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你不是人
然而兩秒鐘之後,夢中情男一只手擡起來,大拇指按住無名指的指根,眼看是要掐手訣的起勢。
按理說鬼怪都被他降服了,和女魃相處的也不錯,就算要和女魃打,女魃也已經走了,眼前除了夢中情男本人,也就只有個李雨升,這就意味着——
李雨升刷刷刷後退三大步,一臉戒備地擡起胳膊:“你要幹嘛!?”
“我和你說上輩子有什麽賬可不能這輩子亂算啊!我這輩子根本就第一天才見到你!”李雨升一路往後退着,但是看夢中情男站在原地,似乎也有點猶豫要不要走上前來的樣子,腦子又是靈光一閃,他放下胳膊,确認夢中情男的身上沒有什麽戾氣或者殺氣之類要對自己造成不利的感覺,開口大聲質問:“你這不會是讓我這也忘了那也忘了的法術吧?!”
夢中情男沒說話,也沒有靠近李雨升,但是手指上的姿勢十分緩慢地擺出來了,就仿佛幾根手指是僵硬的、不聽使喚的一樣。
李雨升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又後退了幾步,大聲說道:“你把手放下!我看你也不是很想讓我忘了是不是?!我保證不亂說還不行?而且一會兒警察還要過來封鎖現場呢,我忘了還怎麽和他們解釋?再說了再說了,我在桁市可就這一個房子,你難不成讓我什麽都不記得,就去住賓館了!?”
夢中情男好似被李雨升說動,手指沒有再動,李雨升正要再補上兩句,電梯又“叮”地響了一聲。
折返回來的警察及時打破了兩個人對峙的現狀,李雨升盯着夢中情男把手收回口袋裏,這才放下心來。
他讓夢中情男待在外面,自己單獨引着幾個視線戀戀不舍放在夢中情男身上的警察進了房間,把該簽的字都簽好了,與警察道了別,眼看自己屁股都沒坐熱乎的房子在門口被拉起警戒線打了封條,跟着保持沉默的夢中情男一前一後走進電梯裏。
狹小的空間只有兩個人,李雨升沒站相地靠在電梯上,斜着眼打量夢中情男。
夢中情男站得筆直,肩膀十分單薄。寬大的衣領将他白淨的後頸露出來一片,又被絲絲縷縷的發絲隐約覆蓋着。
約莫男人總是會有一個通病,就是睡過了的人下意識要劃分為“自己獨有”的範圍裏,也不管他是萢友還是上輩子的事。李雨升的視線随着下行的電梯一起從夢中情男的脖子開始向下垂落,總覺得這人身上的衣服實在是太寬松,看不見腰身,也看不見腿,不知道腰夠不夠細、腿又夠不夠直。
胡思亂想間,李雨升明顯感到有一股邪火自肺腑間滋生,向着小腹非常不妙地流竄過去。
他趕忙咳嗽了一聲站直身體移開視線,盯了一會兒電梯裏廢掉的監控攝像頭,再一次問夢中情男:“所以我上輩子真的是個女的嗎?”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問題總是被無視一方面叫人尴尬,另一方面也叫人火大,李雨升深吸一口氣,強壓着心中的不快,沉聲問:“那上輩子是發生了什麽我把你家祖墳刨了的事兒嗎?讓你這輩子這麽不待見我?”
同時“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一樓,李雨升直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狠狠地撞到了夢中情男的肩膀。
夢中情男被他撞了一個趔趄,穩了穩身形,才跟着走出電梯,低聲回答:“沒有。”
他難得聲音裏帶了些情緒,也難得和李雨升解釋:“……我不知道和你說什麽。”
李雨升停下腳步,抱着胸低頭看着眼前的男人,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但語氣還是不怎麽樣,又問他:“不知道說什麽就不能我問什麽你答什麽?說兩句話這麽難?”
夢中情男和李雨升對視了一會兒,李雨升發現他的眼睛又變得澄澈透亮了,好似之前蒙了一片灰霧的樣子是一種李雨升被吓破膽之後的錯視一般。
李雨升看見那兩片逐漸恢複紅潤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吐出來兩個字:“不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有了什麽前世今生的詭異的情感加成,李雨升覺得夢中情男在這一瞬間乖極了,也可愛極了。
——怪不得上輩子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都不夠,這輩子還要再來個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繞天涯。
李雨升擡了擡下巴,以一種完全耍流氓的表情,第三次詢問夢中情男:“所以我上輩子到底是男是女?是幹什麽的?”
“公立小學的老師。”夢中情男看着李雨升,輕聲回答:“和現在沒什麽差別。”
李雨升想說一句自己現在和“老師”這個神聖的職業之間的差別那可是太大了,多思考了一下才意識到,夢中情男後面的這一句,說得應該是他的性別和外貌。
李雨升重新打量了一遍夢中情男的臉和身形,視線在這人眼角內的痣上停留片刻,忽然就心情大好,壞心眼地問:“那上輩子你是女人?是我媳婦兒?”
李雨升很明顯地看到,在自己說出“媳婦兒”這個稱呼之後,夢中情男的瞳孔顫抖了兩下。
但是這個問題就好像有多難回答似的,夢中情男拖了半天才說出來“不是”兩個字,頭也垂了下去。
李雨升不好判斷夢中情男到底是想說自己“上輩子不是女人”還是“不是你的媳婦兒”,又或者二者都有之,心裏莫名其妙又有些煩躁起來,他将手伸進口袋裏,把自己的打火機和煙掏了出來。
李雨升叼起一根煙,點燃的瞬間,聽見夢中情男非常小聲地說:“我只有一輩子。”
李雨升的眼睛瞬間縮了一下。
他突地想起,女魃曾在夢中情男的身上用過“幾十年”這樣的時間概念,李雨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讓嗆辣的苦味穿透胸腔,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清醒一點,壓低了聲音問:“你多大了?”
夢中情男搖了搖頭,很慢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還沒有一百歲。”
李雨升再次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他斜下眼睛,午後的陽光照進樓道的大廳裏,穿透樓宇門的落地玻璃,照進電梯間前面狹小的方寸之地,也照在兩個人的下半身上。
李雨升看着夢中情男輪廓清晰的影子,卻好似看見一個猙獰的、匍匐在地的厲鬼。他一字一句地、肯定地說:“你不是人。”
回答李雨升的是一片沉默。
這樣的沉默好像有許許多多的不堪——不堪的不是李雨升,而是垂着頭,似乎有些難過地站在他對面的、不知道算不算做“人”的男人。
李雨升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心髒跳着疼了一下,好像突然斷了一根肋骨刺了進去,讓他急于打破這不适宜的沉默。李雨升吸吐幾口煙,将煙屁股在電梯口的垃圾箱上按滅了,開口問道:“你真名叫什麽?”
他站直身體,向前走了一步,不過離夢中情男還是不算太近,揚了揚下巴:“我知道你不叫祝明。”
夢中情男沒有問李雨升為什麽知道,也沒有後退,似乎只是遲疑了一小下下,就回答了李雨升:“鹿明燭。”
“——梅花鹿的鹿,明暗的明,燭火的燭。”
男人略顯多餘地解釋了一句,語速很慢,說完之後,他擡起頭來,終于又願意看李雨升的臉了。
“鹿、明、燭。”李雨升略微皺了下眉,他無比确定自己根本沒有什麽前世今生的記憶,但這三個字就是莫名其妙若有實質一般在舌尖齒列盤繞,李雨升低頭對上眼前這個男人的視線,總覺得那雙眼睛裏還有許許多多期待與悸動的感覺在。
于是李雨升又低聲叫了一遍:“鹿明燭。”
李雨升聽到他小聲地、好似穿越了幾十年光陰地回答自己:“是我啊。”
李雨升看着鹿明燭的臉,準确地說,是看着鹿明燭的眼睛以及雙眼之間的痣,看了不短的一段時間。
鹿明燭也與李雨升對視着,眼波很清亮,但是眼神中一時之間好像有盛不下了的情緒,一時之間又好像只有李雨升的倒影。
——媽的,這小美人兒确實不是人,哪有人能這麽勾魂的!
李雨升在心裏啐了一句,佯咳一聲,錯開些視線,問了一個所有知道自己有前世的人都會關心的問題:“我上輩子怎麽死的?”
李雨升話音落下,鹿明燭的眼眨了一下,竟然又把頭低下去了。
這一次的沉默有點非同尋常,因為李雨升看到鹿明燭的手在身側攥緊了,身體也緊繃起來,好像李雨升問了一個最不該問的、鹿明燭最無法回答的問題。
李雨升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既然鹿明燭說自己還沒到一百歲,李雨升這輩子又已經眼瞅着就要活到三十年,如果真是按照“十八年後一條好漢”的說法,很有可能自己上輩子是個英年早逝的主兒,而且說不定死狀凄慘,