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自由
自由
盛夏,窗外枝桠瘋長,此起彼伏的蟬鳴喚醒了神游的思緒,雲清許睜眼,黑白的畫布再次展開,逝去的時間開始流動。
他蜷縮在一張發黃的床鋪上,身體無法舒展開來,稍微一側身木質的床板便會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好像随時都會散架的模樣。
雲清許小心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發黑的牆皮上挂着一個布滿泥點的圓鏡,正對着床的方向,他只需坐起再微微擡頭,便可透過那斑駁的鏡面窺探到自己的模樣。
長到蓋過雙眼的劉海垂在額前,蓬松淩亂的發絲下,隐約可以看見,左眼眼角的位置有一道足足一指關節長的疤痕。
他下意識地側頭,似被燙到了一般将視線移了開來,這個房間不僅小還破,家具像上個世界的産物,洗不掉的黴菌與快散架的桌腿,還有快掉沒了的牆皮,處處都透着一股破爛惡臭的氣息,和他這個人一樣,只有一樣東西,和這個房間裏所有的陳設都不同。
床頭放着他攢了幾年才買下的畫板,型號是最舊的,外形卻永遠像新的一樣。
雲清許很喜歡畫畫,小時候被砸了,他會用石子在幹燥發灰的土地上用滴下的血描摹着,長大被欺負了,他也會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中,拿起不是畫筆的畫筆,一遍一遍地畫下眼中的黑白世界。
手中的畫筆好像是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靈魂的軀殼早已死去。
他看了一眼亮起的手機屏幕,白□□面上,是他最新上傳的圖畫,時間顯示一分鐘前,評論已經有上百條了。
真奇怪,那些幸福美滿的人,怎麽會這麽喜歡看他陰暗的生活?
——叮咚
屏幕最上方,一條消息彈了出來。
【爸爸:小雲啊,你轉的錢我都收到了,等爸爸把債全還了,我就帶你回家】
爸爸?
雲清許眉心微動,他又忘了,好像最近是老有這麽一個自稱是自己爸爸的人出現,他不知道真假,也懶得去辨認了,對方說是,那就是吧,反正這一切對他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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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了床頭的手機,點開了這個唯一聯系人的聊天界面。
【爸爸:對了,爸爸上次和你說得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爸爸:寶兒是真的很想和你見一面,他聽說有這麽一個知名畫手的哥哥後可開心了,吵着要見見你本人,怎麽樣,正好趁着這次見見日後的家人們】
寶兒,家人,陌生的詞語不斷在眼前跳出,他的眉毛越皺越緊。
【爸爸:爸爸就當你同意了,明天我們一起去郊游,就去你小學春游去過的那座山上,寶兒的同學也會來,大家都想見見你,對了,寶兒特意強調你記得把你畫畫的工具帶上,他要好好和同學炫耀一番】
心平淡無波地跳動着,瘦的只剩下骨頭的五指不斷地用力,将老舊的手機緊緊地攥在手中,骨頭好像快斷掉了,舌尖彌漫開熟悉的血腥味,不夠,還不夠,牙齒不斷地用力,直到下唇的血痂破開,肉塊要掉不掉地蕩在唇邊,鮮血止不住向外滲出,滴在發黃的床單上,他終于将靈魂再次強行拉回了地獄。
【好,爸爸。】
他回複道。
*
他穿上了衣櫃中最幹淨最體面的衣服,袖口有些發緊,好在他足夠瘦,這件在離開孤兒院時,每個孩子都會收到的禮物在他的身上顯得不是很突兀,他很寶貴這件衣服,只穿過一次,是在買畫板的路上。
他在那面有些發黃的鏡子前站了五分鐘,才又用處買畫板時的包裝,一層又一層地裝好,提起走出了門外。
那座山離他很近,因為只有這附近才有便宜到他能租得起的房子,每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落下,他都能從房間裏的那扇小窗看到那座山的陰影。
每天晚上伴着無盡的惡魔入睡,清晨他又會看見夢中的地點,他想,這一切可能全是假的,可能,他從來都沒走出過那座山。
雲清許深吸了一口氣,腳上好像被綁了幾十斤重的巨石,每一步都異常地艱難,眼中的山每大一分,腳上的巨石便重一分,這一段不遠不近的路,他走了很久,似乎有一輩子那麽長。
直到身體再次站在熟悉的草地上,身上的巨石好像快将他壓垮般地重,他呼吸不過來,冷汗止不住向外冒,身體顫抖地想後退。
“小雲,你來了啊?”
是微信裏的爸爸,他要表現得正常一點,正常一點,不要發抖,不要害怕,呼吸,要像正常人一樣,把肮髒的血液隐藏起來,要呼吸,要站穩,要笑······
“爸爸”微笑着小跑到了他身前,第一時間接過了他手中的畫板,确認了一下裏面的東西後,才再次擡頭繼續笑着對他說道:“快來,寶兒他們都想見見你呢。”
想見見他。
雲清許扯了扯嘴角,模仿着記憶中大人應該有的模樣,呼吸,點頭,微笑。
“哦對了,你是不是喜歡吃橘子啊?”
雲清許微愣,橘子?
“爸爸”轉身從手邊的口袋中拿出了一顆完整的橘子,雲清許看着那畫面中唯一鮮明的色彩有些恍惚,橘子,他喜歡橘子,有人記得他喜歡什麽。
這個人是家人。
心短暫地跳動了幾下,再次擡頭時,黑白的畫面一閃,幾抹從未出現過的色彩出現在了視線中,“爸爸”穿得藍白相間的短袖。
呼吸再次急促了起來,顏色從手中的青橘開始跳躍,向着四周擴散着。
這就是上天憐憫的希望嗎?
雲清許舔了舔幹裂發澀的嘴角,雙手顫抖地想接過“希望”,“爸爸”笑着看着他,時間被無限拉長定格,死掉的心髒激烈地跳動了起來,快碰到了,就快碰到了。
——嘭!
橘子從手邊落下,砸到了他發黃的白鞋上,心髒懸停在最高點。
“爸爸”若無其事地将手收了回來,轉頭向身後的兩人招了招手:“寶兒,人我給你帶來了!”
雲清許僵硬地擡頭,向着遠處看去,色彩下,是那張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臉,英雄穿着與兒時一模一樣的超人飛天短袖高高地站在山頂,如俯視蝼蟻一般看着他。
心髒驟落,沉到身體的深處,橘子開始褪色,黑白再次快速占據了所有畫面,最後一點顏色消失前,他終于看清了兒時不敢擡頭的風景——
是紅色的,紅色的超人。
*
“太可笑了,我爸爸說會讓他進我家,他就屁颠屁颠地把錢全充我家卡上了,看見沒,這雙最新款球鞋,就是用他的錢買的。”
雲清許低着頭,站在石子鋪滿的坑底,沉默地數着腳下的石頭,時間好像從未流動過,這麽多年,兜兜轉轉他再次親自走回了起點,等待着屬于他的最終審判。
“啧,這就是他畫畫的工具啊?”胖子拿着紙巾嫌棄地捏起了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雲清許身體微顫,僅剩的靈魂被人嫌惡地捏在了手中,讓他無法呼吸。
“媽的,真惡心!”胖子将手中的垃圾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用腳毫不留情地碾過幾乎嶄新的屏身,咔嚓的斷裂聲在耳邊響起,澆滅了雲清許血液中的最後一絲溫度。
“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這幅垃圾的樣子?”肉堆在臉上,眉心擠出了一道深深的川字,他朝着坑底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媽的,要不是你小子活着走出去了,我後面至于被我爸媽在家整整關了三天不許出門!”
“媽的,越想越氣,你這種爛人,怎麽這麽難死啊?”
對啊,他這種爛人,怎麽這麽難死啊?
“胖子,光罵多不過瘾啊,看我剛剛在旁邊找到什麽東西了,來,正好出出氣!”
“哈哈,這東西好,也就我小時候還搬不動這麽大的石頭,要不怎麽會讓着爛人活到現在?”
“媽的,勞資現在就提老天爺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惡心的東西!”
刺啦,石頭相劃的刺耳聲在耳邊響起,天逐漸暗了下來,雲清許閉上雙眼,不要顫抖,呼吸,微笑,要,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嘭!
劇痛從頭頂砸開,鮮血順着揚起的嘴角落下,石子終于将他淹沒。
【當前靈魂體融合進度,百分之百】
*
【宿主您好,請問您是否願意接受重生的機會】
空曠的樹林中,一個黑影蜷縮在坑底,時間在此停滞,四周是無止境的黑暗,與永遠走不出的層巒疊嶂。
他在這裏待了很久,從生下來那一刻,這邊是他唯一的歸宿。
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沒有生命,只有日複一日的黑暗,與那準時響起的詢問聲陪伴着他。
【宿主您好,請問您是否願意接受重生的機會】
重生?
他明明從未生過。
雲清許将頭埋向空缺的心口,只有黑暗能讓他稍微心安一點。
他本以為自己會在這裏帶一輩子,直到這一絲最後的魂魄徹底被黑暗吞噬,他才真正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壞人就應該永遠待在黑暗中。
每當那句一成不變的詢問響起,他便将頭埋得更深些,直到某一個瞬間,他不知道哪句話已經問了幾遍了,他沒記過,因為他本就從未想過答應。
那在一瞬間,那句一成不變的詢問後,他聽到了別的聲音。
“雲清許!”
有人在叫他。
“雲清許!”
聲音更大了。
他恍惚地擡起了頭。
眼前依舊黑暗,可那道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清許,別怕,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別怕,別怕······”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別怕,我找到你了,我在,我永遠都在。”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永遠。”
“清許,我愛你。”
“我愛你。”
他好像,再次看到了記憶中的那抹橙色,心髒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淚水争先恐後地從破碎的軀殼擠出,聲音還在繼續,一聲大過一聲,穿過無盡的黑暗,填補着胸前的缺口。
“我愛你。”
“我愛任何樣子的你。”
雲清許閉上了雙眼。
我接受。
接受生,即使從頭經歷一遍痛苦,他想試着,試着抓住夏天的那抹最後的橙色。
*
“清許,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錯,你醒醒,都怪我,你只要醒來,你說什麽我都願意做,只要,只要你醒來······”
手被一只溫熱的大手緊緊地攥着,頭好昏,眼皮重得睜不開來,思緒逐漸回籠,耳邊的低語越來越清晰。
許慎允在哭。
小狐貍眉心微動,掙紮着半睜開了眼,視線不斷地聚攏,彩色的畫面逐漸清晰。
“清許,你醒了?有哪裏不舒服嗎?”許慎允全身顫抖地握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生怕眼前的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我,我去叫醫生,對,我去叫醫生。”
許慎允起身剛想走,卻被床上的人拉住了手。
小狐貍莞爾,眼睛彎了起來:“許慎允,我好了,你才是愛哭鬼。”
許慎允呆愣地看着他,懸起的心髒終于落下,淚水止不住地湧出眼眶,他崩潰地跪在了床邊,所有的情緒在此刻徹底崩塌。
小狐貍任由對方握着自己的手,直到許慎允終于再次擡頭,他才開口說道:“你說得我都聽見了。”
許慎允眉心微動:“我,我會放你離······”
“你說你要永遠愛我。”
雲清許起身,打斷了他的話,在他怔愣的剎那,手熟練地伸向了他外衣的口袋。
塑料摩擦的聲音響起,雲清許将手中的東西送到了許慎允口中——是橘子味的糖果。
雲清許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停留在十歲那年的橘甜,終于跨過漫長的季節,來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