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姐死了我爸也死了
我姐死了我爸也死了
2009年6月12日,早上七點半
老董停好自行車,掏鑰匙開卷閘門,派出所租的商鋪,所長說了幾趟這門不嚴肅最好換了,但盛傳378廠拆了舊廠街道也要拆,派出所還不定去哪。
鑰匙掏出來才發現鎖眼兒壓根沒鎖上。
老董嘿了聲,不信闖空門的敢闖派出所,走進辦案大廳,兩張椅子搬出櫃臺拼了個床,擺在窗子底下風最大的地方,一個小姑娘抱着頭蜷在上面睡覺。
老董有點得意,孩子跑出來找不着家門,還知道找派出所睡覺。
沒想到搖醒小姑娘,第一句話就是‘我姐死了’。
老董猝不及防,伸手摸她的額頭,“做噩夢啦?”
“我沒發燒。”
懂得還挺多,老董樂了。
“你哪家的?住哪兒?爸爸媽媽哪個單位的?”
“我媽在醫院。”
三醫院離這兒三四公裏,孩子走不過來,而且昨晚山火映天。
老董有點懷疑,“那爸爸呢?”
“我爸死了。”
老董笑出了聲,“行,先吃早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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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櫃臺背後給老婆打電話,說撿到個小孩兒,先帶她吃個飯,老婆說你帶回來呗,待會兒爸媽就打110找孩子了。
他說好,轉頭一看,孩子沒了。
這一下吓得老董夠嗆,跑出來,街面上半個人沒有,想喊,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左右水果店、打印店,都是小門臉,開門晚。
他轉了好幾圈,終于在文具店門口找見人。
兩個高中生帶着她,女生個子挺高,把個冰淇淋塞到她嘴裏。
老董追上去,拍了下小姑娘的肩膀,三個人一起回頭。
男生很懂禮貌,推推眼鏡,“叔叔您找誰?”
“你們住這片兒?”
“對呀,前面那幾棟。”
女生兩條胳膊搭在小姑娘脖子上,像個V字型的碩大領扣,細泠泠手臂上套了好多個彩色的金屬細手镯。
“她呢?”
“她是我表妹,她是我同學。”
很合理,很尋常,但老董追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男生稍微猶豫了一下,“五寸灘中學。”
“哦,那她父母還好吧?”
男生面露不解。
“您是說我小姨姨父?好呀——叔叔,你是警察麽?”
老董嗯了聲,摸口袋,才發現警官證忘帶了,只好彎腰撐住腿,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以後少看點兒電視!壞眼睛,亂七八糟的看多了不好。”
女生笑嘻嘻買了根冰棍咬着。
“我們看韓劇,《浪漫滿屋》。”
老董讓他們走了,回派出所打開冰箱,一股腐臭的酸味撲鼻而來,他唉聲嘆氣洗飯盒,座機叮鈴鈴響起來。
“你回不回來啦?”
“回——”
老董的目光透過防彈玻璃隔斷,忽然發現臨時小床上有個紫色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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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還會寫日記?”斯文問。
“不是,這本是中學生的戀愛日記。”
範立青翻開折角的兩頁指給他。
“老董看了日記,覺得事情不對,但找不到這兩個學生,不過也沒人報案女孩失蹤,老婆說算了,他不放心,又找蔣廠長,請他在廠職工裏問問,再去了趟三醫院,打聽有沒有這麽個醫護,丈夫死了,有兩個女兒。”
斯文不明白,“為什麽是醫護?”
“你看這段。”
斯文讀出來。
“剛才在菜市場碰到阿姨,她可能知道了,看了我好幾眼,後來我出來了,她又追上來,問我是不是買了手機,又問我是不是想當空姐?想找個有錢的?還說三醫院一針才二十塊,我都囧死了。”
“老董判斷,小姑娘是小情侶中女生的妹妹,父親去世,比較困難,母親在三醫院當護士,收入也不高,因此遭到男方家長的嫌棄,但是三醫院沒有找到這麽個護士,喪偶,有兩個女兒。”
“後來呢?”
“第三天,也就是6月14日,舊廠街又發生了一起惡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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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14日,早上七點半
“你這沒頭沒尾的,受害人姓名都搞不清楚,立案怎麽寫?”
老董站在所長桌子跟前撓頭。
舊廠街派出所太小,所長跟群衆坐通間,“那本日記從頭到尾,連個名字都沒有?昵稱也沒有?現在小年輕反偵察意識這麽強啊?”
“親啊愛的都沒有,盡是些朦朦胧胧的,可純情了。”
“那先擱着罷,都多吃點兒啊!”
所長幹完小面,心滿意足放下筷子。
“九點開始拆,三個小時一棟,群衆呢,拆遷辦打包票,100%同意,我們就一個任務,拆完一棟,盯着發一棟的錢,畢竟是現金,怕偷怕搶,發一筆,陪着去農行,開卡,存上,完事兒!”
老董心裏酸酸的,“拆完了,咱們派出所也該搬了吧?”
“誰知道呢。”
他們收拾了趕到現場,農行積極,賣西瓜似的支了個攤兒,有太陽傘,有桌椅板凳,兩把椅子上蓋着蒲扇。
行長認識老董,“來來,坐這兒。”遞上礦泉水。
宿舍樓三角形排布,往江邊支棱出一個角,就是幹部樓,考慮到江邊正在整治步道,拆遷辦打算從遠離嘉陵江的底邊動手,就是6、7、8、9、10五棟。
行長扒開襯衣領口,“诶,你看我背上——”
從右邊肩胛骨往下延伸,一道明顯的灼傷。
老董大驚小怪,“前天晚上燒的呀?”
“你說冤不冤枉?好端端一根樹枝撇下來就起火了,啥子天氣哦!”
老董扒着往底下看,快到腰有明顯的紅腫。
“捂到要發炎。”
“那怎麽辦嘛?那麽多錢拎過來,我不來,這幫小姑娘門都不敢出。”
武裝押款車就守到邊上,兩個押運員端着槍。
“雖然有槍,你說有啥子,他們哪敢開嘛?都是老百姓。”
老董呸了聲,“哪個瓜娃子出的馊主意,把錢提過來,搞笑嗦?人家下崗工人沒得銀行賬戶嘛?拿現金把人吊到,當個驢子好耍嗦?”
行長也是搖頭,“搞不清,我哪搞得清?诶,你們帶槍沒得?”
老董撇嘴,拍拍頭上大蓋帽,“我們人民警察還用帶槍?”
行長想起來,“對哦,民警沒得槍。”
——轟!地巨響。
挖挖機的長脖子甩起,一轉看熱鬧的閑人嘩啦啦拍巴掌。
煙塵四起,6號樓半邊樓角沒了,一個老太太哇地哭了。
行長讓出藤椅給她,“大媽,你們家嗎?”
老太太抹着眼淚搖頭,“我是7號樓,哎,就這麽拆咯。”
“還是換到錢了嘛!再買新的,大媽,你們家誰去拆遷辦簽的字?”
“不是我,我不曉得。”
“是我,是我。”
中年人擠到前頭來,順手把老太太扶到。
行長指對面,“看到沒?穿黑色真絲T恤衫的,那個人姓宋,曉得吧?”
“待會兒你們7號樓動了,你就去他那兒,拿身份證,再簽個字,拿一張回執,到我這兒來,就領錢,曉得吧?跟你們樓上樓下都說哈兒。”
中年人滿口答應,排隊去了,所長看老董聊得來勁,走去牽了條繩子,叫居民排兩條隊伍,家家都是拖家帶口,有哭有笑,舍不得房子,更舍不得歲月,隊伍越拉越長,前頭招呼後頭,占位置,調次序。
老董眯着眼在人群裏搜索,沒有那兩個學生。
6號樓領錢的時候,現場爆發出一陣歡呼。
宋主任招呼大家合影,八十歲老人站第一排正中,胸戴大紅花,然後三十六戶一百多號人,民警和銀行小姑娘陪着,走過路口去存錢。
老董問行長,“你們別的業務都停了哇?”
“停了,就做這一件事。”
話音未落,背後人喊,“有人跳樓!”
老董跑了幾步,施工外圍五十米拉了警戒線,紅線內只有穿明黃工裝的施工人員,7號樓樓下,挖挖機司機下了車,摘掉安全帽仰頭往上看。
樓頂站着個人,中年婦女,穿條花裙子,散着頭發。
“我不拆!”
她號喪一樣鬼叫,菜刀比在脖子上。
老董抓住宋主任,“你不說都簽了嗎?這是哪個?”
“哎呀,這個女的純屬胡鬧。”
宋主任一眼認出來。
“她是五樓的兒媳婦,早就離婚了,關她啥子事?非要分一筆,人家不跟她分,她就找我鬧!我根本沒理會她。”
老董說,“那現在人在上頭的嘛!”
“那怎麽辦?”
所長去銀行了,老董現場最大,他拉宋主任。
“我們兩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