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說我騙保?
你說我騙保?
“畢業了麽?”
蔣森舉着名片,反複打量眼前清秀的小女生。
“上班一年了。”
莫安生努力擺出社會人沉穩的表情。
“進來罷,家裏亂——”
蔣森側身讓開。
他身後的客廳确實亂,又小。一圈都是門,腐舊的門框還保留着過去年代淡綠色的油漆,朝南兩扇門通向卧室,餐桌頂在冰箱前。
這種戶型八十年代常見,叫團結戶,如今的重慶市區已經所剩無幾。
“随便坐啊,沒水了。”
蔣森掂起水壺咣了咣,穿過主卧去陽臺,也就是廚房,嘩啦啦開水管。
下午五點多,午飯的碗筷還沒收撿。
蔣森一個人,叫了小龍蝦配毛豆,滿桌紅彤彤的頭殼,油滴在凳子上,碗裏摁着煙頭。
莫安生猶豫着推開碗碟,拿紙巾擦桌子,理出一塊幹淨臺面。
張望四周,唯有冰箱頂裝飾過,鋪了潔白的鈎針花片,紋理細密的橡木相框嵌着黑白素描,高大帥氣的男生騎摩托,跳街舞,最大的一張低頭微笑。
熟悉的臉,每日便利店、公交站常相見,是正當紅的流量明星,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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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的真好。”
她由衷感慨。
蔣森頗為自豪,“是啊,我老婆畫的,你看,那張是我。”
順着他指的方向,莫安生才注意到牆上也挂了一張素描,尺寸更大,但畫技潦草,随便敷衍應付一下,男女青年手拖手相對。
莫安生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一次性水杯,杯壁上附着密密的小水珠子。
她凝視片刻,清了清嗓子。
“蔣先生,我今天先找您了解一下情況。”
“诶,你說。”
蔣森很配合,在她對面坐下了。
趁莫安生低頭翻包兒,蔣森掂量她。
她穿的很正式。
灰西裝外套,襯衣領子翻出來,這年頭,除了銀行櫃臺、高鐵服務員、保險中介,也就應屆生打扮的這麽土氣了。
莫安生掏出一本記事簿,矜矜業業擎着筆。
“蔣先生,您是‘無憂快跑’平臺的注冊司機?”
“對。”
“您的車險是平臺推薦購買,還是自購?”
“自購。”
問完這兩句就沒了。
莫安生緊張地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好燙。
蔣森很主動。
“別不好意思,只管問,我開網約車五六年了,難免油,你知道吧?什麽事兒幹久了,人都想占點兒小便宜。”
莫安生沒聽出有什麽不對。
“啊,是啊。”
“你們那個保險,加油站推薦的,我掏錢買,但是拿回公司報銷了,你要是要單據什麽的,我得回公司拿。”
“不不,不用單據。”
“那你來做啥子?”
“是這樣,”
莫安生舔了舔唇,為難地開了口。
“您的車,公司大數據篩查出來,不到二十天,八次跟公交車發生剮蹭,累計賠付金額超過四萬元,這個,這個……”
她幾乎不敢看蔣森的眼睛。
“不太正常。”
“不正常?你什麽意思?”
蔣森沒跳起來,但氣勢上差不多,怒發沖冠,吓得莫安生往後一縮,蔣森眼底滑過一絲狡黠。
“沒有沒有,蔣先生,您別誤會,我們就是随訪,大概問問,比如您最近有沒有頭暈啊,精神不濟啊,開車容易疲倦之類的情況?”
“你咒我有病?”蔣森很生氣。
莫安生應付不來,縮着腦袋,背書一樣把預備好的話倒出來。
“您八次事故都發生在江南區,是不是這邊公交車司機比較……”
蔣森打斷她,“小妹妹,你會不會開車?”
莫安生有點不好意思,“我考了駕照,沒怎麽上過路。”
“重慶這個路嘛,有啥子辦法乜?”
蔣森換了重慶話,口條頓時順暢很多。
“爬坡上坎兒,你不曉得,公交車大,很難控制,你要查地圖乜?”
莫安生打開地圖app,她預先做過功課,把八次事故的發生地點一一标記在地圖上,彼此挨得很近,如果畫個圓圈,半徑不超過兩公裏。
但這個信息能得出什麽結論?
“我教你啷個看——”
蔣森接過手機。
“這幾個車站都在坡道上,一起步就控制不住,我乜,也是客人催的兇,着急,一腳油門從後頭竄上來,我超車,他就慌,一下就攆起了,曉得吧?你要是不信你調監控,現在那個監控啊,無處不在,我能搞啥子鬼嗦?”
莫安生聽得暈頭轉向,哦哦連聲,“那,八次都是這樣?”
“是唦!”
蔣森把手一攤,理直氣壯,“啷個,你們懷疑我騙保嗦?”
他岔着腿打抖,手肘撐在膝上,頭垂着,但眼神往上挑,油頭粉面,兩撇黑漆漆的小胡子,穿件黑底金花真絲襯衣,山地蕨類紋樣,扣子打開三顆,說是幹網約車,陪酒也像,收保護費也像。
“要不你陪我跑兩天?”
莫安生一驚,雙臂抱緊了皮包。
“跑兩天你就曉得了,我們這行好難哦,車子乜,跟公司買的,分期付款,一天頭八個小時,給別個幹,天黑了,才是給自己幹。”
他觑着莫安生,盤算女大學生幹調查員,一個月能賺多少。
“那個,您,您要是缺錢,這個房子可以抵押的。”
“你說啥子?”
蔣森笑了,亂拳打死老師傅,換個經驗足的,哪敢随便開口叫人抵房子。
他索性詐她,“那你說說看,我這個房子值好多錢?”
不等她回答自己先重重嗨口氣。
“今年房市恁麽撇。”
莫安生明顯放松了些,掏出配發的平板,劃拉開密密麻麻的表格。
“今年房市不好,客戶貸款不還了,銀行找我們處置房産,這邊比較舊,房齡普遍在十五年以上,但是當初開發的标準高。”
電子筆頭指窗外,舉目可見十八層電梯公寓的金色石材外牆。
“像這個帝景豪庭,2010年建成,地下車位充足,是附近最貴的樓盤,這周邊的改善人群對它還是認可的。”
蔣森挺感興趣,“哦,帝景現在好多?”
“我們最近才收了一套,剛挂牌。”
莫安生框出一套。
“一百六十平三房,改善剛好,挂價三百萬,談麽,也能談,不過我們領導說了,低于兩百八先不要賣了,再等等。”
“兩百八?搞笑嗦!當初六七十萬。”
莫安生張大嘴。
“不可能吧,這邊上有個建秋小學,是江南區最好的,去年考上六個育才,18年房價就上萬了。”
蔣森嗤之以鼻。
“看啥子18年?要看就看09年!我跟你說,當初……”
他叼根煙走去指點江山,剛推開窗,轟地一聲悶雷炸響,落雨了。
“霍喲——”
蔣森甩手上的水。
“風雨貴人來,你給我送財哇?”
莫安生賠笑沒吭聲。
她覺得更像井蛙觀天,除了他們所在的六層老樓,前後樓盤都在十八二十甚至二十五層,團團包圍,需要蔣森仰視。
“這幾個樓盤開發商不同,拿地是一起,帝景是香港人搞滴,賊嚯嚯,趕到最後,房價漲起來了才賣,當時胡吹八吹,啥子通地鐵,修商場,鬼喲!現在倒是啥子都有了,當年!”
莫安生聽他這麽懂行。
“蔣先生,您是不是炒房?”
“炒鬼喲!這種行情,再炒破産啰!”
蔣森撓頭。
“我親眼看到拆遷開發滴,哎,以前——算了不說了!”
莫安生眨眨眼,摸不着頭腦也不敢多問。
“哦,您這套沒電梯,樓齡長,客廳小,又是頂層,五十幾個平方吧——”
她忖度了下。
“單價八千左右,那大概是……”
四十萬,簡直不是錢。
蔣森面子上挂不住,掉頭過來一雙眼黑亮亮的。
“你們大學生,朝九晚五,悶在辦公室裏頭有啥子意思?不如多出來見見世面,跑跑社會,跟到我?哎,你不敢算了,反正這個事兒,你們要懷疑,我也沒得辦法,你們就去查,查到啥子,我認,好吧?”
看她沒聽懂,把玻璃杯重重一頓,“送客啦!曉得吧?”
莫安生嗖地彈起來竄出門。
“蔣先生,那我,我先回去了。”
莫安生一口氣跑下六層,到底才發現雨勢又密又急,白茫茫看不清人,巴掌大的樓起在坡上,沒庭沒院,出去就是大馬路,鐵門外積水淹到腳面,外賣小哥在水裏推電瓶車。
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窗口小賣部支了遮陽傘,擺了兩把竹椅。
莫安生跨過去。
“老板,來瓶唯怡。”
她咬着吸管坐在傘下,摸出手機,猶猶豫豫半天才撥出去。
腳底汪着淺淺的水漬,映出西褲小白鞋,也映出單元門,黑色金屬邊框住赤金色卷曲的葉片,盈盈晃動,像夕陽打在蕨葉上。
她聲音放大了些,聽起來很不自信。
“林總,我沒把握,要不,您換別人來……”
她羞愧地低下頭,明顯是被訓斥了。
“這樣行嗎?嗯……是,懂了。”
周五晚高峰,汽車摁着喇叭一輛接一輛,呲着水疾馳而過,濺得莫安生頻頻遮臉,老板走出來把竹板桌往太陽傘底下挪。
“姑娘,你往裏頭坐點兒。”
莫安生很沮喪,弓着背挖着頭,一瓶豆奶很快喝幹。
直到她上了公交車,蔣森才閃身出來,凝視雨幕撥電話,語氣溫柔。
“老婆放心,沒事的。”
他蹙眉下了決心,“那還是下周,找個大雨天,快的話錢五天到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