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更
二更
2009年夏天,蔣森的秘密基地
“四十萬?我爸咋個說才五萬!”
金榮彈起來,汽水晃到蔣森頭上。
蔣森哎了聲,替朋友打抱不平。
“你那個爸真是可以!專門跟你哭窮?五萬是簽字費,你家早拿了,後面三十五萬要拆的當天給。”
金榮一臉茫然,“這啥子時候的事?”
“三月份罷……哎我記不到具體。”
“你家簽沒得?”
“我爸說晚點兒,擺起架子,做做樣子,不要一窩蜂簽,人家覺得我們好好欺負哦,扛一扛,說不定還能要高點兒。”
金榮愣了一下,重重坐回沙發。
“蔣廠長那麽想啊。”
“早晚要簽,就是個策略,地皮有人要就不錯了,不拆,留到搞啥子?最多就是衛生院兒,你不曉得,邊上新開了個三甲,病人都過去了,衛生院兒就算繼續經營,也就是文眉啊,按摩啊,老太婆挂挂水,有啥搞頭嘛?我們家租的房子都找好咯,你爸說沒?拆了搬到哪兒去?”
“恁麽快?”金榮更意外了。
蔣森看看他,這家夥一年沒回來,還真的啥子都不曉得。
“暑假的嘛!拆遷辦立了軍令狀,開學前要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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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榮直截了當地問,“你家是不是早就把房子買好咯?”
蔣森有點不好意思。
“就在對面,商品房,我爸湊了首付,剩下的就等到這個三十五萬。”
“人家讓拖恁麽久啊?”
“太久了也不行,一年之內可以。”
“他們咧?”
蔣森說,“衛蔚家去武隆,租房子便宜,錢拿到手上供娃兒學費,她連她弟弟,博士也供到了。尹從輝他爸想開個雜貨鋪,鋪面挑好了,靠江邊,最近整治綠化,搞好了是個公園,到時候就住店裏。安岳……安岳沒跟你說啊?”
金榮搖頭,“這半年怕她考試分心,我都沒讓她寫信。”
“她爸媽鬧離婚,菜刀都拿起來了,她媽說分了錢就走。”
金榮張大嘴,“哎!早曉得我該跟她多打幾次電話。”
“她那個性格,有啥子也不得電話裏頭說,都憋到,還不是怕醜?”
蔣森很體諒,眼神叫金榮別多問,金榮卻覺得,他是剛體諒完他爸偷東西的醜事,順帶體諒到安岳。
“反正你們都要訂婚咯,娘家這些也不要緊,诶?”
蔣森興致勃勃地問。
“訂婚啥子規矩,是不是要擺兩桌?”
可惜金榮的心思不在這些上頭,他急急忙忙問。
“還有誰沒簽?”
“沒幾家了,我想想啊,我們樓下沒簽,他兒子你曉得嘛,搞房地産,好有錢哦,說要捏到手裏等兩年,曲書記家也沒簽。”
金榮忽然毛躁起來。
“你們都是幹部樓,我說工人!”
蔣森想了一轉,拍巴掌,“你們10號樓就剩範家!”
金榮跟安岳、衛蔚、範彥行、尹從輝都是10號樓的。
“簽完一棟拆一棟乜?”
“對唦,6號樓上周簽完了,騰房子,搬家,搞了一周,說是……後天!就拆,現場給錢,一家一箱,銀行提前數好了滴。”
金榮想象一箱箱錢擺在眼前的場面,有點被鎮住。
“範彥行顧不過來,街道協調了,反正她滿十八歲了,她代表簽字,我們家就是我。你們家搞快點兒找房子哦!外面馬路上宣傳欄,條幅,挂了多少?這兩天消停點兒,高考前簡直不得了,每天喇叭堵在底下喊。”
“喊啥子?”
“早簽字早安心!依法征收,陽光操作!一把尺子量到底!一套一套。”
金榮腦殼裏有根鐵絲燙紅了,攪和得腦漿子跳跳的疼,又爽。
“我返校就全職實習,一個月兩千二,我留一千自用,一千二給我媽。”
“那好唦,夠了唦。”
金榮羞恥地說,“吃飯夠,租房子哪夠?而且我爸……根本就沒戒到賭!”
“我說他緊到搞啥子!”
蔣森恍然大悟,馬上提醒金榮。
“你要盯緊哦!聽說有些拆遷戶,瞎買瞎花,兩下子搞完了,诶!還有人專門纏到拆遷戶搞賭局,搞仙人跳,你曉得啥子是仙人跳不?”
“不曉得。”
“就是來個女的,騙到上床,一脫衣服沖進來幾個人拍照片,敲詐。”
金榮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啷個曉得這種哦?”
蔣森一直挖到腦殼摸頭上糖漿,天氣熱,飛蟲嘤嘤嗡嗡圍到他打轉,防空洞沒有水管,他庫存也沒有礦泉水,越摸越覺得黏糊糊,好髒手。
“我上去沖哈!”
他跑到臺階上,馬上回頭叫,“诶——金榮!範彥行來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蔣森指沙發上,“你們耍哈,我馬上來。”
範彥行三兩步跑下來盯到金榮,“你哪天回來的?”
“昨天下午。”
“安岳那個手機你買的哇?好貴哦,啷個?不認識了嗦?”
“你為啥不簽字?”
範彥行正彎腰拿汽水,聞言動作放慢,口氣硬起來。
“做啥子嘛?各個為這個事情把我盯到。”
“家家都困難的嘛!”
範彥行嘁了聲,彈彈金榮的時髦夾克,拉鏈頭是個碩大的銀色感嘆號。
“你有我困難?五萬塊一個小時我就花完了,還欠到醫院在。”
她咄咄眼神逼到金榮,提醒他注意,她和安岳她們不一樣,也所以她夠資格在這裏消磨,她可不會看見蔣森那幾張DVD,就吃吃傻笑着逃走。
“看到沒,都是我要還的債。”
她從兜裏掏出一摞窄窄的紙條,朝金榮抖了抖。
擡頭三醫院,底下有抗凝治療,心衰搶救,股骨頭壞死,腦梗阻等等一大堆科目,每項都是三五千。
其中一張飛出來,金榮彎腰撿,發現是《拆卸協議》,A4紙,但折了兩遍,他翻到頁尾,失落極了,居民那一欄是空的,還沒簽。
“你幹啥子?”範彥行劈手奪走。
金榮想起來,從她媽住院,範彥行就剪了個寸頭,早上五點鐘起來跑步,有回遇到暴露癖,還抓住扭送派出所。
“急到用錢為啥子卡到?”
金榮比範彥行又高,又壯,語調卻是商量。
範彥行眯着眼看他,不說話。
金榮急了,“你也想學蔣廠長,學曲主任嗦?吊起賣,賣高點兒?人家啥子人我們啥子人嘛——”
這個話範彥行最不愛聽,冷冷打斷了。
“人家啥子人?我們啥子人?你說清楚!”
她媽就愛說,動不動,‘你去幫孟阿姨幹點活兒,人家那麽照顧我們’,不然就是‘你讓到點蔣森,哎呀算了,你不要跟人家耍咯,不一樣’。
金榮這麽說更讓人受不了。
他第一個考出去,學國際貿易,好洋盤哦,結果回來,還是這一套!
“非要我說出來麽?”
金榮嘴上兇,其實很心虛,鐵皮門沒關攏,陽光灑在水泥臺階上空蕩蕩。
“人家一天琢磨,買摩托車,泡妹子,我們琢磨啥子?找活路!”
“他又不搶你的妹子,你怕啥子?”
範彥行不動聲色拿起煙,點兩根,分金榮一根,抽的很老練。
金榮有點懵。
去年暑假蔣森帶頭抽煙,安岳和衛蔚都學了,唯獨範彥行很反感,說煙味混在消毒水氣味裏特別明顯,她媽媽抽抽鼻子就聞出來了。
六個人當中也是她最游離。
兩對情侶之外,蔣森和衛蔚關系一直很好,衛蔚有點假小子像,酷酷的,但只是外表,不像範彥行從內冷到外。
他咽了下唾沫,猶豫但還是搖搖頭。
“你肯定搞錯了。”
範彥行把煙頭摁進沙發皮面,燙穿個洞,揪絲綿出來吹着玩兒。
輕蔑地說,“反正不關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