷楚玉站在她的跟前。
寧簌難得地沒有理會送上門的小貓咪,她內心平息的波濤在殷楚玉的沉默中又再度掀起,在殷楚玉邁步的時候推向了最高峰——寧簌冷不丁伸手抓住殷楚玉的手腕,将她拉到沙發中,不想讓她有游離于世外的超然。
“我去倒水。”殷楚玉看了眼寧簌的手。
難道要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如江河傾瀉直到将自己說得口幹舌燥嗎?
寧簌輕哼了一聲,說:“我去。”
殷楚玉點頭。
倒水的時候,寧簌的眼神不停地朝着沙發上的殷楚玉瞄,生怕在她自己起身的空檔折身前往書房,将大門一關,留下她一個人在兵荒馬亂中不知所措。
拖延是對她的鞭撻,她學不來殷楚玉的克制,只能說“不要了”。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麽。”在寧簌将兩只水杯擺放到跟前的時候,殷楚玉才開口說話。
寧簌在殷楚玉的身側坐下,與她隔着一尺的距離,她的雙手交握在一起,壓在了腿上。聽見殷楚玉的聲音,她的眼睫顫了顫,說:“是。”
殷楚玉怎麽回答?依舊是用“因為我想”來搪塞她?或者再糟糕惡劣一點,說“我騙你的”,一切都是對她那句“前妻姐”的報複?期待與忐忑并存,還沒等到結果,寧簌已經先一步在心中咀嚼失落。
“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殷楚玉用反問代替了回答。
寧簌沒太意外,她絞着手,眼神飄忽,她悶聲說:“你不是知道了嗎?因為那個離奇的夢,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人總是要将生存擺在第一位的。
至于情情愛愛的——
運轉的思緒卡住了,寧簌沒法堅定地跟自己說“是次要的”“是可抛的”這一類的話。
殷楚玉又問她:“除了這個原因呢?”
平穩的心跳重新變得狂亂,寧簌的心火燃燒着。
除了它,還有什麽?
還有反複回味的記憶,還有夢裏的迷離映到現實帶出的意難平。
分開後她不常想起殷楚玉了,可一想起殷楚玉,那一切存在都會從她的身邊抽離,只剩下無數個殷楚玉。
“我——”心髒鼓動,寧簌頭暈目眩像是要跌入深不見底的淵中。有的人會在伸手便能觸及自己所渴望的一切時選擇轉身而逃,難道她也是這種人嗎?她要在關鍵的時候退卻嗎?就像以前一樣,扭頭就跑嗎?
“我想見你。”
“可我卻不是因為那個夢。”
兩個人的聲音在同一時間響起,在終于抒發了積攢的情緒後,寧簌只剩下一種要落淚的沖動。可殷楚玉坦白的話語如浪潮卷來,她瞪圓了眼睛,将時間定格在又驚又喜的那一刻。
“你走之後,我要回到以前的平靜生活,我也确實做到了。”殷楚玉凝望着寧簌,蹙起的眉頭中藏着幾分苦惱,“死氣沉沉的平凡、一成不變的庸常,同樣也是煩惱之源。沒有痛苦,沒有憂愁,也沒有快樂。我不會因外界的事情激動,也不會因為失去恐慌,我試圖在平靜中思考,可是不行。”
“也許不幸和絕望都比那樣的日子要有滋味。”
殷楚玉輕描淡寫引起寧簌的驚恐,誰會想要不幸?
“你別這樣說。”寧簌的語調發顫。
殷楚玉又說:“可我過去對平靜的渴望恰恰是那些存留在記憶深處的不幸激發的。”冷酷和厭倦從她的身上湧出,如濃霧将她整個人籠罩。此時的寧簌看到的終于不再是隐者的脫俗,而是一種了無生氣的乏味和無望。
“對不起。”寧簌低下頭,神色頹喪。
她心中堆積的情緒太多,沒法一一分辨,只能聽從最本能的念頭,向着殷楚玉道歉。
是否是她擾亂了殷楚玉的步調?是她打破了殷楚玉生活的平衡?她一轉身潇灑地離去,全然不顧自己帶來了什麽又帶走了什麽?
她們之間的結束很尋常,在雙方都點頭後,算得上是“和平”。
但仔細想起來,她沒有給出一個理由,而殷楚玉也沒想問她要一個交代。
她們的道別是匆忙倉皇的,只是自以為是的體面。
殷楚玉觑了眼寧簌手背無意識掐出的紅痕,挪了挪身體靠近她,将寧簌交握的手分開。“你不用跟我道歉。”殷楚玉溫聲道,“真要算清楚的話,我也該跟你說對不起。”
從開始到結束怎麽可能是一個人的責任呢?她同樣做得很糟糕。
感情的事情沒法在心中羅列提綱、有序詢問,寧簌的思緒渾噩,她什麽都想知道,卻又說不清自己到底想要知道哪些。她的心難免變得彷徨無措。靜默幾分鐘後,寧簌又心虛地說:“我那樣做,算斷崖嗎?”
她們沒有争執吵鬧,平平靜靜地走到岔路口,然後你往左我向右。
殷楚玉說:“你藏不住心事。”
“所以你就一直看着?要‘順其自然’嗎?”寧簌猛地扭頭看殷楚玉,驚訝的語調中還夾雜着點咬牙切齒。她仰靠在沙發上,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神色來。她阖着眼,慢慢地說,“我在掙紮,你連掙紮的過程都直接省略了。”
略一停頓後,寧簌掀出了一個很殘忍的事實:“你不相信我們會有未來。”
殷楚玉問道:“那你信嗎?”
寧簌苦笑一聲:“我甚至都分不清虛像和真實。”她在跟殷楚玉交往的時候,就開始将殷楚玉塑造成她想要見到的樣子,直到分手後這一過程都沒有停止。殷楚玉在她心中變成了遠離塵世的象征,她反複地描摹着殷楚玉的冷然出塵,于是記憶裏,對殷楚玉的絕塵就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直到重逢後,她精心雕琢的神女形象崩塌了。
一些被她刻意遺忘的細節浮現,她開始向內追溯根源。
為什麽要分手?是因為殷楚玉不愛她嗎?
不,是她無法在從幻象走向具象的時候找到自己的位置,她選擇重複塑造那種歪曲的印象,就意味着她要放棄現實。而遠離現實除了徹底的疏離,還剩下什麽呢?
殷楚玉撥了撥劉海,輕聲說:“我知道。”
“你——”寧簌已經不知道她該說殷楚玉什麽了,她擡手抹了抹眼睛,又很突然地笑了出來。
在最初搬進殷楚玉家的時候,她以為她們有“不談過去”的默契,畢竟将那段失敗的感情拿出來,除了痛苦傷懷遺憾就沒剩下什麽了。
可在剖開一切直面自己的時候,她倏然間發覺,傷心中還存在着欣喜。
那是因認識自我與自由生出的歡愉。
這就是殷楚玉說的“願你自由”嗎?
殷楚玉:“我那時候沒有挽留。”
“為什麽?難道是擔心我心軟嗎?”她後來設想過當初的情景,一個人在腦海中演繹了無數可能,如果殷楚玉出言挽留,或許她們就不會分手。但橫亘在那裏的問題如果不能解決,終究要走向毀滅。
“不。”殷楚玉起身,她單膝跪在沙發上,手搭上了寧簌的肩膀,“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只是想從你的身上獲取點什麽的話,那我就不是真正的愛你。”
寧簌眼睫披垂,觑着殷楚玉的手幾秒。她斂起了笑容,跌宕起伏的狂潮平息後,她終于恢複了心平氣和:“我身上有什麽啊?”
寧簌不解。殷楚玉是處于金字塔塔尖的人物,換成別人貪圖她還差不多。難不成是饞她的色相?可她們在一起時候糟糕的一幕幕,足以證明殷楚玉是個六根清淨、脫離“低級趣味”的人物。
在放松的時候,寧簌的思緒是散亂的天星,念頭一走歪,再想要靠自己扭正過來就不容易了。
寧簌的臉色緋雲彌漫,蒙着朦胧水光的眼神,像脈脈秋水。
殷楚玉将寧簌的神色收入眼底,她笑了一聲,慢悠悠說:“生命力。”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個詞彙,“元氣。”
寧簌“啊”了一聲。
那現在一身牛馬味的她,還能有嗎?
殷楚玉的手還是落在她的肩膀,大拇指指腹撥開頭發的時候,觸碰到了頸上的肌膚。
如電流一路帶着火花急閃,激起一片顫栗。
寧簌定了定心神,終于不再像個可憐的受氣包,她抿着唇,抓住了殷楚玉的手,眼神幽幽。
“前——咳,你還沒解釋釣我的事情。”
寧簌沒辦法像殷楚玉那樣坦然自若地喊出“前妻”兩個字,“前妻姐”三個字只會擊潰她自己的心防。
可人至少要支棱一次,絕不能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