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急診值班室的門被敲響了,沒等鐘遠航出聲回應,門就被推開了一條縫。
“鐘醫生,今天您值夜班啊?”一個帶着口罩和護士帽的腦袋通過門縫兒探進值班室裏。
“嗯,值夜班。”鐘遠航言簡意赅,瞟了小護士一眼,又低頭去看病例了。
“咳咳,那個,小香姐帶了餃子過來,大家在分呢,您要不要一起來呀?”小護士有點尴尬,“今天晚上還長呢,一起吃兩口墊墊?”
鐘遠航剛進入市醫院一年,跟着自己的博導苦哈哈地熬資歷,做事靠譜勤快不出錯,但人卻不怎麽熱絡,不面對病人的時候,總是沒什麽話。
“謝謝,我吃過了,你們吃吧。”鐘遠航放下手裏的圓珠筆,在桌上輕輕一聲磕響,讓站在門口的小護士覺得他可能有點不太愉快。
“啊啊……好的吧,那您忙,我回去啦。”小護士漏在外面的一點兒臉有些紅,帶上門就離開了。
門外有一個年長一些的護士等着她,見她紅着臉出來,心想是沒有邀到人,但也忍不住問一句,“怎麽樣?婉拒了呀?”
小護士沮喪地搖搖頭,“哪裏是婉拒啊,是直接拒絕,一點兒也不婉,哎……”
“沒事兒沒事兒,下次再叫嘛,”年長些的護士安慰地拍着小護士的肩膀,“可能鐘醫生白天累了呢。”
“嗨,算了,鐘醫生帥倒是挺帥的,但是那個脾氣太冷了,要真的追他,我還沒成功呢,可能先給凍死了,”小護士很快就緩和過來,也不怎麽遺憾,挽着同行人的手臂,親親熱熱地說起別的事兒來,“小香姐,咱們去吃餃子吧!”
鐘遠航原本就在看一個病因和并發症都比較複雜的病例,突然被打了岔,思緒一時接不上了,他索性點了點眼藥水兒,站起身來撐了撐酸脹的腰,盯着窗外黑乎乎一團一團的樹,也不知道對緩解眼疲勞有沒有用。
漫長的夜班剛剛開頭,醫院裏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祈禱着今晚能是個平安夜,讓他們能在值班的夜裏偷得一些喘息。除了鐘遠航。
他不盼別人生病,他只是有點無聊。
病例看完的時候,鐘遠航也把思路整理得差不多了,這種病例,得一邊看一邊根據已有的檢查數據整理可能的病因。
Advertisement
他要就這個病例寫一篇論文,是博導那邊來的任務,鐘遠航煩寫論文,但他的效率很高,看完一遍就能把基礎文字全都碼出來,剩下的,就再查一查文獻資料,結合實驗數據,梳理一下邏輯就成,像程序運行,沒有什麽波瀾,也沒有什麽趣味。
暫時沒有病人送來,鐘遠航走出自己的值班室,打算去上個廁所,再去病房轉一圈。
深夜裏,醫院裏除了值班醫生和半夜的發熱門診,到處都沒什麽人,慘白的燈光把空曠又幹淨的地板照得晃眼,有些冷冰冰的瘆人。
廁所打掃得很頻繁,也打掃得很幹淨,但醫院裏使用廁所的人太多了,病人也多,強烈的消毒水味道也掩蓋不住頑固的氨氣味道,混合在一起往鐘遠航的口罩裏面鑽。
他幾乎是憋着一口氣上完了廁所。
走回值班室的路上,鐘遠航穿過門診大廳,遠遠瞥見門口有些喧嘩,這場景和周遭的安靜格格不入,在醫院裏又顯得稀松平常。
一個年輕男人背着一個嘶啞啼哭的男孩兒,沒頭蒼蠅似的在醫院入口大廳裏着急地轉,旁邊還有個上了年紀年女人,一頭染得深紅的波浪卷發稻草似得亂蓬蓬,一邊扯着把嗓子號喪似的哭,一邊捶打自己的膝蓋大腿,好像要就地撒潑一樣。
這場景鐘遠航每天在醫院得看幾十種不重樣的,他有點兒煩躁,又隐約覺得那個女人的聲音有些久遠的耳熟。魔怔了吧?
鐘遠航就這麽遠遠地看了不到一分鐘,旁邊過來了一個小護士。
“哎?是鐘醫生啊?”是剛剛叫鐘遠航一起吃餃子那個小護士。
鐘遠航點了點頭,“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吧,引導一下,走急診通道。”
小護士點了點頭,小跑着往那邊去了。
鐘遠航回了頭,打算先去值班室那邊等着。
他剛轉身沒走幾步,身後就又有點兒狀況了。
背着孩子的男人原本一直都沉默着,但女人嘶啞的哭嚎卻越來越肆無忌憚,連隔着大半個大廳的鐘遠航都能依稀聽見幾個零星的片段了。
“……造孽啊……就一個不小心……哪裏來的錢……我張家的獨苗苗啊……”
獨苗苗?這年頭還有人念叨這個,在市區的醫院也不太常見了。
獨苗苗有什麽用?人生苦旅,到最後不過一捧白灰,就算是生一屋子的苗苗,醫院裏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前,臨終盡孝的也不見幾個。要是再養出個倒反天罡的不肖子孫,還有自斷香火的可能,譬如逆子鐘遠航。
鐘遠航輕輕自嘲,正準備繼續走。
“媽!你能不能閉會兒嘴!”
是那個背孩子的男人,他可能忍到極點了,又焦心到了極點,在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夾擊中,終于壓抑地爆發。
男人的聲音沙啞,疲憊,又崩潰,但還是被他強行壓着,憋屈中甚至帶着點破碎的哽咽。
鐘遠航的腳再邁不動一步,好像是被這句話活活地釘在了地板上,晃神好半天都轉不過身。
男人的聲音變化了,但沒有變化到讓鐘遠航辨別不出來。
聲線和鐘遠航的記憶慢慢重合,勾起了表皮下面潰爛發膿的陳舊瘡口。——
“鐘遠航,咱們算了吧,我們只是一時想差了,走錯了,我們這是不正常的,你不能讓你家裏人失望。”——鐘遠航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濃烈的情緒了。
來自于遠久的記憶,許多年前的,包裹着粗糙死皮的柔軟嘴唇,青春沖動的汗水,狹隘又鑽牛角尖的愚蠢偏愛,以及來自現下這一刻的,濃烈的恨意。
鐘遠航好像被惡鬼捏住了心髒,不受控制的轉身,一步一步地,盯着那個背着孩子的背影,走了過去。
他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小塊兒臉色應該很難看,大概目帶兇光,以至于看見他走過來的小護士,吓得說話都結巴起來。
“鐘醫生……那個,我很快就帶病人去急診室……不會再喧嘩了……您……”
“小孩兒什麽情況?”鐘遠航盯着男人的側臉,語氣冰冷生硬地問。
男人還背着小孩兒,額頭上挂了汗珠,應該是一路都背着跑過來的,他好像腦子已經急懵了,鐘遠航出聲問了話,他好半天才慢慢擡頭,轉過來看鐘遠航。
“睡覺從床上摔下來了,不知道磕到哪裏了,當時……屋裏沒人。”
張烨瘦了,黑了,長開了,成了一個各種意義上成熟男人。
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兒子?”鐘遠航又問,揣在白大褂裏面的手捏住了裝在裏面的一支圓珠筆。
圓珠筆摸起來很光滑,不好着力,應該不是鐘遠航買的,不知道是從哪個同事那裏順來的。
張烨垂下頭看着地板,“是,我兒子。”
咔噠一聲脆響,估計只有鐘遠航聽見了,他把手裏的圓珠筆生生捏斷了,斷口有點兒鋒利,估計紮進了指腹,傷口應該很細小,但疼痛鑽心。
“當爸爸的,不知道兒子磕哪兒了,也真厲害。”鐘遠航語氣刻薄。
他不應該這樣說的,他是醫生。
旁邊的小護士都聽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鐘遠航。
張烨的媽也忍不了了,她不能對自己的兒子發飙,于是開始沖着醫生冒火。
“哎你這醫生怎麽說話的呀?哪兒能時時刻刻都看着孩子啊?大人不上班兒啊?都盯着孩子,全家跟着喝西北風去啊?”
“媽你閉嘴!”張烨狠狠瞪了他媽一眼,她很不服氣地收了聲。
張烨的眼睛終于又回到鐘遠航臉上,帶着懇求,帶着羞愧,“鐘…醫生,不好意思,現在這樣也沒辦法了,你說該怎麽辦,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鐘遠航皺着眉頭看了張烨一會兒,轉頭去叫護士。
“小林,你帶他們去急診,找值班的兒科大夫,不清楚具體傷在哪兒,該安排的檢查都別漏了,重點檢查頭部有沒有出血點。”
“哎好的!”小護士趕緊答應,帶着他們匆匆離開。
等他們走了很久,鐘遠航才把手從兜裏拿出來。
有一片塑料碎片紮到了肉裏,不深,他直接拔出來了,沒有表情。
到了淩晨五點,醫院裏最冷的時候,鐘遠航又去了一次急診。
他遠遠就看見走廊的不鏽鋼椅子邊上蹲着一個男人,是張烨,他媽坐在旁邊的不鏽鋼椅子上,在跟他說什麽。
鐘遠航沒有停留,從他們旁邊走過去。
白大褂潔白的下擺帶起一點氣流,吹過張烨汗濕的,髒兮兮的碎發。
急診病房裏,小孩兒已經睡着了,身上穿戴着各種監測儀器。
鐘遠航看了看各項數值,都還在比較正常的水平,他又翻起床頭的信息卡看了看。
——張遠 男 5歲 O型血鐘遠航無聲的嗤笑一聲,噴出的氣流熱熱的,被口罩反彈在自己的臉上。
張遠,這名字張烨也真敢起,不惡心嗎?
“鐘醫生您來啦?”小護士正在前臺裏小憩,聽見動靜才披了件外套走過來。
“嗯,這小孩兒情況怎麽樣?”鐘遠航問。
“目前看還好,沒什麽外傷,但是小朋友剛才吐過一次,腦震蕩肯定是沒跑了,但是腦CT的結果還得等一會兒,不清楚有沒有顱內出血。”護士給男孩兒掖了掖被子,很同情的表情。
鐘遠航想了想張烨的樣子,他身上的衣服,和他媽媽的打扮。
“繳費的情況怎麽樣?”鐘遠航又問。
“剛開始都開的綠色通道,先救急再繳費的,不過剛才把繳費單給孩子爸爸,他拿出去應該是繳費了吧?不然不可能安排住院,”小護士想了想,“對了,明天小朋友就挪到兒科住院部去。”
“知道了,你忙去吧。”鐘遠航點了點頭,看來他們還能看得起病。
小護士卻不想回去“忙”,鐘遠航難得對病人有這麽超出醫生職責的關心,她覺得新奇,也覺得鐘遠航好像沒有那麽冷冰冰了,透出一點兒熱乎的人氣兒。
“這家也真是的,孩子奶奶唠叨個沒完,說什麽兒媳婦跟人跑了,兒子要打工,沒時間看孩子,我聽她兒子的意思,其實就是她自己,大晚上出去打通宵麻将,沒看着孫子睡覺,給孩子滾下來了,”小護士皺着眉頭說,“怪不得她兒子吼她呢,等他兒子回來,孩子都躺地上抽抽了,她都還在外面打麻将,什麽人吶這是……”
“這孩子,媽媽沒在身邊?”鐘遠航盯着男孩緊緊閉着的眼睛,踟蹰地問。
“啊,聽孩子奶奶說是這樣的,”小護士還從來沒跟鐘遠航說上這麽多話,有點上頭,“要我說,一個家裏沒有媽媽還真的不行,誰都沒有媽媽疼孩子呀?鐘醫生您說是不是?”
“不一定,”鐘遠航轉身,“有的媽媽,還不如沒有。”
說完,就走出了急診病房。
孩子沒有媽媽,那就是說,張烨現在是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慢慢往上搬吧,最近時間特別碎片,幾本書在同時寫,我比較滿意的就慢慢先放上來PS:作者沒有醫學背景,只能是按照需求查一下資料,有與現實醫療狀況出入的情況請大家不吝賜教,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